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人間煙火氣 第十六章 我是壞人
眾人又是震驚不已,駭然幾不能言。
只見他那笑聲猖狂,說出的話更狂,眾人都暗道,這人若不是膽大狂徒那就是跳樑小丑,反正都沒什麼好下場,一時間眾人下意識遠了周到兩步。
那紅衣女孩兒聽了,也不由主人吩咐站起身來,小臉漲紅。
「周先生!你怎堪屢次欺辱我等?」她此時激憤得嗔怒不已:「莫不是覺得,有姑蘇護你,你便可如此目中無人?我主何等人物,屢屢好言相勸,你卻怎得屢屢不識好歹?我主的琴,世間多有賢士求而不得,堪堪因藍兒姐姐才贈予周先生聽,只願與先生結得善緣,今後好生對待藍兒姐姐,周先生你難道真如那鐵石心腸?緋兒今日苦思不得解,周先生!我那藍兒姐姐貌美如花,軟玉溫香,識禮得體,我主舍了。周先生家境貧寒,百金巨資,我主也舍了。即好處都歸於先生,為何先生仍要如此欺辱我主奴,難道我們曾經得罪過先生不成?」
周到輕聲笑道:「尊嚴。」
「什麼?!」那紅衣女孩兒瞪大了眼睛,好似沒有聽懂。
周到輕輕一笑,也不再理她,轉過身去對那魏公子遙遙冷笑道:「今日欲要效仿高行?呵呵,當真以為你的禮很了不起嗎?世間多賢士求而不得?呵呵,那些算得什麼賢士?公子萊!真以為你的琴很了不起嗎?!」
伍子胥心中咯噔一聲,暗叫『壞了』,他此時也隱藏不住臉上那急切神情,剛要邁步上前,卻是被伍沔攔下了,伍沔不動聲色地對他搖了搖頭:「且看老周打算。」
從小到大哪裡有人敢對魏萊如此講話?她自幼鑽研禮樂,此乃她立身之本!而那周到今日竟是將她的一切全部否了去。
那魏萊聽了也渾身輕顫,高聳的酥胸一陣起伏,似是氣得不輕,也算她能忍得下,只是頭也未回嗤笑一聲:「願!求周先生賜教!」
周到就這般大喇喇席地而坐,嗤笑一聲。
【看來今日,我免不了要欺負欺負古人了!】
之後,他一臉嚴肅說道:「阿貝,架琴!」
阿貝未有一絲猶豫,立即奉琴橫在師父身前,捧出箏琴置於盒上,然後乖巧侍奉於身後,滿目恬靜。
眾人見今日竟出了這麼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膽敢公然挑釁於魏公子的音律造詣,不由又遠了周到半步,似是怕稍後濺了一身血一般,卻是都靜了下來,想要看看這人接下來要做出什麼舉動。
周到指尖輕輕拂過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琴弦,滿目皆是久遠回憶,傷心的,快樂的,美好的,遺憾的……沉吟了一陣,忽而記起那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最初那小島西山,最初那對新生無限喜悅的時刻,更有最初那驚心動魄的一刻。
那會兒的他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撐著木筏勇氣十足地帶著老爹乘風破浪橫渡震澤。那橫渡驚魂的一幕幕在他腦海中閃現,想來畢生也難以忘記,那是他新生后最艱難的時刻,也是起始的時刻!
【老李,這曲只敬你我!】
「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
無論是否通曉音律,所有人都不由皺起了眉頭,只聽那周到重重的撥弦,一連串快速而又沉甸甸的羽音獨奏起手,聽得眾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
哪料這急促的一連串羽音,周到反手又勾了一遍。
眾人面露尷尬,似乎馬上就要綳不住,鬨笑出聲來。他們心中一時好笑,這位周先生似乎是真的不通音律。
公輸班等人卻是認認真真專註的聽著,全因周到這些時日,帶給他們的驚喜太多太多了,這是基於內心深處的信任。
正此時,只見周到指尖輕撥間,整個壓抑冗長的羽音突然曲風一變,一段眾人從未聽聞過的,大氣磅礴的旋律由他指尖急促轟鳴奏出!
羽羽羽羽,羽羽羽角徵,羽羽羽柒,宮宮宮商,柒柒羽徵,徵羽……
「啊——?」
眾人初聞此曲便不由心中震顫,一個個目瞪口呆,那公子魏萊更是霎那間轉過身來,只見她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櫻紅小嘴輕微張合,終是滿目痴雲膩雨,只剩一臉驚容死死盯著這人指尖快速翻飛。
心海也只剩下無盡波濤翻湧: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他加了音!他加了音——
諸君傾聽,只見這首曲子似是有著奇異的魔力。
在起初急促的壓抑下,似是將所有人都帶離了此間熙攘紅塵,將所有人都席捲到了那波瀾壯闊的大海上!奔赴大海的眾人只依偎著渺小的木筏,那木筏起初在那廣闊壓抑的海上無力地抗拒著海浪擊來盪去,那一望無際的蔚藍,沒有海岸,沒有希望,卻滿懷生命的祈禱。
然後,暴風雨來了!
卻只是!
那似命運捉弄的驚濤駭浪襲來,我自無懼!那盼望許久的暴風雨來了,我自仰天長嘯!
抗爭!與那大海抗爭!
抗爭!與那蒼穹抗爭!
抗爭!與那命運抗爭!
