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人間煙火氣 第二十二章 祭典狂歡
那大烽司命禮官此時竟然雙眼潤紅,眼含熱淚,他還以為是有人將那早已遺失多年的古祭曲又給尋回了,這時心中正不住暗呼:望先賢庇佑大周再興!
此時禮官也另有幫手,將祭壇四處內置有柏木香的熏鼎一一點燃。他深藏了激動的心,按壓了顫抖的手,只見這禮官身子一板,將頭冠,衣衫,袖子,哪怕是下裳都一板一眼的整理了一個遍。
然後他立直了,站定了,深吸了一口氣,用洪亮的嗓音,高聲唱道:「暘谷帝君,萬古尊崇。寰宇流芳,日朗月明。緯地經天,德澤八瀛。息壤九州,大冶鑄鼎……」
周到乍聽這司命總官所唱祭文,那真是精神一震!好傢夥,司命官這祭詞寫的好啊,直是將禹王爺爺一通誇,沒一字重樣,可聽著聽著周到就忍不住走起了神兒,無他,這祭文可太長了。
再看那壇上的司命官一連唱罷,少說也得十分鐘,一個詞都不帶重複的,一個大氣都不帶喘的。而且越唱那聲音越宏亮,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臉上氣色都紅潤了不少,臉上掛滿了孤傲。想是正巧藉此時萬眾矚目,好彰顯自己那文采飛揚。
別人周到是沒能注意,反正眼下看伍沔,他那雙大眼一直冒著欽慕的小星星。
「……紫山香蘊,鳳凰合鳴。福枝萬祠,安敢忘耶?化悲為儉,化痛為勤。繼承遺志,辟力開疆。號天泣血,淚灑沾土。茲當祭奠,聊表孝虔。水官有靈,來嘗來品。嗚呼哀哉!尚饗!」那司命花了十五分鐘才堪堪背完通篇祭文。
前面祭得是個啥,周到是一句也沒能聽進去,直到最後也就記住了個『嗚呼哀哉,尚饗』。
「嗚——」
那身周的號角聲再起,伍沔拽了拽他的袖子,偷偷提醒著:「迴避祭牲。」
然後,周到便又隨著眾人一齊拜了下去,這時又聽見四周各處戰鼓齊齊擂響,那聲勢極為浩大,震耳欲聾。雖鼓點並不密集,約三秒一擂,但也不知這壇下布置了有多少面鼓,直捶得他氣血一陣翻湧。鼓聲息時,隱隱還能夠聽到那壇上牛哞豬嚎,慘烈無比,然後那股濃稠的血腥味襲來,令他心中更不是個滋味。
【唉,牛兄、羊兄、豬兄,但願你們九位兄弟,嗯,下輩子可做個人吧。】
他實在是聽不得這些,只得在心中給自己打趣。
又過了一會兒,那號角止了,但戰鼓卻未停歇,周到隨眾人直起身來,便見那力士們早已架好三鼎,三鼎內分別擺著牛羊豬三牲的腦袋,這便是祭品『三牢』。
自古至今,神州大地躬耕立祠,當下,君主之下,不許無故宰牛。除非祭那至高神明昊天上帝,也就是俗話中的老天爺,這『九牲三牢』已是祭祀中的最高規格。
然後周到又有幸能見到一位奇怪的司命禮官,這司命官職被稱做『卜官』。
這哥們兒一身普通玄青禮袍打扮,臉上卻塗成了花臉貓。只見這人恭恭敬敬走上祭壇,正沖著那三牢站定,然後嘴裡念念有詞得深深施了一禮,這便在那供案上依次拿起,連飲了滿滿三爵(註:青銅酒器)酒水。並起三指佔了牲血,自天靈塗到下頜。
之後,這哥們兒忽然「嗷——」的一嗓子叫了出來,渾身一陣顫慄,便開始在這祭壇上神神叨叨得一陣起舞,那舞蹈詭譎怪異,四肢極不協調,周到生怕這哥們兒一個步子邁錯了,便就此摔倒。
直是令觀者看得心中極為不適,后脊梁骨一陣惡寒。
