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請教
第492章請教
考慮到程昱的身高,在程昱開門前徐容已經稍微後退了一步,立在走廊上,以避免給他造成心理上的壓力。
他望著程昱輕握著門把手的胖手,笑著道:「看程老師您說的,沒事兒就不能來看望您啦?」
「這是哪的話,當然能。」
程昱打量著徐容神情中少見的和氣,聽著他左一句「老師」右一句「您」,心裡沒來由的直突突。
因為自身形象,他演過許多十惡不赦的壞人,但熟悉他的朋友沒人評價他是一個壞人,恰恰相反,徐容大高個,長的既陽光又帥氣,但他從沒打其他同行口中聽到過他是個好人之類的評價。
他可以篤定一點,徐容也許是個好演員,但絕對不是個好人,他能走到今天,必然有命運的關照,也許做過一些好事,但是和「好人」這個概念絕對沾不上邊。
因此,在程昱看來,徐容此時的禮下於人的態度,無異於黃鼠狼給雞拜年。
徐容見程昱握著門把手,完全沒有讓他進門的打算,指了指房間,笑著道:「程老師不請我進屋坐坐?」
見徐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程昱在愈發戒備只能讓他進屋,說道:「主要是什麼吧,屋裡實在太亂了,都沒個下腳的地方。」
「哈哈,我在家也老是隨手亂扔東西,剛開始的時候我老婆每次都特生氣地跟我理論,後來說的多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每到那個節骨眼上,我的耳朵啊、腦子啊,就跟完全不是自己一樣,啥也聽不見、啥也記不住。」
「咔嚓。」
程昱不輕不重地關上了房門,聽到徐容的話,忙轉過身,望著他的背影在詫異了足足好幾秒鐘。
望著已經坐到沙發上的徐容,他竟然生出幾分恍惚,因為徐容的表現出來的性格實在複雜而又矛盾。
他抱著觀察的心態,坐在了徐容一側沙發上,等著他的下文。
他一時間有點摸不準徐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又是以什麼身份來找自己。
徐容瞧出了程昱的顧慮,因此並沒有開門見山的說明自己的來意,而是道:「之前一直忙著,也沒能顧得上表達感謝,說真的,我一開始從來沒想過程老師您最終會答應。」
和多位主要演員一樣,程昱同樣是免費出演。
程昱雙手合十夾在膝蓋中間,笑著道:「《北平》是個難得一見的好本子,如果不接我以後肯定會後悔。」
徐容見這個話題並沒有起到預想的效果,立刻轉換了口風,詢問道:「程老師,我聽說您和團長是好哥們?」
「團長?」程昱不解地望著他。
「噢,就是李又斌。」
程昱聽他直呼「李又斌」其名,疑惑地道:「啊,你說他啊,是,我們倆認識十來年了,怎麼說呢,為數不多能聊到一起的。」
他頓了頓,才疑惑地打量著徐容:「他不是你乾爹嗎?」
「特么的!」
徐容瞧著程昱神情中認真的疑惑,臉上的笑容緩緩僵住,挨著沙發的後背也慢慢前傾,反問道:「他,是這麼跟您說的?」
程昱先是輕輕地點了兩下腦門,可是見徐容的臉色愈發嚴肅,反倒不敢篤定了,不大確定地問道:「難道,不是這麼回事?」
「當然不是!」
徐容立刻斬釘截鐵的否定了,對好奇探尋的程昱道:「其實說起來,我跟他熟悉也是巧合,04年拍《亮劍》那會兒我還是個新人,沒見過什麼世面,公司讓幹啥就幹啥,團長呢,當時家裡比較困難,本著蒼蠅再小也是肉的打算接了這部戲,我記得進組沒多久吧,央視去探班.」
程昱緩緩將雙手從兩腿中間抽出,他聽著聽著才發現,徐容的版本和李又斌的版本似乎有點不太一樣。
在李又斌的說辭當中,他之所以接下《亮劍》,是一眼就瞧出來這個戲肯定能火,但是到了徐容這卻是為生計所迫。
他敏銳地察覺到,李又斌和徐容二人必然有人在吹牛逼,而對比之下,反倒是徐容的「生計所迫」更有說服力,因為當時李又斌已經47歲,尤其是「抗戰片能火」這個理由實在太過牽強。
「其實不怕程老師您笑話,我剛打農村出來,當時連記者是幹嘛的都不知道.」
最終,徐容對當年的舊事給予蓋棺定論:「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團長至少得在醫院躺半年,嚴重的話」
徐容露出了個意會的笑容,道:「團長這個人你也知道,實在人。」
程昱點了點頭,他有點相信徐容的說法了。
「自那以後,團長總以為我救了他一條命,覺得過意不去,總是帶著我拍戲,包括後來的《繼父》、《闖關東》的角色都是他幫爭取來的,其實他雖然沒明說,但是心裡是把我當成再生父母的。」
聽到最後一句,程昱愣了好半晌,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再,再生父母?」
因為這和他從李又斌那聽到的內容完全截然相反。
李又斌說徐容自幼缺少父愛,因此一直把他當成父親看待,可是怎麼到了徐容這卻掉了個個兒,徐容反倒成了李又斌的再生父母了?
