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主公
大將軍座下,後知後覺的幾個人紛紛跟著奉承。但有一人,正襟危坐,一聲不吭,甚至好像在閉目養神,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表現獨特不群之人,至少很容易被人注意,秦亮也不禁多看了那個人幾眼。
那人是個大概四十多歲的大漢,嘴唇厚實、鬍鬚烏黑,他身穿寬袖袍服,峨冠博帶,但身材魁梧,面有勇武之氣,不似儒雅之輩。
沒有跟著附和奉承的,還有那疑似桓范者。此人額頭生得飽滿,下頷不壯,便顯得腦袋很圓,不過他的頭髮枯槁、臉皮皺褶有斑,相貌可謂不怎麼樣。
這時,疑似桓范者開口說話了:「王將軍(王凌)接受了大將軍提拔,封為征東將軍,自會心存感激,此時大將軍正應善加維持關係。不過是一點小事,何不遂了王將軍長子王廣之意?」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曹爽隱隱露出些許不悅之色,但他沒有反對,一時沉默不語。
疑桓范者接著說:「大將軍只需命人前去斥責何駿,質其唐突失禮,並許諾不再追究王家庇護之人。然後可派人將斥責情狀告訴王廣,稍加撫慰,以安其心。」
何晏大概是真的忍不住了,立刻冷笑了一聲:「哈!真不講理了嗎?大將軍位尊,何必遂一小子之意。」
疑桓范者轉頭道:「斥責幾句,有何要緊?且那舞伎也是無關緊要之人,何必與之計較?」
何晏憤憤然,但也沒有繼續反駁。廳堂上一下子就冷場了。
曹爽既未否決建議,也未應許照辦,這時他把目光投向了閉目養神的大漢:「長史有何高見?」
閉目養神者緩緩睜開眼,說道:「明公或不喜仆言。」
曹爽道:「長史一日在府中,一日便是我的肱骨,長史請明言。」
那大漢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眉頭也皺起來,沉吟未已。
就在這時,陳安趁大家都沒有吭聲,便起身揖拜告退。秦亮見狀,也只得跟著一起請退。
於是兩人出門,走到了基座上的台階上面。陳安忽然轉過頭來,不動聲色地說道:「閉著眼睛的人是孫長史,名諱孫禮。大將軍府的掾屬官員,照規矩都歸他管。孫長史不時便會出言不遜,仲明剛來大將軍府,還是不要在殿中久留得好。望君勿怪。」
秦亮沒那麼小氣,馬上說道:「無妨。」
陳安又道:「孫公是太祖皇帝起用之人,帶過兵,做過尚書。明皇帝駕崩之前,親自點了孫公做大將軍的佐官,以輔佐大將軍打理朝政。」
秦亮揖道:「亮謝君提醒。」
不苟言笑的陳安露出了些許笑容,回禮道:「聽說何尚書也曾派使者去過平原郡,欲禮聘仲明為掾屬,但仲明沒來。仆原以為仲明是個清高之人,如今親眼見到,方知仲明謙遜。」
「不敢。」秦亮苦笑道,他真是有苦說不出。
兩人重新邁步向前走,比起前來洛陽的路上、此時陳安明顯熱心了一些,「軍謀掾上面還有個軍謀祭酒,品級俸祿不高,卻都是挺好的官位,因為很清閑。」
陳安低頭看腳下的台階時,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每天一早還是要去長史那裡見個禮,然後就到官署看看文書之類的,沒什麼事就可以回家了。若是大將軍出行、入朝,或者召見議事,只要安排仲明去,便須跟隨大將軍左右。平日里倒沒多少公事。」
秦亮點頭回應,心裡卻暗忖:然後混日子等|死么?
陳安接著說道:「仲明初來乍到,先在洛陽安頓家事,這幾天都不用來大將軍府了。等來上值之時,仲明先去拜見孫長史。」
秦亮道:「幸有陳君指點。」
陳安送秦亮出大將軍府門樓,見有馬車過來,他便站在了原地,不再遠送。秦亮與他相互揖拜道別。此時秦亮對陳安的印象也改觀了不少,有些人就是慢熱,剛認識時你可能覺得他不好相處、但只要混熟了就會發現他為人其實不錯。
上前來的王康扶住馬,躬身請秦亮上車,姿態十分恭敬。秦亮問道:「你一直在外面等著?」
王康道:「是,今日由仆來侍奉秦君。」
不經意間秦亮心中有一絲感觸,雖然他只當了個小官,在大將軍府還算不上多大的角色,但依附自己的人仍對自己充滿崇敬。
洛陽城的格局,就像一個巨大的棋盤,有很多高牆把城中分成方格,居住區叫里,人們也稱作里坊。城雖大,但不開闊的視線還是讓人有點壓抑。只有那些修建了高層閣樓的大戶人家,站在高處可能感覺要好點。秦亮乘車,便沿著這樣兩邊高牆的街道往南行。
大將軍府送的宅邸位於樂津里,在洛陽的城東偏南的位置,離北邊的大將軍府有段距離。不過好在里坊附近就有個小市,想買點東西倒挺方便。
宅邸是一個有圍牆的院子,用料與規格與那些公侯府邸相比、當然不是一回事,幾乎就是一處民宅。不過免費送的、帶院子的城中別墅,還要怎麼樣呢?
