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晏河清,潮落江寧
「你叫什麼名字?」
邪魔女王興許是好奇,或是對這少年想多些了解,忽的張口問起。
「季離,你呢?」
「我神族姓名太長,說起來你也記不得,譯成人族話來,大概名字末尾二字,便是江寧。」
「海晏河清,潮落江寧?」
這一句說的本是天下太平,安寧。
可無論怎看,這名字與她邪魔的身份都絲毫挨不著邊兒。
「詩倒是不錯,但想來你也知道,與我並無甚關係。」江寧也還算是有自知之明。
「江寧,我就再問你一次,你既然知曉我身上這孕劍術,到底是能不能治好我?」
「你生來一竅不通,氣息便無法圓融,不得修行。」江寧背靠在了梨樹上,平靜的說起。
「是。」季離點頭,毫不否認。
「從小被種了劍心,又練了孕劍術,就算是如今停練,也實難逆轉,命不久矣。」
「然後?」
這些,季離自然是比她清楚。
隨後只聽江寧傲然道:「我雖不能取了你所孕之劍,讓你活得更久,但我卻能叫你不必開竅,也可修行!待你行至高處,又何懼什麼養劍之人?」
不必開竅,也可修行!
行至高處,無懼養劍之人!
季離終是被江寧的話,帶起了心頭熱切。
說實話,他就是個普通少年。
若他不是明王棄子,也沒有被人養成了劍,恐怕他便和大乾無數的平常少年一樣。
見春風不喜,聽夏蟬不煩,觀秋葉不悲,臨冬雪不嘆。
可他卻是不行。
雖說他身在井隅心向璀璨吧,但按日子數著,春夏秋冬他恐怕再見不完整。
「要如何做?」季離自知問出這一句,他便落了下風,可卻不得不問。
「你要先放我出去。」江寧緩緩說著,眼角笑意再難掩藏。
「我得先修行,才能放你,否則你若是騙我,等你脫困,我還如何能活得了?」
「我神族功法,向來俱是傳功自修,我若不出去,又如何傳你?」
江寧的聲音聽來倒是真摯,不像有假。
於是,季離猶豫。
先不提他還不清楚如何從梨樹下放出江寧,就算他已是能放得出江寧來,恐怕也是不敢的。
素聞邪魔生性陰險狡詐,行事離經叛道,又詭計多端,尤其最是言而無信。
便是同為邪魔一族,互相亦是時常背信棄義,過河拆橋。
故而無論如何,江寧的話都是信不得的。
「那你便在我手臂里住下吧。」
「住就住!」
「好!」
季離說完這一句,就垂下了右手臂,還從左手接過長刀來。
隨後,他便握著長刀,朝面前甬道走去。
這塔下不見天日,也不知這會兒該是什麼時辰,恐怕外面仙兒已是等得不耐煩。
而既然和江寧談不攏,那便不如不談。
「喂!」
右手臂處,江寧的喊聲傳來。
季離才在甬道中行過不到十步。
所以不急,再熬一熬。
「季離!我想起來有法子能傳你功法!」
江寧實在是不敢賭這一回。
只因她吃不準這少年是假意拒人千里,還是鐵了心讓她自生自滅。
等了十數年的風雪,眼看等來一個期望,總不能就放任自流,白白失了良機。
「哦。」
季離只是簡單應了,仍舊朝前走。
「你聽不聽得見?我說我能傳你功法!叫你修行!」
江寧聲音又再拔高,難藏急切之意。
季離行了許久,已是能瞧見甬道最先的那扇小門。
「江寧,我最後信你一次,你若騙我,出了前面的門,我這輩子絕不會再與你說一句話,你要記著。」
季離抬起右臂湊在眼前,看著江寧一字一句,說的極鄭重。
「不騙你!不騙!真不知你這少年是如何長起來的,性子怎的如此謹小慎微?一點也不大氣!」
江寧實在是被這少年徹底拿捏住把柄,又偏生毫無辦法,只敢在心裡想著,若得脫困,該如何狠狠折磨這滿口窮酸氣的迂腐少年。
想著想著,就好似真的得償所願一般,嘴角都微微揚起。
「你傳是不傳?」
季離也沒那閑空和她爭辯自己的性子倒是好與不好,沉著聲說過這一句,便朝前又邁了一大步。
「傳!」江寧瞪了他一眼,卻也沒再多講。
聊過許多,她也算是知曉,這少年季離眼下最重之事,恐怕就是修行。
依他的性子,若是再無故撩撥於他,說不得還真能推開那小門,再也不予理會。
到那時才真的是萬事休矣。
只怪自己時運不濟,偏遇上了這麼個倔強貨色,若是不傳他功法,許他點甜頭兒,恐怕還真是不得行。
「要傳你就快些傳,離那小門,我估摸著還有三步遠。」
季離瞧她愣神兒半天不說話,以為還是欠了些火候,便大踏步的一連朝前走了十步。
如今,只餘下三步。
這三步,是他給江寧下的最後通牒。
同樣,也是為他自己留的最後希望。
若是僅剩的這三步走完,那便再無可能轉圜,一切休提。
季離,便是說到做到。
「別朝前走了,等著!急個什麼勁?我總要想想罷!」江寧連聲喝止。
隨後,她便轉過身,將右手的手心貼放在梨樹的枝幹上。
她方才其實並沒說假話。
邪魔一族,的確是向來傳功自修。
可傳是傳了過去,能受得住多少,修得來幾分,便不再是她該關心的。
而且她清楚,這梨樹便是她與季離唯一的聯繫,要想傳功,自然是從這兒便行得通,不必非得出去。
只見此時,季離不再躊躇,連連朝前走過三步。
左手,已經摸在了門環之上。
他沒講話,但這三步行來,卻比任何威脅恐嚇都要管用。
「傳了!」邪魔女王江寧咬牙喊著。
不過,只傳他功法,再加個半成功力,到他身上最多也就人族的二轉實力。
又能有什麼大作為?而他就算是得了功法,以人族之身,斷然再無寸進。
到時,就是他求著自己的時候!
