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充：槍打出頭鳥（上）

一、我曾經是個有志青年

我喜歡看書，沒事就讀讀歷史。感謝後人一直記得我江充，在青史上給我留了一席之地。就一生所作的貢獻來說，我覺得自己不配青史留名。然而，後人偏偏記住了我這個小人物，而且名聲還不小呢，只是頭上頂著個紅彤彤的「奸臣」招牌。

《漢書》說我是奸臣，我無可辯駁，因為漢朝歷史本來就是劉家的御用文人寫的。遺憾的是，兩千年過去了，直到現在，大家還認為我江充是奸臣，就太不可思議了。難道某些人讀史僅僅用眼睛，而從來沒用過腦袋？

我生活在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時代，老家在當時的趙國邯鄲，屬於趙王劉彭祖治下。

打小時候起，我就是個有志少年。不過，那時我的名字叫做江齊。

後世有人說我是地痞無賴，真讓我哭笑不得。我只能說，他們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其實，我從小就是當地有名的「三好少年」，是其他孩子學習的榜樣。

由於我的家庭屬於貧下中農，要經濟沒經濟，要關係沒關係，要想出人頭地，必須靠自己去奮鬥。

於是，我努力讀書，認真做人。這樣一來，身邊儘是冷嘲熱諷。為啥？因為在我們那個時代，只有當官的人才去讀書寫字。一個小老百姓讀那麼多書幹嘛？字寫得再好頂個屁用！好在我江齊的目標足夠堅定，心理承受力足夠強大，你說你的，我做我的。

長大后，我生得身材高大，一表人才，頭腦聰敏，處世得體，尤其寫得一手好字和漂亮文章。

能力有了，現在欠缺的就是機會。有人說，那你去參加科舉考試呀！我也想啊，可惜那是六百年以後的事情了。

我那時候，平頭老百姓要想進入官場，只有兩條路可走：

第一條是薦舉，也就是所謂的舉孝廉，由地方政府定期挑選一些品德高尚、孝行出眾的子弟進入官場。然而，中國曆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實際操作中，平民百姓再至孝至廉也沒有機會，少量的機會都被有權力、有關係的官場子弟瓜分了。

第二條是通過軍功入仕。當時，我國正在與匈奴作戰。按照規定，無論是誰，只要斬獲一定數量的敵人首級，就可以陞官封爵。然而誰都清楚，這樣的機會比摸彩票中頭獎還要難。衛青可以，霍去病可以，連李廣利都可以，但是我江齊不可以，只看他們的後台就知道了。

那麼，我該怎麼辦？只有華山一條道——干謁。說白了，就是巴結顯貴，以期得到特別任命。這條道路雖然為人不齒，但是，除此之外，別無他途。君不見，多少人都在這條道上奔忙嗎？

干謁誰呢？作為邯鄲當地人，我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本地最有權勢的人——趙王劉彭祖。

當然，我認識劉彭祖，劉彭祖卻不認識我。不可能我跑去敲他家的大門，或遞上一張名片，他就平易近人地接見我。我考慮來考慮去，把目光對準了趙太子丹，也就是劉彭祖的兒子劉丹。

說實話，劉丹這個人，我是很有些不齒的。儘管沒機會和他接觸，但是他的臭名，早已傳遍了邯鄲的大街小巷。不過，再不齒又有什麼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同樣，劉丹也不是我想見就能見到的，我還需要一塊敲門磚。這塊敲門磚就是我那擅長鼓琴歌舞的妹妹。

都說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說心裡話，我也不願把妹妹送給劉丹這個好色之徒糟蹋，但是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更好的見面禮呢？再說，我相信以妹妹的才貌，在劉丹那裡不會過得多差的。