周到一臉懵逼:【這是啥?唱?跳?Rap?】
待他翩翩起舞,陶冶了一番情操之後,渾身上下又是一陣激烈顫抖。隨後翻起了白眼,直愣愣地垂著腦袋站在原地,整個人都隨著微風輕輕搖曳。
這時,那為首的禮官趕忙上前,對著這哥們兒深深一揖,然後也不知對著這位詢問了些什麼,隨身掏出三枚貝銖和一個刻滿文字系著紅綢的龜殼遞給這哥們兒,便見這哥們兒嘴裡又念念有詞,將貝銖放到龜殼內一陣輕搖,便將貝銖灑在了地上,一連擲了六次。
周到瞪大了眼睛:【啊——他這業務我見過!】
待這哥們兒卜爻完畢,忽然就像是小便憋得久了,然後酣暢淋漓得開閘泄洪似的,周身又是一陣激靈,腦袋都快搖成了撥浪鼓,然後『砰』的一聲,一下子栽倒在這祭壇之上……
【啊,這……適才我看到先生在玩乩童起乩,自以為自己刀槍不入,沒想到,乩沒起到,掛了!】周到幾乎沒能一口憋住,噴出笑來。
當下便另有禮官將此卜官攙起,這卜官適才卜了一爻之後,似是耗費了畢生心血似得,臉色煞白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此時他整個人看上去,竟然神色萎靡,虛弱不堪……待他接過身旁禮官記錄著爻卦內容的綢子,認真地看了會兒,又拿手指推演了一番,這才對主祭禮司命官又說了些什麼,然後便被人攙扶著下了壇。
隨後,這司命一揮袖袍,直直站定了,沉吟了片刻,這才拖著長音大聲唱道:「水官臨福,茲感孝蔭,涎指動焉,啖食不濟,增祭,雙腳牢牲,七鼎——」
「嗚——」
只聽那身周的號角聲再起,周到見大家又俯下身去長長作揖,他心中納悶,這怎麼又拜上了,這水官就不嫌麻煩嘛。他偷偷扭頭向伍沔望去,只見伍沔緊閉著眼睛也不知在尋思著什麼。
周到心想,這麼大的號聲與鼓聲,自己在這伍氏人群角落裡偷偷嘀咕兩聲,旁人誰又能聽到,遂大著膽子偷偷詢道:「老伍!」
那伍沔睜開一隻眼,好奇得向周到瞥來,只見周到臉上正偷著樂,低聲笑道:「小點聲,他們聽不到,我問你,這怎麼又拜上了?」
伍沔當下不動聲色,小聲回復道:「收笑!迴避祭祀雙腳牢牲。」
【祭雙腳牢牲?】
周到一時納悶,便又好奇詢道:「這不是都祭過了,怎麼還祭?祭什麼?雞鴨鵝。」
只見伍沔臉上的橫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然後沉聲道:「加牢七鼎,你沒聽到吶?今年雨水不怎麼勤,水官爺爺要吃要喝,這不就加上了……你就別問了。」
周到正待回話,突然聽見有一隊人上了這祭壇,他抬頭望了眼,不由渾身一顫,眼睛瞪的像個銅鈴一般,整個人都傻了!
過了一會兒,周到直是忍耐著,將滿口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伸出作揖的雙手也被他捏得煞白,額頭青筋凸起狂跳不止,用力閉上雙眼,搖了搖頭,努力想要去將適才看到的那些從腦海擦掉,但腦海里卻滿是那一幕幕清晰的畫面:
他適才只看到一隊兵士手中牽著繩索,繩索上綁縛的不是雞鴨,也不是牛羊,而是一雙雙的手掌,人的手掌!
那些被牽引之人赤條條的,只有襠部系有粗爛麻布,他們就這麼被人牽引推搡著,帶上了這如玉石一般,光潔浩大的雄偉祭壇,祭祀那偉大的,光輝的,神明的祭壇!
