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未雨綢繆,先慮周全
在文不成、武不就蹉跎了前半生的郭雄看來,一等鎮國公的氣派確實遠非那出手沒個輕重的年輕道士可以比擬。
這不光是體現在陳無雙出行有前後三駕馬車裡十餘人前呼後擁的場面上,明明只打算在奉威城暫住一夜,那姓許的半大孩子就摸出了一張整整兩百兩的銀票,交代他去城裡採買酒菜瓜果一類,除了酒水越陳越好,其餘東西只要一個新鮮。
人跟人不同,對江湖修士而言,自身真氣就是遇事上前的膽氣,而對郭雄這樣的混不吝來說,懷裡的銀票才是男兒膽,相比於許家小侯爺與生俱來就視錢財如糞土的豪氣,先前給他四十兩足銀的的孫澄音頭上就沒了出手闊綽的光環,只剩揍他的時候出手狠辣,印象深刻。
有了這些銀子,郭雄走在奉威城熟悉的大街小巷,說話的聲音都高了幾分,連見著一身素雅文士打扮的父母官都挺直了腰板。
景禎六年考中三甲同進士出身的席致真,早年曾憑一篇科舉大試中極力推崇疏浚大周一十四州內陸河流的策論,得過前任首輔大學士程公的賞識,特意提拔進工部任職,可惜這位祖籍西南高原窮僻肅州的讀書人是個愣頭青脾氣,不懂得圓滑處世的為官道理,很快就被一眾同僚刻意排擠。
深感在京都城官場上寸步難行而且幹不成什麼實事,厚著臉皮提了兩隻不值錢的燒鴨登門去烏衣巷拜訪程公,但他還是對平息景禎初年黨政禍亂之後聲望無兩的首輔大人教誨不以為然,死活不肯對工部上官以及御史台那群只會狺狺狂吠的貨色低頭,直言君子周而不比,無奈之下,程公只好把他外放去雍州,想著磨一磨他的稜角才觀後用。
沒想到,席致真這一去就沒想著再回京都城,反而在奉威這座城池一埋頭就是十幾年,靠著費三年堅持不懈的苦工,甚至把自己俸祿都搭進去,硬是從流經天子腳下的流香江一條支流引出來一脈水源,繞著奉威城轉了一圈又在城東十里處形成一汪水面不小的湖泊,化荒原為良田。
這一番功績被楊之清看在眼裡,他才得以四十餘歲的年紀勝任奉威城正六品的同知,可回頭看看就不勝唏噓,跟他同年登科的人里,已經有人坐上了一部侍郎的正三品高位,感慨歸感慨,席致真其實並不覺得後悔,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城裡的百姓有口皆碑,這樣的名聲比一身貴不可言的絳紫官袍更有意義。
席致真沒攔著奉威城的大小官員逃難,倒是在品秩上矮他一頭的通判汪澈也留了下來,兩人之前雖在公事上多少有些政見不合,但危難時候摒棄前嫌同舟共濟,決心只要城中還有一戶百姓在,就不能擅離職守,即便吃人的妖族攻過來,要死也是同知大人跟通判大人先死。
奉威城轄有周邊四座小縣,席致真今日帶著兩名忠心護院出城去看產量超過十萬石的湖左縣,回來的時候繞過東城門從南城門而入,正巧聽見有人說鎮國公爺這一來,佔據雍州城的妖族就算是好日子到頭了,頃刻間心中一動,忙讓人去打聽,這才知道陳無雙的車駕比他早兩刻鐘進了城,如今就停在於老財主的宅子里。
席致真立即想要前去拜會,正巧在城裡遇上揣著銀票出來採買酒菜的郭雄,顧不得一方父母官的威儀,伸手死死攥住這個連地痞都算不上的混賬手臂,急切問道:「鎮國公爺真在城中?隨行的還有什麼人?為何會跟你相識?」
郭雄沒想到一介文官的手勁會這麼大,被席致真攥的齜牙咧嘴,「鎮國公爺就在我家,席大人能不能先鬆開貴手再說話,郭某今日剛挨了頓打,身子虛著吶。」
按理說,郭雄這種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平頭百姓見著一城主官稱呼「大人」兩個字是逾禮,照規矩應當尊稱一聲「老爺」,自稱草民或是小人,但席致真沒有計較他在自己面前自稱為郭某,稍有歉意地鬆開手,和聲道:「是本官一時情急失態,你別在意。鎮國公爺在你家?本官怎麼聽說公爺住進了於···」
