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曲共情
奚商朔並不吝嗇地、從自己剛才彈奏的曲子中找出了三四處瑕疵,還一一復盤。這不但證明了,此曲雖然主旋律是宿作,但卻也是他原創,在剛剛才修改應景而成,還表現出此人的磊落大方。
相比之下,提出質疑的高公子,有了點「小器」之嫌。於是高公子臉不禁紅了紅,接下來也沒有再為難對方了,只是將自己倉促作好的曲子展示了一番——他也是用古琴伴奏,居然也是隨身攜帶了一張古琴。不過這張古琴無論名頭還是質量,都遠遠不如「雲哭」,看來是「古董愛好者」高公子的收藏品。
曲子倒也能聽,只是相較奚商朔的作品,就差太多了——無論詞還是曲。
這麼一來,前面四名茶客都已經交了作業,只剩周道安了。
看著周道安欣賞完奚商朔和高公子的作品后一臉若有所思,孟鸞兒不禁笑了起來——這位青年看著真的挺順眼,不過和奚郎比還是差了一籌。可惜,自己今天肯定要偏幫,否則倒真不想為難他……
「這位兄台!方才奚公子講解曲子,費了不少時間。你又是最後一位,理應有了作品吧?若是只注意聽曲,現在才開始構思,那未免太晚了……」
「謝謝兄台提醒……不過我此前並不知道古南風該是如何樣式,故而需要聽一聽幾位的大作,參考一下。」
「經過剛才的欣賞,我已有了數——恰好,之前也有一段偶然得來的旋律,配上簡單的詞,也可以應付了。請各位指正……」周道安很「謙虛」地說道。
這種謙虛在眾人聽來可就有點「不謙虛」了——你是真不知天高地厚還是故意來搞笑的?古南風這種曲風本身難度極大,光填詞就能撓破頭皮。你居然也用宿作修改這一招?你當你是奚商朔么?
人就是這樣,一旦認定某個權威,那麼對方怎麼操作都有道理。普通人有樣學樣,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心裡想著,眼神露出不屑,但那邊周道安似乎完全不理會。他一彎腰,已然從椅子邊拿起了那捆長條形的包袱,然後就橫在膝上,將它解了開來。
一張古琴就這樣出現在了眾人眼前。款式上,它並沒有脫離這個世界常見的古琴形態。只是顏色趨近於黑,又透出一點紫光,這就和常見的古琴材質完全不同了。
只看這顏色,高公子、奚商朔和孟鸞兒都皺起了眉頭——古琴並不是樣子奇特就一定好,何況這琴看起來歲月幾何難以辨認。高公子更是將它立刻與腦海中所有的知名古琴對了一遍號,卻發現無一匹配。
「難道只是一把新琴?不對啊,我已經拿出了一把中古好琴,奚商朔更是搬出了雲哭,他就不怕「貨比貨」?哎,早知道我說什麼也要從「家」里拿出一張十大之列的古琴,何至於曲輸琴也輸?」
高公子眨眼間的心理活動沒人關注,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到了周道安身上,只聽他手掌一拂,古琴就立刻發出了一聲悠揚的長吟!一瞬間,這張琴猶如「活」過來似的,讓所有懂琴的人,心頭一震!
