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是一柄劍
「大乾威武,萬世永昌!」
伴著已發展成山呼海嘯的陣陣吶喊,南勝的騎馬男子卻是神色如常,嘴角甚至還略微揚起。
他本是南勝錦衣督管,如今也還兼著諜報皇城司的司正,常年下來刀口舔血,什麼風浪沒見過?自是不會被這些高聲呼喝就給嚇住。
可駕車那名女扮男裝的侍女,瞧著年紀就輕,難免顯得有些驚慌失色,手中韁繩扯得過緊,兩匹白馬幾次險些被勒住。
季離沒有湊熱鬧的跟著喊,不過與仙兒在身邊,還有季玄龍就在面前無關。
他真是沒什麼切實感受,只是覺著心中些許沸騰之意,卻也不算太過。
畢竟許多年下來,能活著已經很累,哪有心思顧得上什麼家國情懷?
反倒是仙兒本以為季離會被激起少年熱血從而振臂高呼,卻是沒想到他始終面色平靜,不為所動。
而街上較大的那隻獨角狼獸背上,梁親王世子李睦卻聽得直皺眉。
他總覺得這些瞧著道貌岸然的老者,每次使臣進城都要搞這麼大的陣仗,實在是不甚討喜。
「玄龍哥哥,你怎麼不配劍?」白靈兒可沒空理那些百姓的胡亂叫喊,她的目光一直停在季玄龍身上,只覺著周遭好生吵鬧。
「你的玄龍哥哥可和你我不同,明王早就為他養好了劍,只等他去取了。」李睦插話調侃道。
「玄龍哥哥,你的劍養了多久?」白靈兒聽得只覺新奇。
「十五年。」季玄龍騎在麒麟之上,靜等著前方的使臣,簡短答道。
「那還有多久才能取到?」白靈兒聞得明王為他一柄劍已是養了十五年,更是好奇的緊。
「還要一年。」
季玄龍也很期待。
他是潛龍榜第二不假。
所以他的目標,從來都只有一人。
潛龍榜第一,河東君沈京昭。
自從河東君上榜以來,年輕一輩便無人能出其右,甚至季玄龍以為要超過他,一年內是不行的。
河東君沈京昭,是書院大先生愛徒,腰間一柄君子劍傳自書院先賢,劍意正朗且圓融,已是不必再養。
由此可見,一柄好劍就顯得尤為重要。
而季玄龍手中無劍,便是他自認為不如河東君之處。
所以,他很期待能取到劍的那一天。
而此時,季離就在麒麟身旁不遠,自然是字字聽得真切。
養了十五年。
還要一年。
季離低下頭,心中不由得苦笑。
這說的,不就是自己?
也難怪自己從小便久病纏身,卻能僅憑從王府帶出的一本破書,就練得銅皮鐵骨,金剛不壞。
更是難怪最近每日咳血,每月發病都越來越守時,甚至是分毫不差,自己還當是病情穩定,如今想來只怕是取劍之期臨近,劍身已穩罷了。
難怪,難怪。
原來,自己只是一柄劍。
這般想來,也就一切都說得通。
明王當然養得起兩個兒子。
棄掉一個,只是為了給另外一個,從小就養上一柄劍。
血脈之劍,想必最是契合,用起來也會最趁手。
呵,只是一柄劍。
季離雖說知曉真相,卻仍是盡量冷靜平寧。
非是他能不怒形於色,而是他不想在這使臣進城之際,被外人看了笑話。
其實他此時真的已經很生氣,只想走上前去。
不僅生氣,更是覺得,這很沒道理。
活了這麼大,他一直以為世事不論大小,總能講出道理。
為人處世,他也自有一套道理可論。
例如他自知活不長久,便從不欠人也從不施人,一人事,一人畢。
可這件事,當真是到走哪兒,道理都是講不通的。
季離想到這兒,瞧了一眼身旁仙兒。
原來她那句話還是問的早了些。
若仙兒此時再問起他和季玄龍是否有仇……
如此看來,仇,還是有的。
說不走運,也的確是很不走運。
季離很生氣,心中憤懣難平,所以就想著該去何處找人講個道理。