感謝妹妹，不僅讓人得到了進入趙王府的門票，甚至成為太子丹的座上賓。通過太子丹，我又結識了最終目標劉彭祖。我以自己出色的為人處事能力，贏得了劉彭祖的刮目相看。

我本以為，自己是「蹤跡埋塵久，時逢喜氣舒。青雲今得路，定是拜鑾輿」。然而，深入一了解劉彭祖這個人，讓我感到極度失望。

劉彭祖是漢武帝的同父異母兄弟，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他為人巧詐奸佞，表面上謙卑恭敬，內心卻刻薄陰毒。

當時，為了監督地方的藩王，各封國的相國、長史等官員都由朝廷任命。然而，凡是派據趙王府的朝廷官員，最終沒有一個不是栽在他手裡的。

每當朝廷派來的新官上任，劉彭祖都要穿上帛布單衣，親自迎接，並清掃官員下榻的住所，表現得格外恭順尊重。暗地裡，他卻故意拿一些敏感的事情試探對方，千方百計給對方下套，誘導對方犯錯。那些新官往往被他恭謙的假象所迷惑，喪失警惕，從而多多少少說了一點違規或犯忌的話。劉彭祖就將之一一記錄在案。

事後，如果這個官員想奉公執法，他就掏出記錄的小本本，以此相威脅；如果對方不順從，他就上書告發，由於似乎確有其事，所以一般一告一個準。

劉彭祖在位期間，朝廷到任官員沒有能任滿兩年的，經常會因為這樣那樣的罪過丟了位子，大的被處死，小的受刑罰。

久而久之，再也沒有哪個朝廷命官敢奉法治事了。劉彭祖就此大權獨攬，為所欲為，儼然一個土皇帝。

據說，那些往來的使者及過路的旅客，也因為劉彭祖這個人太過陰險奸詐，而不敢在邯鄲過夜。

我真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書獃子，居然之前不知道堂堂趙王竟是這路貨色。我本以為找到了平步青雲的階梯，卻沒想到實際是深入龍潭虎穴。

可以說，正是趙王府的經歷，讓我從一個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熱血青年，變成冷靜的社會觀察者。提醒一句，我的冷靜不是冷漠，不是明哲保身，或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而是想找機會把這潭腐臭的死水攪渾。

二、扒開貴族骯髒的靈魂

話雖這麼說，剛開始，明哲保身的思想還是佔了上風。對於趙王父子的醜行，我保持了沉默，偶爾還要逢場作戲一番，希望趙王能賞我個一官半職。那時，我就可以離開這個骯髒的是非之地了。

由於我逢場作戲演得好，加上又是太子丹的「舅子哥」，有一段時間，他特別信任我，做什麼事情都不避諱我，甚至在酒酣耳熱之際，還給我吹噓他的「光輝事迹」。

那是什麼樣的「光輝事迹」啊！直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畜生投胎。

比如，有一天，我無意中撞到他正跟同胞姐姐在打情罵俏。事後，為免尷尬，我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沒想到，他竟然主動跟我提起這件事，甚至吹噓他們的姐弟戀是多麼刺激，姐姐的床上功夫是如何了得。

這還不算，時不時地他還告訴我，今天上了父王的哪個嬪妃，明天又跟父王的哪個嬪妃上過床，並一一點評她們的身材和功夫。

我那個後悔呀，怎麼把最親的妹妹獻給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了呢？早知如此，我打死也不會做出「獻妹求榮」的蠢事了。

試想，夾在劉彭祖、劉丹這樣一對父子中間，我的日子能好過嗎？那真是心靈的煎熬呀！

當我知道的醜聞越來越多，太子丹就開始擔心了。尤其是看到我跟他老爸越走越近，他就更加擔心，有一天我會把他跟自己姐姐和父王嬪妃之間的醜事揭發出來。當然，還有其他見不得光的醜事。

儘管太子丹知道，老爸比自己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有些方面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很多當父親的都有這樣一種心理：有些事當爸的可以干，但你當兒子的就不能幹。《紅樓夢》里的賈赦打兒子賈璉，就是出於這種心理。