郭雄揉著手腕哼哼兩聲。
席致真在官場上處事不夠圓滑,但不代表他這些年的磨礪沒有長進,登時改口道:「瞧本官這記性,聽說於老財主臨走之前,把那棟宅子轉讓給了你?」
郭雄驚喜莫名,只覺這一天是魂歸九泉的爹娘祖宗齊齊出來庇佑,不僅發了一筆橫財,還名正言順得了一棟三進的宅子,有同知大人這句話在,就算姓於的再回來,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簡單交談過幾句,席致真大手一揮,讓自家護院跑腿去採買酒菜,卻讓自稱能在鎮國公爺面前說上話的郭雄帶他前去拜會,郭雄當然是喜不自勝,假模假樣拿出一錠二十兩的銀子要塞給席大人,席致真哪裡肯收,這麼一來,懷裡那張銀票就算是姓了郭,調頭就領著父母官回到住處。
席致真不敢禮數有缺,站在門外等郭雄進門稟報。
天色漸漸擦黑,這位正六品銜的奉威城主官來回在門外踱步,只覺度日如年,且不說無雙公子斬殺逆賊謝逸塵的不世之功,光憑陳家世襲罔替的一等鎮國公爵位,宅子里那年輕貴人就是在保和殿上賜座列於當朝首輔大學士之前的人物,真正是位極人臣,要放在群英薈萃的京都城裡,區區一個席致真想見鎮國公府的管家一面都千難萬難。
算得上是一方能吏的席大人不僅在水利上頗有建樹,其實在民生、獄訟、鹽糧等等方面都下過苦功夫,出京為官以來唯一日漸生疏的就是經史子集里的聖賢學問,他要是想攀高枝、登天梯,就不至於拒絕了楊之清調他回京的好意,今日要見陳無雙,是想問清楚這位年輕鎮國公爺是不是真有將漠北妖族驅除出境的決心。
畢竟百聞不如一見,他也想看一看,在江湖中聲名鵲起的無雙公子到底是何等少年英雄。
足足半柱香功夫,鼻青臉腫的郭雄才走出門來相請,倒不是陳無雙有意端著一等公爵的架子,而是郭雄實在沒膽子貿然在鎮國公爺跟年輕道士說話的時候插嘴,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機會,還被那姓孫的鷹潭山掌教瞪了一眼。
席致真鬆了一口氣,一絲不苟整了整衣衫,覺著雖說沒穿官袍但也不至於失了禮數,這才緩緩邁步越過不高的門檻,走進院子里,一眼就看見了身穿團龍蟒袍的背影,顧不得去打量院子里其他幾個人,撇下郭雄快步走到近前,躬身肅聲道:「下官奉威城正六品同知席致真,見過鎮國公爺。」
陳無雙笑著轉身,「席大人不必多禮。」
寸步不離陳無雙左右的墨莉端詳兩眼,見這位執禮甚恭的席大人身形高大、膚色偏黑,而且手上明顯有養尊處優官員不該有的老繭,中年文士打扮仍掩飾不住神色之間的疲憊,先就對此人有了幾分不錯的觀感。
席致真這才起身去看其他人,見著不遠處有個懷裡抱著黑貓的老道士,身上穿的竟然是只在傳聞和一些久遠古籍中存在的絳紫道袍,頓時臉色微微一變,朝徐守一拱手施禮。
奉威城是雍州距離京都城最近的城池,席致真當然聽說過陳無雙曾經的種種荒唐行徑,又得知他自從闖蕩江湖以來接連做下幾樁令人心服口服、嘆為觀止的大事,原以為生就真真正正好皮囊的少年難免會盛氣凌人,沒想到陳無雙很是好說話。
「來這一趟奉威城,我該先去見一見席大人才對。」
席致真連聲道不敢,這位鎮國公爺比他想象的還要年輕俊朗,但身上的氣度卻半點都不容忍輕視小看,「公爺屈尊駕臨,又是為雍州事而以身涉險,於情於理於禮,都該是下官前來拜會,只是倉促之間沒有準備,下官已讓人去置辦酒席,為公爺接風洗塵。」
陳無雙擺了擺手,讓大寒去搬來幾張椅子,就在院子里借著習習晚風賓主落座,直言問道:「洗不洗塵的,那些繁瑣規矩就免了吧,能跟席大人聊幾句就再好不過。奉威城,有多少兵力可用?」
席致真看了眼陳無雙的臉色,不得不說,這位年輕貴人開門見山的脾氣倒很對他務實的性子,解釋道:「奉威城下轄四處縣城,以往各處衙役、捕頭、關防兵卒加起來共有一千四百餘人,但···下官有過失,北境城牆失守之後,這些人都一鬨而散,如今城中無人可用。」