他們的口中也被塞滿了破爛麻布封堵,口中似乎是在嗚咽著,臉上也寫滿了駭人的驚恐,臉上涕淚橫流,渾身都在不住的顫慄,被綁縛的他們動作同樣詭譎,比那卜官更甚,可那醜態又無助的動作卻讓人根本笑不出來,那是對生命的本能追求,比怎樣震撼眼球的舞蹈都要更加令人窒息。
周到剛剛那一眼只能看到四個人,兩男兩女,最小的小女孩比阿貝還要年幼一些。她似乎還不知道稍後在她身上會發生一些什麼可怕的事情,髒兮兮的消瘦小臉上,此刻寫滿了疑惑與錯愕。
這四張臉!這四張臉!如何能夠在他的腦海里擦去?想來,畢生也難以忘記,恐怕,隨著時日的加深,那四張面孔也只會愈加深種,生下根,發了芽,根深蒂固。
伍沔見他這副樣子,大概能夠猜出他看到了什麼,便也顧不上什麼禮儀,立刻出手拽了一下周到袖袍,沉聲道:「莫看!髒了眼!」
周到睜紅了眼睛,偏過頭來看他,一雙眼睛都空洞洞的,陌生的嚇人,自那『太簇樓』之後,伍沔便領教過了他這身臭脾氣,心裡一時毛毛的,立即便沉聲告誡:「你就當那卜官作孽!這事兒誰敢管?老周,可千萬別犯渾!這是掉腦袋的,你擅敢動一下,阿包阿貝都脫不了身!」
周到聽了,胸膛一陣起伏,穩了好一陣心緒與鼻息,這才小聲沙啞地擠出了一句:「干我什麼事。」
他收回了雙手,直起身來。
他攥緊雙拳,卻緊閉雙眼,再不敢去看……還好,除了老伍,他這無禮的行為也因旁人緊閉的雙眼給忽視掉了,人群里沒有人能夠看到一個直挺挺的渺小身影,就這般突兀的混跡在他們身旁……
在這姑蘇,在這十餘萬人的下元祭禮上,沒有人注意到他,就像也不會去在意那些個『雙腳牢牲』一般。
李白在心中咆哮:【此等陋習!受之安敢稱神明耶!?】
「咯咯。」周到顫抖著,此時輕輕的笑著,卻又無奈的笑著,因為咬緊的牙關,他的笑聲是如此的奇怪,嘴角被他緊緊咬下一塊,淌下一抹猩紅。
【老李!】
【老周!忍耐!別做傻事!】
【嗤……這就是神明嗎?】
【你……又想家了?】
【不……我不回家了!我要把這裡變成家!】
李白此刻沒有一絲猶豫:【那就去做吧!】
又是一陣膩膩的腥風襲來,周到幾乎作嘔,隨之號角聲停息,一眾虔誠的人兒直起身來,伍沔扭頭打量了周到一眼,只見他仍然死死緊閉著雙目,臉上卻一片寧靜,似乎是睡著了一般。
之後司命官又說了些什麼,周到再也沒有理會。
十牢祭鼎被力士挑起,向平江河行去,周到也沒有理會。
眾人尾隨伍尚和一干童男童女來到這平江河岸獻牢,他也沒有理會……
他就像是一隻牽線木偶一般,由著伍員與伍沔在一旁拖行走完了全程,任憑二人如何操控,他都只是機械性的做著。
直到這祭典來到了尾聲,所有人都混雜在一起雀躍狂歡。
待那些童男童女臉上洋溢著歡笑,愉悅得將腰間挎著的竹籃捧起,將裝著的豆泥一枚枚撒向河水中,他只是怔怔地瞧著。
看著眼前所有的陌生人都是那滿含愉悅的歡鬧場面,周到回過了神來。
他努力假裝著,學著周遭所有人一般,掛滿了歡愉的笑容。
他不願格格不入,不想孤零零的,只想跟旁人一起去分享這盛大祭典的幸福喜悅。
只不過此刻,那些快樂,他卻是再也體會不到了。
這時的他就像是一個孩子,只覺得很委屈。
當童子童女們拋灑完豆泥,一干孩童嬉戲笑鬧著爭相上前哄搶,一干長輩眼含無盡滿足地看著他們玩鬧。所有人都載歌載舞,去享受這份喜樂美好,品味這份濃濃的幸福歡愉……
他只是大笑著,與開心的陌生人手牽手,圍著篝火,一起舞蹈。
但目光,卻未能投向這邊幾十萬人的隆重喜慶狂歡。
他的眼睛不時望向不遠處的河上,那裡有著一艘孤零零的大船,那船上載有七尊上著封條的大鼎,正被力士們扛著,一一擲入河中。
只有他知道,此時躺在這伶仃陰冷的河底,在這其中某尊鼎內,有著一張髒兮兮,充滿疑惑的少女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