「來了,受著吧!」
說完,邪魔女王貼著梨樹枝幹的手心處,驟然亮起墨色光彩,隨後,這股光亮一點一點沒入了梨樹的主幹,又朝著樹根延伸。
季離眼看著那黝黑如墨的光,從梨樹根部,直進了自己的手腕筋脈。
卻沒想到接著便是濃烈的熾痛,隨著黑光在他的筋脈里橫衝直撞,順著手臂,肩膀,脖頸,直朝心口蔓延。
痛苦!
季離只感到越來越疼,似乎筋脈盡數撕裂一般,直帶給他無邊無際的痛苦!
恰在此時,梨樹異變!
眼見季離痛苦飄紅,滿樹梨花紅芒便大盛,季離這才覺著好受了些,渾身的痛苦像是俱被梨樹吸收了一般。
而此時的邪魔女王江寧,卻是瞪大了雙眼,煞白的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只見她左手一把就握住了仍貼在梨樹枝幹上的右手手腕,拚命向後拉拽,卻絲毫不能扯動分毫!
這下,江寧才徹底慌了神!
她本來想著的便是傳出半成功法去,自己留下九成半。
可功法早就傳過了半成,現在至少也有了三四成!
梨樹卻還像個無底洞一般,拚命的吸著。
只見源源不斷的墨色光暈,從梨樹根部,供給到季離的筋脈中,早已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季離!你要做甚!快停下,別再吸了!」江寧不停的拔著緊緊吸附在樹上的右手,還不忘回頭對季離慌亂高喊。
可季離見狀,如何還能看不清眼前情勢?
如此好事,當然是能受多少,便受多少!
怎還有停下的道理!
「江寧,你怎的了?怎還不停手?」無論季離心裡是如何想法,嘴上總還是得裝模作樣的詢問一番。
江寧見此,險些咬碎了銀牙!
她一眼就瞧得出季離是明知故問,可偏偏她已是心急如焚,卻無奈越來越虛弱,渾身功力逐漸流失的無力感使得她甚至連拉拽右手的力氣都快使不出來。
不行!
江寧心裡清楚,再這麼下去,別說是一身深厚功法,恐怕就是性命都要平白交代在這裡!
只見她左手並指為刀,對著右手手腕,毫不猶豫的一劃而過。
哧!
右手便應聲齊腕而斷。
江寧鋒眉緊蹙,自斷一手,硬是咬牙一聲未吭,這才算擺脫了功力被吸個徹底的悲慘命運,貼在梨樹上的右手,也是掉落樹下。
細細感受,如今她的功力,居然只剩下了極其可憐的一分!
季離,竟得了九成九去!
還是斬得太晚了!
江寧捂著右手斷掉的手腕,恨不得捶胸頓足,只悔不當初。
而季離瞧著最後一絲墨色光暈也匯入筋脈,才開始沉心體會。
誰知僅稍作感受,便難掩興奮,喜不自勝!
果然不愧是邪魔功法,端的是神異非常!
此時,季離右手正巧還握著長刀,抱著一試的想法,便抬起手,長刀隨意朝甬道的石壁上一揮。
唰!
只見長刀之上濃重的黑氣閃過,這一刀便像是切進了豆腐里一般,順暢無比!
