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弄死你個龜孫子
遠遠見著自家門下幾位弟子混在一群服色各異的江湖修士中,像是逃難的落魄流民一樣捧著碗蹲在樹下吃面,御空而來的橫劍門門主魏光序有些不悅,直到皺著眉頭落下身形,發覺數十位散修遊俠甚至徒兒都對自己的到來無動於衷,而是用一種奇怪的仰慕眼神看向旁處,下意識順著他們的目光往這家麵館門外搭起來的棚子里撇去一眼,驚得到抽一口冷氣。
以往有人說江湖中龍爭虎鬥,這位修成八品境界的劍修從來不以為然,但眼前所見的一幕,讓他這樣在湖州名頭不小的人物,也難以顧及江湖前輩氣定神閑的風度。
少年黑色蟒袍上綉著的四爪團龍,安靜趴在地上撕食生肉的凶虎,兩者都沒有任何能夠驚動人靈識示警的氣息散發出來,棚子里十餘人相處融洽得像是一幅江南名家靜心所做的山水畫,只是山中有猛虎斂爪,水裡有藏龍潛身。
年過花甲的魏光序艱難咽了口唾沫,喉結一滾,轉頭用極低的聲音問門下相貌清秀的女弟子,「荷兒,那位是···鎮國公爺?」
先前甩過涼州散修兩個潑辣耳光的女子抬頭看了對她寵愛有加的師父一眼,迅速又把眼神投向棚子里丰神如玉的無雙公子,點點頭輕聲道:「不只是無雙公子,師父瞧那位同樣俊朗的年輕道長,據說是鷹潭山道家祖庭掌教。」
魏光序訝然回頭看去,心有所感的孫澄音正巧也朝他看來,微微笑著拱了拱手,謙遜有禮。
沒等這位今年才見過鍾小庚一面的老門主回過神來,那女子又輕輕說出另一個更加讓他目眩神迷的名號,「那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是南海神醫段百草前輩。」
閱歷極深的魏光序只覺識海中轟然一聲雷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段···段百草?」
近一年時間江湖裡熱鬧非凡,種種有關於無雙公子的傳聞甚囂塵上,哪怕是海州珍珠城那種偏僻地方都傳得神乎其神,再沒見識的也都聽說過當世劍仙蘇崑侖對年輕鎮國公爺極為青睞,他所豢養的那頭凶獸黑虎就跟在陳無雙身邊護駕。
小小一處白羊坡,小小一處不起眼的麵館。
棚子里一網打盡司天監觀星樓主、南海段百草、鷹潭山道家祖庭新任掌教以及蘇崑侖的黑虎,這也就罷了,魏光序分明看見還有一位氣度出塵的道士坐在黑虎旁邊,身上穿著的竟然是跟看上去比鍾小庚道袍更加華貴的一襲絳紫法衣,更奇怪的,是有個默默就著大蒜吃面的讀書人。
魏光序腦袋空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家老公爺隕落以後,這位橫劍門的門主為之扼腕嘆息好幾天,幾乎茶飯不思,數次跟門下弟子感慨,說這才是真真正正的修士骨氣、真真正正的大丈夫所為,江湖裡的恩怨情仇在老公爺大義赴死面前連個狗屁都不算。
後來,剛剛斬殺謝逸塵的陳無雙秉承老公爺遺志,於保和殿請旨北上的消息遍傳天下,魏光序立即作出決定,要帶著門下不怕死的弟子盡數趕赴雍州北境參戰,既然司天監都可以為了百姓安危而不惜全軍覆沒,區區一個湖州橫劍門又何所惜?