魏國的建築在秦亮眼裡,普遍都很大氣,這院子也是如此。土木結構,陳設簡陋,但屋子很寬敞,房屋間數也不少,大致看去,住十幾個人完全不是問題。
秦亮剛進門樓,饒大山就跑過來牽馬了。往裡看、能看到院子里敞開的灶房,灶房裡的董氏也轉頭招呼:「二郎回來啦。」她的臉上洋溢著笑容,看得出來對現在的新生活挺滿意。
門樓對面的一間上房,便是秦亮的起居室。一共有前後兩間大屋,中間用粗布帘子隔開。秦亮回到家中,身心一下子就輕鬆了,哪怕對他來說、這裡還有點陌生。
他進屋便徑直在一張放了木几案的床上盤腿坐下來,做了個舒坦的姿勢。這時代的傢具沒有椅子,跪坐雖然已經習慣了,他卻從來沒覺得舒服。
沒一會兒,董氏就端著熱氣騰騰的粗碗進來了,放在秦亮面前的几案上,她提醒道:「剛煮好的茶,二郎當心燙。」
「好。」秦亮回應了一聲。
董氏沒有馬上離開,問道:「晚膳二郎想吃什麼,我早些備好。」
秦亮道:「時間還早,隨便罷,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董氏又小聲說了一句:「二郎做官了,將來一定能成就大志向,造福一方子民。」
秦亮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一時間心情有點複雜,沉默了片刻才簡單地說道:「希望如此。」
董氏露出了笑容,彎腰道:「我得去看著火。」說完急急忙忙出去了。
秦亮獨自坐在床上,望著粗碗里的茶水緩緩升起淡淡的白煙。曹爽的音容笑貌,彷彿在水汽中緩緩飄起。
今日見過面說過話之後,秦亮覺得自己並不討厭曹爽,甚至認為曹爽有點性情中人的率真。
曹爽似乎喜歡聽人奉承,用人也大概多憑好惡與關係親疏,但他還是能認真傾聽身邊人建議的,對待自己人也不乏人情味。像那個孫禮,曹爽明顯不喜歡,但因為是明帝給他的人,他依舊予以尊重。又像秦亮來投,曹爽覺得是看得起自己,便也看得起秦亮。而對待別人的背叛,估計曹爽多半會上頭,容易意氣用事。
在爾虞我詐、冷酷算計利弊的權|力場中,曹爽這樣的性情無疑帶著一些溫情。在虛偽的世故中,曹爽也有愛憎分明的一面。
但是曹爽的性情,可能反而是他最大的弱點。因為他是主公!
依附於主公的人們,大家都要生存、要發展,能成事能保住權力才是最重要的,感情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人們即便跟著冷血無情的壞人,恐怕也比跟著壞事的好人玩完要強。
所以秦亮以前的判斷沒有錯,投曹爽不是太好的選擇,若非形勢所迫,秦亮根本不願意急著出山。
這時王康、饒大山一起進屋來了,秦亮也從冥思中回過神來。
兩人先向秦亮彎腰作拜,王康說道:「秦君,仆與大山商量過了,明日便由大山侍奉秦君出行車馬,仆則往洛河對岸的莊田上看看情況。仆去了之後,先問各家附農佔地大小、耕地桑田池塘幾何,將來可以安排一些附農養蠶養牲口,收到蠶絲麻線、拙荊也能紡織布絹,為秦君做些衣裳。」
秦亮不時點頭,頓時覺得,自己選王康追隨是明智之舉。年祿三百石,分給秦亮的土地也是要向官府交稅的,家裡四個成年人吃穿用度,當官也要有點禮尚往來;若不稍微精打細算一點,說不定生活還不好維持。
王康繼續說道:「仆已選好房屋當作倉庫,以後各項收成、開支,定當登記在案。屆時君只需查驗簡牘,即可知曉府中支度。」
秦亮道:「甚好,這些事便由你去辦。」他稍作停頓,恍然道,「這幾天我不用去大將軍府上值。雖然要去拜訪幾個人,但明天不想出門了,饒大山與你一同去莊田安排諸事罷。」
兩人拱手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