他仔細回憶了一番二人對於舊事的描述,儘管感性上覺得不可能,但是理性卻總以為徐容說的才是事實。
因為徐容描述了前因後果的所有細節以及心路歷程,對比之下,李又斌的講述就比較含糊。
最為關鍵的是,徐容的故事邏輯自洽,李又斌的話漏洞百出。
伱一個47歲的高齡演員就因為覺得《亮劍》能火就接受55萬的片酬?如果沒有奇迹發生,抗戰片怎麼可能會火?
你要是對人沒報答之心,幹嘛拍戲回回帶著人家?
況且徐容在《亮劍》中只是個小配角,央視即使報道也肯定報道主要演員,而絕不會給徐容鏡頭,因此徐容根本沒有積極表現的動機。
經過一番縝密分析,程昱基本推斷了事情的整個經過,徐容基本還原了整個事件,但他估摸著徐容當時肯定也是有些緊張的,畢竟是央視。
程昱哈哈笑著,道:「我就說呢,原來是這麼回事。」
徐容心中頗為可惜,程昱的圈子很窄,而且還不是個大嘴巴的人,很難把當年事件的「真相」傳播出去。
見程昱不再像先前那麼戒備,徐容提議道:「程老師還沒吃飯吧,出去吃點?」
程昱猶豫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便點了點頭,道:「你先等等我,我沖個澡。」
「行。」
對於程昱會答應,徐容並不意外。
對於真正的演員而言,這是一個難得的觀察機會,觀察他所代表的群體私下裡是什麼樣的人的機會。
另外一部分同行的目的就比較簡單。
而他破天荒的主動找程昱喝酒的原因也很簡單,程昱肚子絕對有東西,而且還是他不了解的東西。
到了吃飯的地兒,程昱看到徐容拿的酒,立刻精神了不少,道:「哎呦,茅台啊,這一瓶不便宜吧?」
徐容沒在酒店吃,而是選了臨街的一家大盤雞,他沖著服務員招了招手,道:「拿個分酒器,再拿兩個酒杯。」
「不用,拿倆一次性的杯子就成。」程昱趕忙攔住了,解釋道,「那小酒盅連嘴唇都潤不了,不過癮。」
見徐容臉色不太自然,程昱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問道:「你酒量咋樣?」
「二三兩的量。」
程昱嘴巴張了好幾下,臨了臨了才道:「我聽說你們老家那邊半斤的量一般都不吃熱菜,那你這,恐怕連冷盤也吃不及吧?」
「哈哈哈。」
「那咱們隨意,適量就行。」
徐容的話音落下沒大會兒,等花生米端上了桌,眼瞅著程昱端著一次性杯子一口乾下去一小半,頓時對剛才「隨意」的提議感到無比慶幸。
他抿了一小口,然後開門見山地道:「不瞞程老師,今天請程老師您出來,是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程昱半杯酒下肚,望著徐容坦然的說出緣由,心中莫名的生出一股衝動,他沒問徐容要請教什麼,而是道:「那我也說一句實話,你是個好演員,但是有些做派,讓人瞧不起。」
徐容當然能感受他的態度,道:「我知道,我有時候也看不上我自己,有時候也特別羨慕程老師您這樣的,只是把演戲當成一份純粹的工作。」
程昱的眼睛一瞬間直了,儘管徐容的面孔依舊年輕,可是這一刻,他不敢再以看晚輩的眼光看待他了。
過了半晌,他端起了酒杯,道:「啥也不說了,老弟,幹了。」
徐容不解地望著他,道:「程老師」
「要是看得起,喊聲哥。」
「好,那程哥,」
徐容手中端著似乎喝了似乎沒喝的杯子,瞧著程昱手中近乎見底的酒杯,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端著還是該放下。
按照程昱的喝酒速度,他的酒量確實吃不及冷盤,拍黃瓜都還沒上呢。
程昱夾了兩顆花生米送進了嘴裡,然後伸出了個大拇指道:「你這個境界。」
「高。」
「我也說不上來怎麼回事,就是你剛才那句話打消了我對你所有的不好印象。」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同行跟徐容平輩論交了,能力、地位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這種和年齡完全不符的心態。
徐容明白了程昱在指什麼,被人「瞧不起」,正常情況下的反應是發火,再不濟也是心中不快,但是他知道自己有些事做的不合適,所以他既沒發火,也沒覺得不快。
從語言技術角度分析,這是溝通主動權的博弈。
在溝通乃至於爭吵當中,坦誠的承認自身的不足,並稱讚對方的優秀,將會一瞬間摧毀對方所有的攻擊慾望。
他又把話題扯了回去,問道:「程老.哥,我今兒看你的戲,不太像是體驗吧?」