他把橫劍門弟子分成錯開時間出發的前後三批,前面兩批各由一名江湖經驗豐富的師弟帶領,自己則領著剩下的人最後出發,這麼一來,雖然不知道陳無雙具體會在什麼時候從京都城動身,但或許能碰巧見著鎮國公爺。
魏光序想為雍州百姓做些事情告慰陳家老公爺在天有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能順水推舟讓天下人知道湖州橫劍門的名字,何樂而不為?他老了,再過幾年就打算把門主的位子傳給旁人,有生之年還是想儘可能給弟子鋪設一條少些坎坷曲折的道路,那麼,跟司天監同進退就是最好的選擇。
之所以來得晚了些,是因為他在路上見著一個資質不錯的學劍坯子,耽誤了半天時間。
魏光序本身的修行天分並不高,否則也不會在花甲之年才踏足四境八品,他很有自知之明,這輩子能修成現在的境界,一來是靠著祖蔭庇佑,二來是因為性子古板認死理,但終究天資所限,餘生就算再用功刻苦也無望更進一步邁入五境,無奈退而求其次,總想著能多收幾個滿意的弟子,讓橫劍門開枝散葉。
湖州修士多半都知道,這位以處事公正著稱的魏老門主是江湖中少見的學富五車,數十年來每日挑燈讀書到子時,雷打不動,所以他很欣賞能從聖賢書中讀出自己行事道理的人,可惜湖州既不像尚武的涼州、燕州一樣,也不像才情滿溢的江南蘇州,想收個稱心如意的關門弟子不容易。
剛進雍州境內不久,魏光序就不經意間在路上發現了一塊上好璞玉,八九歲的男孩,跟娘親混在入秋候鳥一樣別無二致的流民隊伍里,漫無目的地往南走,一邊低聲背誦《國禮》,一邊拿著柄做工粗劣的木劍抽打路邊野草。
他讓弟子們先走,自己在那男孩看不見的地方落下身形,趁著流民停下啃著乾糧休息的間隙,湊過去攀談了一陣子,暗中以真氣渡入其體內探查,發覺那小子根骨雖然只是中上,但言語之間明顯是正經讀過幾本書的,難得的是眼神清澈、心思純良,就起了愛財之心。
悄悄塞給他娘親兩錠銀子,囑咐她帶著這孩子去湖州白麓城打聽橫劍門,路程是遠了些,可總歸是個安穩的落腳地方,別的沒有多說,打算過幾個月如果自己能平安回去再考驗考驗那孩子心性,合適的話就收下他當傳承衣缽的關門弟子,如果回不來,門中留守的弟子看在自己面上,總能照拂他們孤兒寡母不受饑寒。
因此就錯過了門下弟子跟涼州散修一場不打不相識的混戰,也錯過了年輕鎮國公爺跟花紫嫣相逢相認的感人場景,此時愣愣站在樹下,那清秀女子似乎這才想起來什麼,捧著自己一口沒動的湯麵遞到近前,「師父,您吃面。」
魏光序搖搖頭,目不轉睛看著棚子里。
一張桌子邊坐著三個人,花紫嫣坐在中間,左邊抓著黑裙墨莉的手不放,右手輕柔撫摸陳無雙含著暖暖笑意的臉頰,聽侄兒在說這些年的經歷,珍珠城用圓月彎刀的小范也好、自困南疆二十五年的二叔花扶疏也罷,誰說的也沒有自家侄兒娓娓道來好聽。
老闆娘害怕那頭由黑貓變成的黑虎,倚著麵館門框,羨慕地看著花紫嫣,她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太幸福了,有鎮國公爺這樣的侄兒,還有南海段百草這樣的師父,說是得天獨厚也不為過,可她恐怕永遠也體會不到花紫嫣心裡的苦楚。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世事就是如此,人間才有意思。
棚子里的人個個修為不凡,早就察覺到魏光序御劍而來,只是不認得這位門主,見他沒有敵意自然就相安無事,許家小侯爺呼啦呼啦吃了大半碗湯麵,舒舒坦坦打了個飽嗝,又腆著臉湊到段百草跟常半仙兩人的桌邊大獻殷勤,段前輩吃一瓣蒜他就忙不迭剝一瓣遞過去,從沒有過這等待遇的邋遢老頭氣得要拿筷子敲他。
陳無雙原本只想說些開心的事情,可花紫嫣偏撿著要緊的問,他只好從頭說起。
從白衣判官沈廷越愛妻身死,一直說到在十萬大山邊緣引發天地呼應時遇上叔公花扶疏,又說到在劍山採得先祖逢春公的焦骨牡丹,花紫嫣幾度哀嘆落淚。
在鎮國公爺提及劍山經歷的時候,孫澄音臉色明顯很是尷尬,捧著碗湊到賈康年桌上吃面,兩人吃相一個比一個斯文,半點惹人嫌棄的聲響都沒有,吃完一大碗,書生打扮的賈先生才擦乾淨嘴角抬起頭,詢問有關道家撒豆成兵術法的事情。
孫澄音沒有藏私,輕聲說了個開頭,徐守一跟陰山那位瘸腿術士就都湊到近前,三位師承道家不同分支流派的人物你一言我一語,倒讓賈康年在很短時間內就明白了玄之又玄的術法有何優劣,暗自揣摩如何才能把近些時日惡補的兵法跟撒豆成兵兩相結合,如果運用得法的話,以後遇上漠北妖族大軍興許能夠起到意想不到的妙用。
整整兩個時辰,陳無雙直說到日頭偏西,棚子外面的江湖修士陸續增多。
花紫嫣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默然許久,從隨身的儲物香囊里取出一個絲線有些褪色的荷包,工藝很是精細,正面綉著一朵含苞待放的純白色牡丹,反面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溪邊是兩個娟秀的小字,平安。