陳無雙嘆了口氣,他早猜到會是這個結果,馬車進城時,奉威城南城門根本沒有兵丁把守。
大周的氣數將盡體現在不勝枚舉的多個方面,朝堂上人浮於事、各州里人心思動,要是讓楊之清或是陳家四爺來說,這些端倪其實早在前任首輔程公以雷霆手段粉碎景禎初年黨政的時候就已經出現,景禎皇帝在位的二十餘年裡,各州報喜不報憂的巡撫致力於勾結京中重臣粉飾太平、手握兵權的大都督們則處心積慮扶植心腹親信,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
天下太平時期,披著盛世幌子的各方勢力還能相安無事,一旦稍有風吹草動,各地只會作威作福的閑散兵力就會瞬間土崩瓦解,席致真一介文官,就算三頭六臂也沒辦法攔住那些人的離去,怎麼說來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領大周的糧餉俸祿是一回事,肯跟著這座眼看就要傾頹的王朝陪葬,可就沒有幾個傻子了。
席致真試探著問道:「公爺此來···是要糾集奉威城的兵力?」
陳無雙搖搖頭,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真要是把奉威城那些貪生怕死的狗屁玩意兒拉到戰場上去,到時候陣前鬧出營嘯之類的噁心事情來,反而對司天監是個巨大的打擊,要想讓雍州人重新生出同仇敵愾抵禦妖族雜碎的信心和決心,司天監首先要打一場聲勢不小的勝仗才能鼓舞人心。
朝堂是指望不上了,只能看江湖中熱血修士的表現。
「席大人為何不走?」
夜色漸深,沒有半點真氣修為的席致真有些看不清陳無雙的神情,嘆道:「走,往哪裡走?要是天下人都被漠北妖族嚇破了膽子,那處處都是雍州。何況,大周西有無盡大漠、東有萬里滄海,下官聽說南疆十萬大山裡的凶獸也在伺機而動,走多遠能躲開亂世?」
陳無雙輕聲笑道:「這麼說,席大人是想跟這座奉威城共存亡了?」
席致真醞釀了下情緒,搖頭凄楚道:「下官死了就是死了,奉威城未必會被毀去。」
年輕鎮國公緩緩站起身來,擲地有聲道:「本公不這麼想,人死了要這座城池還有什麼用處?司天監也好,我陳無雙也好,都沒有想著跟雍州共存亡,而是想著跟天下百姓共存亡,席大人也許覺得難以置信,但你儘管安安穩穩在這裡看著就好,你們讀書人看不起的江湖,有的是心懷蒼生的正義之士,在這些人死絕以前,人間就還是人間!」
席致真立時動容,雖說自己是個讀書人,可哪一個男兒少年時候不會對仗劍行走世間的修士心向神往?稍作沉吟,這位同進士出身的同知大人迅速穩住情緒,呼出一口氣只覺如飲烈酒一般豪氣盈胸,「下官沒有白來這一趟,公爺若是覺得下官還堪任用,但有吩咐,在所不辭。」
陳無雙剛剛展現出來的氣勢一斂而收,笑嘻嘻道:「別說,還真有事情交給席大人去辦。」
一旁坐著不說話的孫大掌教別過頭去撇了撇嘴,暗自腹誹陳無雙城府不夠深,一番慷慨陳詞讓姓席的官員欽佩不已,正該趁熱打鐵拔高鎮國公爺以及司天監的形象,怎麼這就一瀉千里了?
年輕鎮國公慢慢踱了幾步,然後眯著眼道:「席大人手底下總歸還能有些可用的人,奉威城可以用作江湖修士落腳或是將來養傷的所在,再者,我需要借席大人探聽京都城的動向以及涼州那邊的消息,當然現在還用不著。席大人不要離開這裡,過陣子我會讓人來找你,具體怎麼去做,以後來跟你見面的那人會交代你。唔,提前見一面認識認識,免得到時候席大人心存疑慮。」
席致真把眼神轉向院子里的幾人,聽陳無雙的意思,那人現在就在院子里。
果然,一個瘦高修士主動走近幾步,拱了拱手,「司天監玉龍衛副統領馮秉忠,見過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