而仙兒素來心細,察覺到季離呼吸突然急促許多,疑惑的偏頭看他,才發現他牙根緊咬眉峰深鎖,似乎是在極力的剋制。
「少主,您怎麼了?」仙兒伸手托在季離臂彎處。
聾娘早有過交代,說這少主身子骨弱,要多注意。
因此仙兒只當是季離身體不適,打算扶他先行離去。
「我沒事。」季離右臂一讓,就讓過了仙兒的手。
他正考慮到何處才能找個說理的地方,也是沒甚心思體會仙兒的親近。
這時,使臣騎馬,已來到麒麟兒近前。
「南勝使臣張之良,見過二位世子。」頭前騎馬的男子語態雖說恭敬,但僅是略微低頭,絲毫沒有下馬的意思。
按理來說,張之良面前二人,一位梁親王世子,一位明王世子,不管單挑出哪一位,以他明面上區區錦衣督管的身份,都要倒頭拜下。
就是那鎮南將軍之女白靈兒的身份,也穩穩壓過他好幾頭去。
可今日,他卻無論如何不能下馬躬身。
因為他身後的馬車裡坐著的,便是南勝公主,劉治容。
同時,也是整個南勝國所有男子的意難平。
公主北上,在他們眼中卻是下嫁,此舉不只是為結親,更是為了許多許多事。
其中之一,就是想著神皇能治癒公主眼疾,讓這南勝舉國上下的心頭肉能重見光明。
所以此次前來,便是為了面見大乾神皇陛下,只要眼疾能醫,他日成婚之時想來也能方便些。
「張督管……免禮。」李睦見張之良並沒有行禮之意,心中不悅,可也不能當著公主的面失了大乾體面,只得忍氣回應。
「李睦世子,殿下一路上山高水遠車馬勞頓,還望能早些前往使臣驛館歇息。」張之良於馬上拱手,再次低頭。
這已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禮節。
此次前來,若無公主,那就算是為了南勝躬身折腰,他也會依舊笑的燦爛。
可公主在側,他便是代表了整個南勝,同時代表了公主的腰桿。
既是腰桿,怎能說彎就彎?
所以除了大乾神皇,他不會禮任何人。
「那是自然,歡迎張督管和治容殿下,請隨我來。」李睦朗聲應下,一夾胯下狼腹,狼獸便側轉過身。
張之良也想縱馬跟上,可高大駿馬卻是低垂馬頭,一動不動。
只因它身前,還立著那隻墨玉麒麟。
天生血脈的壓制下,聖獸在前,狼獸也須垂首,一隻小馬駒怎敢造次?
李睦和白靈本已轉頭,卻是又只得轉了回來。
「玄龍哥哥,怎麼了?」白靈兒見季玄龍仍停在街中並無離去之意,疑惑不解。
她心氣兒高骨子又傲,雖是女兒家,可素來前程與釵裙都想獨佔。
天都男兒,最對她心思的,自然是打小青梅竹馬的季玄龍。
這回聽說神皇陛下要為她的玄龍哥哥賜婚,心頭一急,她在鎮南將軍府里是大哭了三天三夜,要不是鎮南將軍回城,恐怕天都就要傳出將軍戰死的荒謬消息來。
季玄龍沒理會白靈兒,李睦又早就有心思由著季玄龍來公主劉治容的車前觀上一觀,他更是推了一堆正事前來作陪,所以只當是沒看到。
「玄龍世子,可還有事?」張之良自然是清楚,這位墨玉麒麟上的瀟洒少年,便是大乾神皇為公主所擇良配。
只是他打心眼兒里覺得,季玄龍是配不上治容殿下的。
雖說季玄龍乃天生麒麟血脈,潛龍榜上常占第二,又是明王世子,更是被道門大能收為關門弟子,傾囊相授。
可治容殿下資質亦是上佳,潛龍榜中也居於十八席,同時還是不二劍宗宗主之徒,整個南勝唯一的公主。
不僅是季玄龍。
張之良認為,世間男子千千萬,無一人能配得上這位公主殿下。
若非大乾的神皇陛下子嗣僅有三位公主,這等好事如何輪得到明王季雲這外姓王爺家的世子?
