第一百八十六章 你知道個屁
已經打上西花廳那一叢火苗印跡的車駕舍在一里之外,腰懸雲鬢、手提焦骨牡丹的明妍公主孤身一人站在鎮國公府正門處,跟她纖弱婀娜的身軀一比,那尊在日光下泛著光澤的雄麒麟雕像顯得異常高大威武。
無視京都城不許修士御空的年輕觀星樓主得了老太監平公公的指引,順手從路邊扯了根半青半黃的狗尾巴草叼在嘴角,緩步走到正門緊閉的鎮國公府前,抽鼻子嗅了嗅,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蘭花味道,香而不膩很是清幽。
陳無雙伸手接過那柄焦骨牡丹,似笑非笑。
一路上,這位自出生起就受盡萬般寵愛的金枝玉葉幾次想抽出陳無雙的佩劍看一看,她隱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同樣是天品長劍,好像焦骨牡丹要比她自己的雲鬢劍更有靈性,一眼就能認出是名貴蛟皮縫製的劍鞘似乎壓制不住這柄名劍的鋒芒,棲於鞘室之中就有劍氣沖霄的凜冽意味,即便是把它懸在車廂里,識海中都彷彿有龍吟聲經久不絕。
拿回佩劍的陳無雙本來想道聲謝就回府,可想起昨夜李敬威莫名其妙的那句威脅,心裡倒起了想要逗一逗公主殿下的心思,偏頭吐掉嘴裡叼著的狗尾巴草,笑道:「西花廳的事情,公主處理的可還得心應手?」
李明妍好像是從怔神中驚醒過來,微微皺眉,「關你什麼事?」
碰了個釘子的陳無雙非但不見惱怒,臉上笑意反而更濃郁,故意嘆了口氣道:「西花廳本來就是個伺弄花花草草的所在,聽說宮中巧匠在地下埋了火龍煙道,一年四季都香氣襲人,你皇兄未免也太狠心了些,非要你往朝堂和江湖這兩處渾水裡摻和什麼。好好一個漂亮姑娘,手上沾了血腥多晦氣?」
一陣風吹來,雄麒麟腳下忽然有嘩啦啦書頁翻動聲。
明妍公主別過頭去看,麒麟腳下放著一本青色封面的舊書,是當日帶著不少得意門生前來弔唁陳家老公爺的顏書暉親手放置的一冊《國禮》,頓了一頓,她聲音緩和了幾分,不再有冷冰冰的敵意若隱若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悵然,「明日動身北上雍州?」
陳無雙輕輕嗯了一聲,「是啊,又要出京了。」
明妍公主雙眼中生起一抹很是生動的情緒,不管怎麼說,陳無雙以前在京都城行事再荒唐、為人再可惡,今年先後兩次出京都是為了她李家江山去拚命,上一次能有驚無險斬殺逆賊謝逸塵,皇帝哥哥可以不領情,但她李明妍心裡其實是感激的。
平公公在毓華宮推演過數次陳無雙的舉動,後來無奈扔下沙盤連連搖頭,別說當時陳無雙只是在老太監看來是輕易就可以鎮殺當場的七品劍修,三四萬精銳邊軍合圍、二十餘位邪修高手在側,換了是十一品境界的楚鶴卿或是蕭靜嵐親自前去,也未必能完成陳無雙這樣毫髮無傷斬殺敵寇且全身而退的壯舉,這絕不是區區一句九死一生就可以形容其中兇險的事情。
打仗是要死人的,行走江湖也是要死人的。
陳無雙從去年毫無半點真氣修為出京開始,在江湖上就玩得一次比一次大,說是次次拿著自己身家性命去豪賭也絲毫不為過,什麼身穿蟒袍斬玄蟒、什麼北境之外三劍退敵、什麼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放在說書先生嘴裡是嘩眾取寵的故事,可放在身份貴重的觀星樓主身上,每一次都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
好像只要出了京都城,陳無雙就始終有一隻腳是踩在奈何橋上。
而這一次愈演愈烈,無人可用的司天監眼下根本不可能給予這位年僅十七歲的鎮國公爺什麼助力,他在保和殿上舉止放肆地請旨北上雍州,包括今日用一柄佩劍代替自己上殿參朝,那些能看清是非的重臣之所以無人出言斥責,原因只有一個。
他們都明白,陳無雙這是要用江湖手段,替朝堂解決燃眉之急。
明妍公主明顯有些猶豫,抿了抿嘴唇,輕聲道:「司天監既不屬朝堂,又遊離於江湖之外,其實你···」
陳無雙頓時神情黯然,搖頭肅聲打斷道:「公主說錯了。司天監既在朝堂上舉足輕重,在江湖中更是聲名顯赫,師伯把觀星樓交給我執掌,公子爺就不能丟了陳家千年來的威風。我知道公主殿下想說什麼,無非是覺得北境妖族之患或許還能有別的解決方法,我沒必要去以身犯險,可是啊,說句不中聽的,我去雍州不是為了你李家江山穩固,所以你不必覺得愧疚,也不必覺得感激,興許我死在苦寒北境,你皇兄才能睡得比你下嫁鎮國公府更安穩些。」