在那之後,已經沒有什麼苦難可以阻止我,阻止我自由馳騁在這片波濤洶湧的廣闊天地之中。我的心,不要那蒼穹沉寂,不要那大海馴服。
他們似乎可以聽到有人在耳旁說:來啊!與我再戰!
一曲終了,這天地似乎都閉嘴了。
「……」
【老周,這是家鄉的曲子?】
【He』sAPirate.】
「啊!」「這!」
直到曲子停了好久,眾人這才回過神來,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品頭論足嘈雜一片。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周到指尖在琴弦上停頓久久,這才抬起頭來,冷冷注視著公子魏萊。
他也似那魏萊適才輕輕地開口:「我的琴,你可聽懂了?」
那魏萊心中顫慄無比:「我……」
周到將腦袋一歪,就這麼盯了那魏萊一陣,嘴角忽而一翹:「阿貝,收琴。」
說罷便站起身來,也不在意眾人目光,拍了拍屁股就要走人。
那魏萊神情複雜,眼中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嚮往,見周到要走,幾乎是下意識就脫口而出:「周先生留步!」
周到也未轉身,腳下動作不停,淡淡開口:「既不知音,你我無話可說。」
那公子魏萊面露凝重,卻只遲疑片刻,當下高舉雙手,躬身作揖,板板正正,久久不起:「魏萊與周先生之音,無異於芥子比之周山。今日有幸聽了周先生之音,魏萊無限歡喜,今日願投於先生門下,聆聽教誨,望先生成全!」
「啊——?」
眾人沒想到這魏公子竟音痴到如此程度,此刻為了這人的琴,什麼顏面是非,竟然全部拋到了腦後,再也不顧了!
周到負手停下步子,輕輕搖頭,只是嘆道:「我的琴,你聽不懂。」
此刻他們更是萬萬沒有料到,這人竟公然拒絕公子萊師禮,眾人皆是一驚,公子魏萊也是一臉不解,卻還是恭敬執禮,未曾晃動分毫。
她這人一向痴音,此刻卻仍是放下了一切顏面,直是耿直求拜:「周先生無畏,天空海闊不懼天地。魏萊有幸只品得一二,心中便已欽慕不已,望先生!成全!!」
周到卻道:「我的琴,你聽不懂,你這人,我也教不會。」
魏萊仍是這般動作猶若磐石,緊閉雙目,大聲道:「望先生教我,望先生成全!」
「此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並非我周到孤珍傲慢,不願授人。」周到沉吟片刻,終是心中一軟,嘆了聲罷,這才道:「我也有不解,想與公子萊請教,若魏公子可解我心中疑惑,莫說此技,我周到但有,你盡可隨意索之。」
他頓了頓,舉手豎了三指:「我這不解有三!我將那藍姑娘救了之後,那藍姑娘竟無人問津,你主僕三人首先竟然是撫琴贈奴!此其一。」
然後他回過身來,收回一指:「藍姑娘之不願,卻是公子萊之所願,藍姑娘後半生,因何由不得自己做主?此其二。」
然後他乾脆收回了手掌,環視了眾人一圈,這才道:「每人之性命何其珍貴,為尊禮教,今後如若你們路遇此事,這人該救,還是不救?此其三。」
見主人俯身無語,那一旁的緋姑娘卻是毫無顧忌,見主人受了委屈,又見這姓周的胡攪蠻纏,當下便又氣不過了,遂開口為主人道:「周先生,我主僕三人為守禮教,我魏緋雖年幼無知,懂不得什麼大道理,卻自認毫無過錯。怎的偏在周先生話中,隱隱我主便成了這惡人?因女子貞潔更甚性命,我主僕三人怎又不心疼藍兒姐姐,但事必有輕重緩急,我主為全藍姐姐名譽又何錯之有?此其一。我與藍姐姐自小孤苦無依,主家將我們買下,主人帶我們恩重如山,教習學問,我們若不苦思報主恩,與畜生何異?自古奴主有序,主人便是當下一劍殺了,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又何錯之有?此其二。性命固然珍貴,然對女子而言,貞潔名譽更重於性命,若不惜身自愛,只由得男兒賤薄,那還不如一死以求自重。即便如此我主仍不怨先生,又何錯有之?此其三!周先生,我主並非惡人,但請先生三思,也勿要做那壞人!」
「緋兒!不得無禮。」那公子萊的心早已亂了,起身皺眉便是一聲厲叱。
眾人聽了都不禁暗自誇嘆,這魏緋姑娘真是一忠奴也!想那隻曉弄琴,不知禮教的周到此時也必定深明大義了罷。
哪料那周到聽了忽而哈哈大笑,仍是一如既往的放肆狂妄。
「壞人?」周到不由搖了搖頭,輕輕嗤笑一聲:「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然後周到便如此笑著,放浪的笑著也放肆的說著:「我說過,我的琴你們聽不懂!」
眾人就這樣奇怪的看著那個周到,看著他突兀間便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流出了眼淚,笑得沒有了聲音。
他們一臉困惑。
周到漸漸笑得累了,便收起了這放浪形骸,就這麼靜靜的看著眼前這位姑娘。
然後,他對這魏緋姑娘輕輕一笑,這一笑直是將那魏緋駭得心中后怕了好久好久……只見他的眸子里滿是戲虐與無盡的悲哀。
「我彈的那首曲子,恰巧便叫——他是一個壞人。」
說罷,他對這無比陌生的姑娘,悄悄地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