「張督管,我想看看公主。」季玄龍端坐麒麟之上,話音字正腔圓,語句抑揚頓挫又剛剛好,沒承想出口卻是一句荒唐之言。
「世子說笑了,殿下行過一路實在勞累,還望世子放行。」張之良眯著眼拱手,勾起嘴角,笑的盡量和熙。
「我不是說笑。」季玄龍朗艷的面上浮著淺笑,堅定剛柔的薄唇說出的語句卻是讓張督管心中一驚。
他來此,本就是為了瞧一眼南勝公主劉治容。
他可沒什麼時間先把人送到驛館,再花心思屢次三番登門求見。
繁瑣,又俗套。
季玄龍從打出現,就抱著這個念頭。
當街掀簾看上一眼,行與不行,滿不滿意,心裡便都有了數。
他以為大乾兒郎,理當如此。
說話間,街邊響徹南城的齊聲呼喊霎時就戛然而止。
這要求實屬過分了些,長街上的所有人都在等著張之良的決斷。
但沒人有其他念想,因而是大乾,所以過分就過分了。
你便是不依,也得忍住。
「世子,這便是大乾的待客之道?」張之良收起虛假笑意,挺腰直背,打算據理力爭。
季玄龍仍是淺笑,也不作答。
一旁的李睦自然也不會多嘴,視線只在長街四處掃視,直到瞥見街邊的季離和仙兒,才多看了幾眼,心想著不知是誰家的俊俏公子,身旁侍女竟這般明艷動人。
「世子,請讓道。」張之良面有慍色,對季玄龍此舉很是不滿。
他是南勝舉國上下最反對這次和親之人。
尤其今次見明王世子居然如此蠻橫無理,更是不想把他從小瞧著長大的公主殿下,託付到這毫無禮數之人的手中。
可辦法,還是要慢慢的想。
如今連長街都過不去,總不能就此動手砍了二位世子?
身前,季玄龍還是不語。
他想看看這公主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世人皆傳南勝的千年春色,都被這位治容殿下給攜著,料想也不會太差。
「錦衣叔叔。」馬車內,一道溫婉柔美的好似鳳鳴鸞啼的女子聲音傳出。
劉治容從小就如此喚張之良,長大了便很難改得過口來。
「公主殿下。」張之良跨身下馬,三步便行至車旁。
「錦衣叔叔,開簾吧,讓他看上一眼又何妨?」車內女子嗓音實在是悅耳,便是如此無奈的語句,聽來都像有琴弦彈奏,鐘鼓與琵琶和鳴。
「公主……」扮作車夫的侍女緊咬著櫻唇。
她是公主近侍,常待殿下身前。
她的主子,從來都是集著世間萬千恩寵,何時受過此等屈辱?
所以她很不甘心。
殿下完美無缺,怎能嫁給這粗陋不懂禮數的北方野人?
「錦衣叔叔,開簾。」車簾未開,公主殿下只好柔聲又再重複一遍。
「是。」
張之良也是沒了辦法。
雖說他自認十刀內,便鐵定能劈了季玄龍,還附送一隻聖獸麒麟。
可他的刀留在了城外。
於是,他躬身拽著門帘一角,雙手把車簾摟在了一起,握的很緊。
久坐車內的公主,終是露出了真容。
整條南三街,卻無端端的明媚起來。
季玄龍等的就是這一會兒,自是直直的望過去。
第一眼,只覺這位公主臉部很平,顴骨又低,臉龐線條倒是圓潤柔和,下巴尖而小巧,額頭也生的飽滿。
只是臉上眼角與鼻側中庭有三四處米珠大小淺淡的痣,才顯得不那麼極致乾淨。
可季玄龍眨了下眼,便已算是第二眼。
此時公主正微笑,看著好像是南勝綻開的白蘭。
這一瞬,芳容麗質,天姿國色,佳人嬌笑悅目,見者無不傾顏。
青仙二十四神女,相顧也要遜三分。
在這盈著淡然笑意的面上,每一顆痣都生的恰在好處,倘若有一處偏上毫釐,結果都謬之千里。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那雙黯淡的杏眼。
若是她的眼疾可醫……
季玄龍也是這般想著。
若是她的眼疾可醫,世間斷然再無此傾國絕色!