明妍公主瞬間將手搭上腰間劍柄,冷聲道:「陳無雙,知不知道你剛才說的那幾句就足以定罪?」
年輕鎮國公爺雙手小指勾住嘴角扯了個鬼臉出來,「嚇唬誰呢?你該是個明事理的,這些話當著你面是說,今日公子爺真要去了保和殿大朝會,當著文武百官也一樣是說,司天監到了如今這般慘不忍睹的境地,還怕他娘個卵蛋?」
李明妍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盯著他空洞無神的雙眼,一字一句問道:「你想清楚再回答我,司天監可有不忠之心?」
陳無雙嘆息一聲,平靜道:「前兩天剛聽人說過,忠字心頭一把利劍吶。你在宮裡也是讀過聖賢書的,書上怎麼說來著,主賢臣忠,君王重恩則臣子效死,是不是這麼回事?司天監自陳家先祖玄素以來,代代觀星樓主哪個不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遠的且先不說,我師伯才死在北境半個月,臨終一戰尚以殘存命數斬殺妖族三千,司天監哪一點對不起天下人?可你們皇家呢,先帝景禎對不起我師伯,對不起我司天監,配享太廟,這算哪門子狗屁賞賜?」
明妍公主厲聲道:「可你撕毀聖旨、譖穿蟒袍,劣跡斑斑,我父皇遺詔仍准你承襲一等鎮國公爵位,這···」
陳無雙不耐煩地擺擺手,「拿我應得的東西,當做賞賜?你爹做的一手好買賣!」
明妍公主還想再說,陳無雙自嘲一笑,「不說這些有的沒的,這回見面興許就是你我永別,雖然我跟公主殿下之間談不上什麼交情,大抵是相看兩生厭,但臨別之前吶,我還是想多勸一句。江湖裡的水實在是深不見底,以你初入四境的修為,就算再搭上一個跌境九品的平公公,扔進去也不見得能砸出多大水花,西花廳真要是想把手伸進去攪風攪雨,小心別淹著,到時候你皇帝哥哥想救也救不了你。」
這位身在朝堂卻同樣超然於九品中正制的西花廳指揮使嗤笑一聲,眼神瞥向鎮國公府圍牆裡面的那座觀星樓,不服氣道:「孤舟島那位容貌清秀可人的墨莉可以闖蕩江湖,本宮就不可以?」
陳無雙搖搖頭,聲線低沉而柔,「不一樣的。墨莉肯不惜自身安危陪我走南闖北,一是不忍見天下蒼生陷入水深火熱,二是擔心我有個三長兩短的閃失;而你啊,是為了你李家的江山安穩。人都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兩顆不一樣的種子,怎麼可能結出一樣的果子來?公子爺一貫憐香惜玉,委實不忍心見你這麼好看的姑娘走錯了路,非要執掌西花廳也行,在京都城坐鎮遙領就是了,盯住了你那位寧王皇兄,再盯住你那位混賬二皇兄,別出京,北境和南疆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明妍公主咬著嘴唇,心裡的怒氣不知為何竟然一掃而空,「你···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年輕鎮國公哈哈一笑,解釋道:「殿下別誤會。平公公付出你難以想象的巨大代價,好不容易讓你有了目前勉強能稱得上是高手的七品境界,你要是真有個旦夕禍福的,讓他如何自處?」
李明妍良久沒有再出聲,低著頭看向腳下,陳無雙用腳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很圓。
她很清楚,年輕鎮國公爺今日說了這些,就代表司天監跟天家李姓的香火情從陳伯庸隕落開始就斷了,斷得乾乾淨淨、斷得徹徹底底,陳無雙去北境不是忠於大周王朝,不是想要力挽大廈之將傾,而是要救雍州萬民於水火,這兩點,截然不同。
如此看來,陳無雙能跟漠北妖族或是神秘黑鐵山崖那些人拼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才是皇家樂意看到的局面,但是在這位新任觀星樓主身死道消之前,天家暫時還要對司天監聽之任之,至少不能在明面上為難這座鎮國公府邸里的任何一個人,否則光是悠悠眾口,就足以覆滅如今已然飄搖欲墜的國祚。
再給陳無雙十年,不,五年時間甚至更短,他或許就是天家最大的對手。
明妍公主恍然大悟,直到現在才想明白,昨夜二皇兄李敬威離去之前的欲言又止。