待得收刀湊近端詳,就看到一道刀痕現於甬道石壁上,雖是窄細,卻是極深刻,尤其方才他並未用力,若是使勁,恐怕長刀齊柄沒入也不是難事!
直叫是刀隨心意走,鋒芒自無敵!
「得我一身功力,居然只能使出一成?真是廢物!」江寧的惱怒聲音此時從右臂響起。
季離還真是一時得意,險些把她給忘了,聽到聲音才抬起了右臂。
而瞧著江寧捂著右手腕的凄慘模樣,季離還是不忍心把事做絕,便控制右臂梨樹紅芒閃過。
隨後,就眼看江寧斷掉的右手,忽的從梨樹下的地上飛起,順著耀眼紅光就接在了她的手腕上,完好如初。
手居然長好了?
江寧愣住,伸出剛接好的右手四下轉動,發現竟與之前毫無區別,甚至覺著更靈活了幾分。
她暫時壓住怒火問道:「你這是什麼神奇術法?」
「這是我的血脈,平日便是能醫些病痛,也沒什麼特異之處。」
江寧聽完,把右手舉高,伸給季離瞧:「這還不算是特異?」
「真不值一提,不過,你這功法實在神異,可有名字?」
江寧聞言怒道:「混蛋!你還要臉不要!還我功力再說!」
季離卻是的笑有些尷尬,可畢竟拿了人家的功力,被罵上幾句想來也是應該,便顧不上什麼羞恥,又說道:「還,定是還不了的,只是我還想再問問你,為何你的功力,我只能使出一成?」
江寧卻瞪著他說道:「你當我一身功力,是那般好消受的?若不是你修了孕劍術,還有這梨樹幫襯,恐怕早就撐的爆體而亡了!現在能使出三轉的能耐,都算你是走了大運!」
「一成功力,就有三轉修為?那若是剩下的近九成功力,我能盡數吸收掉呢?」
聞聽此言的江寧卻是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冷聲答道:「八轉人仙境,應是有了。」
八轉人仙!
仙兒提過,南勝那位新晉劍仙,不就是八轉?
「一身功力足夠我修至八轉,那你是?」季離此時才是探尋起江寧的身份來。
「神族,女王。」江寧始終強壓著心中激蕩的怒意。
畢竟,她現在的自由與生死,等於全掐在季離的手裡,若是這時惹惱他,才是最為不智之舉。
而季離聽到此處,才知曉自己這梨樹到底是困了個什麼角色。
他之前還只當江寧是個普通邪魔,最多算是邪魔中的小將領。
可若說是女王,他便是猜,都沒敢朝那方向猜!
隨後季離又繼續問起:「這功法,到底叫什麼名字?」
江寧想都沒想,邪魔一族的語言是張嘴就來:「安撒開大婆二剛間是德群喔是方……」
「說人話!」
江寧翻了個白眼,答道:「如意經。」
如意經?
這二字取得實在極好。
功法已傳給季離,他自然已是爛熟於心。
這邪魔的功法要論其特點,只以四字概括,那就是隨心隨性。
例如方才僅僅是抬起了手,隨意揮刀,墨色的光彩便自手中透體而出,自行加在刀身。
直有種刀隨心意走,鋒芒自無敵的意味。
江寧見季離半晌不言語,便緩和了語氣,哀聲道:「季離,你就放我走吧,現在我這一身功力盡失,出去了也再奈何不得你,你已沒了後顧之憂,困著我還能作何用處?」
此時,季離卻是湊近了些,瞧著右臂上的江寧,神色歉然的說道:「江寧,我得先告訴你件事,實在是對不住!」
江寧一愣,忙連聲問起:「什麼事?為何道歉?」
「我其實並不清楚,該如何放你出去。」
季離如今也是沒甚必要再隱瞞下去,說與不說,結果都已不會有差。
江寧聽完,先是足足愣了十息。
隨後她猛的一跳而起,雙手使勁拍打身旁的梨樹,嘴裡喊著:「無賴小兒!我,我非吃了你這一樹的果子!」
「你要是實在餓,就吃一顆吧。」
季離也是歉疚,想著若是舍掉幾顆果子便能叫江寧消氣,那也甘願了。
可說過了這一句,季離便眼看著江寧胸脯不斷起伏,伸手指著季離,想罵,卻是沒再罵出口。
「我要睡了!」
說完,江寧便就地在樹下側躺,還故意負氣的背對著季離,抱臂而眠。
雖說很有賭氣的意思在,但是她也的確睏倦難忍。
她生來便是女王,到如今也不過才二十餘年,當年被捉之時,雖說已是八轉實力,卻還不及現在的季離大。
而這十幾年間,她每日都要受過十萬針刑,從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如今又功力盡去,渾身虛弱至極,自然是無法撐得下去。
不過,倒是難得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