程昱點了點頭,道:「其實也不絕對,什麼體驗不體驗,怎麼好用怎麼來,外行才說誰是什麼派什麼派,這玩意不都是這樣嘛?!」
徐容愈發疑惑了,問道:「但是你的戲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就是你無論怎麼演,都特別有感染力。」
程昱知道徐容在好奇什麼,他搖了搖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沒法從理論上給你總結歸納,怎麼說呢,我從來不覺得拍戲應當稱為『演戲』,更準確的說,是表達,表達角色,所以我從來不接我不了解的角色。」
徐容明白了怎麼回事,程昱也是個知「行」但不知「知」的。
但他可以篤定,程昱的內部處理過程中絕對有一種極為罕見的技巧發揮了關鍵作用,更準確的說,應當是某種表演本能或者天賦,這種本能或天賦程昱自己沒意識到,但卻讓他和華語的其他演員區分了出來。
「表達?」
徐容沉吟了幾秒鐘,又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程昱:「那首先,在表達之前你一般都是做哪些準備?其次,做了這些準備之後你就能一定確定你的心象是準確的?是你了解的角色?最後,你又怎麼確定你的表達的結果一定是合理的?」
程昱愣愣地瞧著坐在對面的徐容,聽著他一連串以近乎盤問的語氣問出的問題,對他的認知又深刻了一分,笑著道:「現在我確定了,相比於你的其他職務,你更像一個演員。」
「更像?」
徐容並不著急,他估摸著程昱的這種本能或者天賦大概和自己的「內在活躍」一樣,也許是與生俱來,也許是後天長期鍛鍊形成,即使了解了原理,想要掌握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甚至根本不具備學習的可能性。
程昱笑著道:「不是有人說嘛,搞藝術的,或多或少都要跟其他人有點不一樣。」
徐容見他肥嘟嘟的手又要去端酒杯,道:「其實這是很有必要性的,甚至可以說,程老師你在大眾眼裡,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很有必要?」程昱被徐容的話吸引住了,而暫停了端酒杯的打算。
徐容點了點頭,道:「群體心理學認為,不管是什麼教育水平、文化背景的人組成了群體,即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某些人擁有了相同的目標或者目的,不管他們的生活方式、工作、性格或者智力相似與否,只要他們形成了群體,就會形成一種集體心理,這種心理讓他們換一種方式來感知、思考和行動,他們的個性、冷靜思考的能力、智慧都會消失,從而被群體裹挾。」
「但藝術創造恰恰相反,它最吸引人的地方是靈光和智慧的剎那閃現,而當代的很多藝術創作又往往是團體協作完成,就像咱們拍戲,一條視頻,當大家都說好,你哪怕原本覺得不好,也會逐漸懷疑起自身的觀點,進而改變自身的想法。」徐容見大盤雞終於端了上來,心下鬆了口氣,「先吃菜。」
程昱此時已經明白了徐容想要說什麼:「你的意思是,正常人搞不了藝術,是因為他們生活在社會當中,容易被群體的意志影響,而恰恰是那些個性極其鮮明甚至離經叛道的人,才能在群體的協作中保持自身的個性,充分發揮自身的智慧和靈光?」
「一方面吧,群體意志就像洶湧的河水,個性鮮明的人相當於河水中的石頭,他有自己的重量,保證自身不被群體的意志裹挾,但如果僅此大概也僅能夠創作藝術作品,而無法完成某些偉大的事業,因為個性鮮明、特立獨行往往意味著缺乏領導力,如果哪個群體的領導者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這個群體很難有什麼戰鬥力和凝聚力。」
徐容迅速地吃了兩塊肉,才道:「於是,另外一類人出現了,他們絕大多數時候很像一個正常人,甚至比正常人更正常,但是面對群體的意志裹挾,他們總是能夠『力排眾議』,堅定自身的想法,並最終證明『真理總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道理。」
程昱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因為他在思考徐容這番理論到底有沒有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