眼看那幾天太子丹的臉色明顯不善，我就感覺大事不妙。結果我前面才跑路，太子丹派來的殺手就到了。見我不在，兇手就殺死了我無辜的父親和兄長。

一般人都以為我肯定要逃入深山老林，或者逃往匈奴。但是我沒有，而是選擇了向西南逃亡，進入函谷關，進行朝廷的勢力範圍。

這時，我的名字已經改了，就是大家熟知的江充。什麼叫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去***吧！豈不知大丈夫能屈能伸，趨吉避凶者為俊傑？

我一路逃亡，一路思考，下一步到底應該何去何從？難道我該屈從於惡勢力的壓迫，把良心徹底拋棄，做一個同流合污的小人？不能，我絕對做不到！

內方外圓是我江充的處世準則，我不能因為遭受一點挫折就懷疑自己以前的選擇。我確信，真理的珍珠往往埋在失敗的沙堆里，只有不被失敗的表象所迷惑，堅定，堅持，才能找到真理，從而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

因此，雖然現在我是個在逃犯，但是，我並沒有改變自己的人生追求。我也深刻檢討了自己的政治路線，即走高層路線到底有沒有錯？檢討的結果是，我沒錯，錯的只是投靠錯了人而已。

即使身處絕境，我依然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從目前看來，唯一能指望的人就在京城，唯一能扳倒趙王父子的人也在京城，他就是當今最高統治者——漢武帝劉徹！

於是，我正式決定，去京城告御狀。捨得一身剜，也要把趙王父子拉下馬！

以我對漢武帝的了解，我覺得這次告御狀必勝。因為漢武帝是個雄才大略的**皇帝，一直在想方設法抑制權貴，收回藩王的權力呢！我告趙王父子，無疑給他最好的借口。不要說我有真憑實據，即便半真半假，他也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因此，別人或許認為我是螞蟻撼大樹，我卻相信，小人物只要找到合適的機會和技巧，一樣能扳倒大人物。

於是，我寫了一紙訴狀（這時，我的文章和書法就派上大用場了），集中火力對準太子丹，告發他與同胞姐姐和父王的嬪妃大行苟且之事，勾結地方豪強狼狽為奸。因為我對太子丹太了解了，訴狀中所提到的每一件事都言之鑿鑿、鐵證如山，由不得漢武帝不信。

果然，漢武帝本來就對自己這個狡猾的哥哥充滿戒心，現在聽說有人告發趙王府，正合其意，馬上把長長的狀紙拿過去看。

一方面太子丹的罪惡實在令人髮指，另一方面我的文章也實在寫得太好（不是自吹），把太子丹的醜惡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漢武帝頓時大怒，馬上下令包圍趙王府，收捕趙太子丹，嚴厲處治。

太子丹很快被判處死罪。不過我知道，他不是這麼容易死的。

果不其然，劉彭祖一旦得知兒子被判死刑，就明白漢武帝這是殺雞給猴看。於是，也顧不得為家庭醜聞生氣了，趕緊給漢武帝上書，一邊大罵江充是個在逃小吏，以奸詐欺罔，激怒聖上，志在報復私怨，罪該萬死，一邊向漢武帝討好，表示願意挑選趙國勇士，從軍征伐匈奴，極盡死力，以贖太子丹之罪。

漢武帝一見，趙王服軟了，而且交出了軍隊，自己的目的完全達到了。於是，便賣給劉彭祖一個面子，赫免太子丹的死罪，但是廢黜太子之位。

得知這個結果，我高興得流下了熱淚。

父兄的在天之靈啊，你們為江齊而死，但是，這個兒子和弟弟沒有讓你們白死，終於通過自己的努力，為你們報仇啦！

其實，我更高興的是，這件事情之後，漢武帝肯定會召見我，起碼也算是對我的好奇和謝意吧！有了這個機會，我何愁不能實現自己的凌雲之志？

這樣一想，我似乎倒該感謝殺父仇人太子丹了。若不是他把我逼入絕境，我可能就是一輩子當個趙國的小吏，哪有到天子身邊一展身手的機會？

怪不得後人喜歡說：危機的來臨是轉機的開始。此言不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