他很滿意,於是毫不遮掩,臉上喜色漸濃。
張之良朝著公主禮過,冷著臉放下摟著的車簾,帘布落下才發現被他攥的有些褶皺,非是錦緞不好,而是他實在捏的緊了些。
而長街上有幸瞧過公主容貌的百姓,似是方才都被俘獲了一般,這時才清醒過來。
甚至開始有人覺著世子此舉的確唐突,衝撞佳人甚是不妥。
「玄龍世子,可否讓道?」張之良寒聲再問。
他已是打定主意。
若是再起波折,大乾今日就說不得要失掉一位天生的麒麟種。
「治容殿下,方才多有得罪了,他日自當登門賠罪。」說完,季玄龍沖李睦點了點頭,也不動作,麒麟便能領會其心意,馱著他就轉過身,朝街尾走去。
他不用等上什麼回話,自然不必再待著。
這一見,他心中已有了定奪。
南勝公主劉治容,他娶定了。
「今日禮遇,南勝張之良記下了,他日若有叨擾,還望世子海涵。」張之良沒想到季玄龍轉身就走,火氣已是再難壓住,沖著他的背影高聲喊道。
「府中等您。」季玄龍應了一句,卻沒回頭。
一說一答。
張之良沉默上馬,隨著李睦世子與白靈兒的引領,才算能順利前行。
他今日,還是忍下了。
可他忍得下,不是因為大局,更不是什麼心機胸懷。
只因若是動手,他實在沒自信能在天都群強環伺之下,護得住劉治容的周全。
他雖是六轉半聖修為。
在南勝,已是能排進前十。
可天都素來號稱七轉聖人雙手數不過,更有兩大八轉人仙,一位如今穩坐朝堂之上,一位鎮守道門已百年。
六轉,在這兒實在是有些不夠看。
眼看長街上的百姓都順著使臣一車一馬朝街尾走,季離和仙兒卻還站著。
此時,自家少主正直愣愣的出神,仙兒只當是他被那公主驚了心去。
怎麼說也是少年,見此南勝風景,一時失神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少主,那南勝公主,當真是極美的。」仙兒等上一會兒,她那少主卻仍無動於衷,只好冷言提醒。
「嗯。」季離僅是應了一聲。
他已苦思良久。
整個天都,能讓他說理的地方,真的是尋不到。
畢竟他要與之講道理的人,可是明王季雲。
就是把大乾所有府衙加在一塊兒,誰又敢上王府問罪?
「少主對她一見傾心?」仙兒如畫的眉眼稍低,隨意一問。
「何出此言?」季離也真是沒細看,他的心思大多時候都放在了季玄龍身上。
「少主從方才起,就六神無主。」仙兒眼都不抬,可能和最後二字的口型有關,說話間還嘟起了嘴來。
「她我大概看了一眼,你若是能笑笑,比她要強。」季離說完,自顧朝街外走,幾步就行進了街邊小道。
仙兒沒想過他會這般回答。
她倒是不知真假,剛想試著微微翹起唇角,就發現她那少主已經走出挺遠。
「少主,去哪兒?」仙兒玉足點地,眨眼就追上,只落季離半個身子。
「東邊兒。」
季離也不願再費力去想。
他多少也沾些北方兒郎的豪邁氣。
既然找不到說理的地方,那不如就直接找人說理。
起碼,來的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