既然陳無雙在江湖上逐漸有了如日中天的勢頭,皇室就不能讓他在朝堂上再站穩腳跟,這件事想來百官魁首楊公是不肯出力的,新任左都御史紀箴是挨過陳無雙耳刮子的,御史台那些廢物只能說是心有力而力不足,指望不上,只能由西花廳出面從中作梗,皇帝哥哥用起來既順手又放心,因此才把宮中密探交在她手裡,同時又設了兩個副指揮使。
李明妍凄然一笑,原來在帝王眼裡,誰都可以是一顆可以捨棄的棋子,她也不例外。
陳無雙已經轉身朝鎮國公府邸大門走去,明妍公主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好像她所熟悉的京都城在這一瞬間變得尤為冰冷陌生,只有這姓陳卻不是陳家血脈後人的混蛋,才是個始終如一的人。
「陳無雙!」
年輕鎮國公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即便回頭,也看不見此時公主殿下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只是問道:「公主殿下還有的事情要問?公子爺有些餓了,你快些問,我撿著能說的答你幾句,急著回府吃一頓飽飯,明日好出京。」
明妍公主怔了一怔,竟鬼使神差地問了句:「這才正午時分,難道你晚上不吃了?」
陳無雙嘿聲一笑,「公主殿下未免管得也太寬了些,我晚上吃不吃飯西花廳也要操心?也好,聽說宮裡御膳房做的糖醋鯉魚比楚州本地廚子還出彩,臨走之前想吃一口嘗嘗,不過分吧?實在不行的話,公主開個價,我給銀子就是了。」
李明妍終於展顏一笑,這回笑得很好看,「不要銀子,當你欠我一個人情,怎麼樣?」
陳無雙忍不住失笑道:「你做買賣的門道是跟先帝景禎學來的?一頓飯就想換我一個人情,合著滿天底下就你們姓李的一家人會打算盤?」
明妍公主往前邁了幾步,不理會他的譏諷,輕聲道:「平公公跟本宮說過,黑鐵山崖那位閻羅君是屈指可數的十二品境界,甚至能跟當世劍仙蘇崑侖交手百招不落下風,而且漠北那些妖族雜碎都是打起來不要命的,你···你怕不怕死?」
陳無雙轉過身,指著頭頂門楣上四盞燈籠道:「能活著誰願意死,怕死就不用死了?閻羅君的功法詭異到無以復加,就算我一夜之間進境十二品,多半也不是他的對手,何況想要我命的可不僅僅是他。你聽沒聽說過,越秀劍閣任平生那狗日的,揚言說下次見面一定殺我?我死了,對你們皇家而言是喜事,到時候你皇帝哥哥怎麼著慶賀我管不著,你要是但凡還有一點良心,別跟著一起暢飲作樂我就知足了。」
明妍公主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過一陣子,我也會去雍州。」
陳無雙用今日見面她第一句話作為回復,「關我什麼事?」
「你要是真死在北境,本宮替你收屍。」
年輕鎮國公爺登時一愣,反應過來之後笑罵道:「去你大爺的烏鴉嘴!當世唯一一位十一品卦師給我算過命,說公子爺最大的倚仗就是八字硬,就算活膩味了有心求死,陰曹地府都不一定敢收。」
說罷就要推門回府,明妍公主再次叫住他,「陳無雙。」
陳無雙無奈道:「你還有完沒完了,怎麼死纏爛打的。」
明妍公主似乎很喜歡看他這種無奈的表情,舒心笑道:「我突然很開心,那就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有關於黑鐵山崖的秘密,你想不想聽?」
年輕觀星樓主輕咦一聲,「關於黑鐵山崖?」
李明妍雙手各自豎起一根食指,「一頓御膳、一個秘密,兩樣加起來,夠不夠跟鎮國公爺換一個人情?」
陳無雙嘆了口氣,循循善誘道:「生意不是你這麼做的,你總得先讓買家看一眼貨物成色,我才好估個合適的價碼,是不是這個理兒?興許你以為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那我再許給你一個人情不就吃虧了?」
明妍公主信誓旦旦,「你一定不知道。」
「說來聽聽?」
明妍公主眼神欣然,「孤舟島那位沈辭雲此時應該還在涼州吧?這個世上有很多秘密,其實只有皇家能夠知道,你們司天監的玉龍衛手段雖高,比起我皇家來總歸還是差了一籌,沈辭雲從劍山得來的那柄卻邪古劍,最早就是陳玄素用以鎮壓雍州氣運的···」
陳無雙興緻並不高,點頭道:「我知道。」
李明妍總算找到罵他一回的機會,搖頭道:「你知道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