這音色,只聽一下便知好壞!論純正悠遠,比起「雲哭」不遑多讓,甚至在餘音的雋永上還略勝一籌。
未等眾人在試音中回過神來,周道安已經行雲流水一般地彈動起來。
不似奚商朔那一首古南風的琴曲,開頭直白吟詠,這首曲子是有前奏的,像是一種小調,卻又有正音的影子,在古琴的七弦上聽起來並不單薄,反倒讓人覺得爽耳。但,毫無疑問,這種前奏的形式並沒有那麼「古」了。
雖然這前奏就很讓人期待,但如果接下來周道安的唱詞沒有古南之地的韻味,那麼肯定要被當成問題來說的。
接下來……
一把中氣綿長,金屬感十足的鏗鏘男高音陡然出現,將唱詞娓娓道來——
「今夕何夕兮,騫舟中流。明日何日兮,得遇王子同舟。蒙羞被(讀「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心悅君兮君不知……」
一段不長的唱詞重複了兩遍,中間加了一段間奏。可以說,一首非常簡約的歌曲就算完成了。可是,直到此曲完全結束,在場的眾人都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漁家女,卻在今天這個普通的日子裡,遇見了一位翩翩公子。承蒙錯愛啊!您不以我卑微的身份為恥。可我卻因為這種懸殊身份而煩亂憂慮,只覺得能結識您就是莫大的榮幸。可惜,山上的樹木都有枝丫,您卻不知道我的心裡開出了一朵相思花……
這詞簡單嗎?不但簡單,可以說是直白了。但吟唱方式的確是古南之地的習慣,沒有任何牽強之處。甚至乎,這種表達方式,正是古南之地那些漁民船工、販夫走卒所用,可是卻將一種人人都會有、人人都為之憂愁的情思表達了出來。看似角度上是站在搖船的女子和高貴的公子之間,卻又能遷移到任何關係上。
比如,顏德讓想起了自己當年寒窗苦讀十載,前往京城四處投遞行卷,希望有顯貴能夠欣賞的忐忑;高公子想到了自己複雜的身世:作為一個有志向、卻礙於禮法不能作為,只能寄情於古玩文學的閑人;孟鸞兒則恍惚回到了初遇良人的酒宴上,在眾多鶯鶯燕燕中,自己那希望能夠得到良人青睞的小心思……甚至乎,就連一貫洒脫的奚商朔,也夢回自己尚未成名時,在宗門裡撰寫文章,交卷給師長等待評判時的憧憬……
共情!這是這一曲帶給所有聽眾獨特的體驗。也是剛才奚商朔的曲子里無法帶來的感受。
在這眾人回味的幾分鐘里,周道安自己也在回味。他感受著手指拂動琴弦時的微妙,心知自己的琴藝應該又上了一個台階。唯一遺憾的是,這首曲子並沒有帶來如《笑傲江湖》「初演」時的效果——共情有,卻不夠強烈,無法帶來「特效」!換而言之,這首曲子,應該沒法作為技能了。
想想也是,這首曲子其實是周道安穿越前聽過的一首《越人歌》,屬於「楚辭」。楚辭和這個世界的古南風有許多類似之處,單看歌詞可能沒啥問題,但譜曲上,畢竟這歌是後世所作,伴奏配樂走的是「交響」的方式,周道安將它改成古琴曲,也算是有急才了。
至於唱腔上,周道安沒本事像奚商朔一樣用許多古南之地的方言融入歌曲,他模仿的是另一個世界的男高音演唱家石倚潔——正好石老師唱過這一首《越人歌》。但這種美聲唱腔,在這個世界的漢域,絕對是新穎獨特了。
或許因為它的別有風情、未被人聽過而收割一波好評,但在絕對客觀理性的「系統」面前,它還有一些不和諧的地方,轉化不成技能。
不過,說回現實。方舟的評判標準自有一套且不必說,眼下在場的這些人顯然被周道安的一番表演給震住了!
此時回過味兒來,顏德讓第一個拍手叫好!他的目的很簡單——周道安的作品確實好,能引起他的共鳴。再一個,他已然隱隱將自己等三個在雅室打茶圍的客人看作一個小團體,奚商朔則是他們共同的敵人,尤其是在對方表現出了超強的實力和名聲后!自己自然要為己方團隊唯一能抗衡對手的存在叫好!
「這曲子……詞作雖然是古南風,但似乎不登大雅之堂,說的也是鄉間黎民之事。編曲么……更是有點古怪!若要說是古南風,有些勉強!」
孟鸞兒回過神來后,又自然是要為奚商朔站隊的。她也算是「曲藝行」中人,所以很快挑了兩點毛病。
「此話偏頗!這位孟兄,你之前所作的曲子不也是只有詞像南風、曲不過是老曲新編的么?古南風到如今已經不再流行,就是因為真正完全復古的詞與曲,都不甚符合如今的潮流。奚兄的曲子,也採用了一些今南和北方曲子的手法吧!否則一些細節處不會這般順耳,甚至還編入了一絲宮廷樂的雍容大氣,讓曲子變得高妙……可我等依舊認為,這曲子合此次鬥茶的規矩。難道到了這位……嗯,這位周兄這裡,要求就忽然嚴格起來了?」
這一次,站出來的是高公子。顯然,他也有些「同仇敵愾」了。雖說他連周道安的姓氏都差點沒記住,但奚商朔和這位女扮男裝的孟公子顯然是一邊的,後者從鬥茶伊始,就在為奚商朔「助攻」,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已經讓高公子很有些不爽。可自己水平差了點,也就罷了,現在有一個水平不亞於奚商朔的青年,高公子也忍不住要「路見不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