她低下頭仔細看了幾眼,鄭重塞進墨莉手裡,」這荷包,是當年我跟隨師父遠去南海時,大嫂親手繡的,讓我留在身邊當個念想,想家的時候就拿出來看幾眼。如今大哥大嫂都不在了,無雙的娘親也就這一樣東西留下,姑姑沒什麼可給你的,姑娘,這就當是我們花家的見面禮,不要嫌棄。」
墨莉慌忙起身,這個荷包的意義跟陳仲平所贈的那截翠竹全然不同,是無雙的娘親親手所綉。
花紫嫣不容她拒絕也不容她道謝,徑自起身走到常半仙面前,深深躬身一禮,「晚輩紫嫣,謝過常老先生對無雙的照拂,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日後但有差遣,花家自我二叔到無雙,莫敢不從。」
邋遢老頭坦然受了一禮,嘿聲笑道:「別的不說,好好教教你那混賬侄兒,少氣老夫一兩回,就算是報答常某人用心良苦了。說來,你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
段百草冷哼一聲,「常老頭,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在陳無雙面前,指摘我對徒兒不好?」
陳無雙已經走到這張桌子旁,在保和殿上都不曾跪拜前後兩位天子的少年二話不說就雙膝跪地,「晚輩無禮,這才來見過段前輩,還望海涵。」
段百草嘆息著起身扶他,剛接觸到陳無雙的手臂就霍然變色,詫異道:「你···你修的什麼功法?這絕對不是司天監陳家的本事,未入五境,神識已經有了煉實返虛的跡象?」
倒不是段百草有意以自身真氣探究陳無雙修為境界,而是作為醫者,他伸手去扶這少年的一瞬間就出於本能渡出一道細微真氣,儘管剛才聽到他說晉陞三境時已然在南疆引發過不可思議的天地呼應,但此時的發現仍然讓段百草瞠目結舌。
在陳家先祖玄素公將天下修士的修為境界細分為五境十二品之前,江湖上就有許多劃分境界的說法,只不過一來是各家門派對某一個境界的稱呼都不同,尤其是道家跟佛門,見面打起來互相問一句對方修為,這個說在下是破軍境、那個說老子是出塵境,糊裡糊塗。
二來,是之前的劃分方法不夠細緻入微。
但總而言之,都是以靈識完全凝為實質算作真正的高人修士,在此之前,修士的靈識在識海中如煙如霧、飄飄裊裊,而後隨著修為日益精進,靈識會逐漸凝成實質,如水凍成冰,稱作是神識。
倘若有機緣能修成這一步,盡數凝成實質的神識又會慢慢有新的變化,重新從實質變回先前如煙似雲的狀態,徹底煉實返虛以後,神識就要稱為神魂,凡間天地再也容不下此等神通,說是天道也好、天地意志也好,就會降下天雷或是天火,只要能以肉身撐過這一劫,就能跳出樊籠拘束,道家說是羽化成仙,佛門說是修成正果。
說法各異,殊途同歸。
只不過自從陳玄素劃分出五境十二品,一千餘年來,靈識全部凝實就是修成五境的標誌,這是顛補不破的至理,陳無雙沒有踏足五境就率先有了神識已經足夠駭人聽聞,神識竟然又有了煉實返虛的跡象,段百草實在不能接受這樣匪夷所思的情況。
可畢竟眼見為實。
對常半仙從來沒有好臉色的陳無雙此時態度破天荒的恭敬,解釋道:「晚輩所修的功法名為抱朴訣,的確不是司天監陳家的傳承,據說是陳家先祖相助大周太祖皇帝橫掃六合時,從燕州守拙劍廬得來的,這門功法極為殊異,三境之下只錘鍊靈識而修不出真氣···」
段百草心下一驚,皺眉重複兩遍守拙劍廬的名字,顯然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個門派名號,然後開口道:「三境之下只修靈識不修真氣,也就意味著以靈識接引天地靈氣入體成功,才能踏進尋常修士所說的三境五品,可···這實在太過兇險,陳仲平怎麼會···」
常半仙沒好氣冷哼道:「老夫就說,陳仲平那老貨不當人子!」
陳無雙輕聲笑了笑,「家師說過,司天監千餘年間有幾位修過這門功法,無一例外,都沒撐過接引天地靈氣入體洗鍊經脈的這一關,晚輩命硬,運氣也好。」
段百草轉瞬就想明白了陳無雙能在晉陞三境時引動天地呼應的原因,一針見血,問道:「去南疆十萬大山接引靈氣入體,這是哪個王八蛋給你出的餿主意?」
邋遢老頭尷尬嘿笑,轉身就要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可陳無雙笑得人畜無害,指著他道:「拜常老先生所賜,他說的,富貴險中求嘛。」
常半仙頓時感覺身子一僵,縮著脖子轉身去看。
段百草一把抽出許家小侯爺的佩劍山鬼,「紫嫣不好意思出手,我弄死你個不知深淺的龜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