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春有百花秋有月

我非常客氣地向老僧問道：「敢問老先生，在這裡住了多少年啦，為什麼您不到外面的世界去，卻要甘於一輩子獨守這裡，難道您就不感到寂寞嗎？」

清遠老僧笑笑，道：「老衲在這裡，光這麼住就已經八十多年啦，至於歲數若何，管它何用？愛多大就多大去吧，那是老天所定，非人力而能干預，所以就不去想它，哈哈！至於我為什麼要獨守在這裡，那是緣分所定，我無論前生還是今世，都是與此地有緣的，這個我自然也要順天意而為之，另外，我在這裡住著也挺好的，有什麼孤獨和寂寞可言呢？」

怎麼，長年累月地就這麼一個人在這裡生活，怎麼會沒有孤獨和寂寞？我有些不太相信，懷疑地看著清遠老僧。

老僧看出了我的疑惑，笑道：「施主現在並不信老衲的話，是也不是？這個，其實施主真的不用多慮，老衲生活在這裡，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有這麼多大自然的良師益友為伴，又有晨鐘暮鼓，清燈古佛，何來寂寞？」

啊，這一段話，好有禪意，我聽得不禁有些痴了。

別人的生活，我們看來有時可能會覺得很糟糕，但恰恰相反，或許人家自己會覺得過得很好，因為你和他並不在一個頻道上。

是的，如果一個人心中是如此虔誠地向佛，那麼有一份晨鐘暮鼓，有幾盞清燈以及幾尊古佛為伴，那真的已經是很奢侈的享受了，因為他的心中已經無限光明，當然談不到寂寞二字。

尤其是這位老僧，學問也不簡單，文學修養頗深，像剛才所提的那幾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的詩句，就是古今的名句，這幾句詩是宋朝「無門慧開」禪師所作，錄入《無門關》一書，此詩琅琅上口，不但歷來為眾多的佛門弟子所喜愛，也是眾多的文人學者們所喜愛吟誦的。

清遠老僧看出了我的表情變化，笑問道：「施主也知道我剛才所說的那幾句禪之詩句嗎？」

我說道：「是的，小可不但知道這幾句詩，還知道它們的作者，是無門慧開禪師。」

清遠老僧眼前一亮，頗有找到了知音知己的喜悅，又問道：「哦？施主可是內行人啦，那麼施主對於這位古代的高人禪師，其他的可能說上一二？」

我在心中想，豈止知道一二，我這麼些年來，飽讀詩書，博覽天下卷集，過眼的文字何止千萬，對於古今中外、人文歷史無一不通，這個又算得了什麼。

於是，我向了老僧解釋道：「老高僧，據我所知，這位無門慧開禪師，他是杭州錢塘人，因為苦參『無』字話頭而開悟，所以他的一生，特別著重『無』字法門，後來，他將歷代禪宗重要的材料斟選彙編，選擇其中精要，纂集成了《無門關》一書，成為佛家經典！這本書把趙州禪師『狗子無佛性』的公案列為第一則，之後逐層展開，越到後面越精彩！全書道義深刻，奧妙無窮……您剛才說的那首詩，便出自這本好書，不僅是您剛才說的那首詩，這本書中的字字句句，可謂都是金玉良言，因為它深得六祖慧能大師『無念、無相、無住』的思想要義，所以自然是哪句話都能說到人的心裡去，當然備受人們的喜愛，我同樣也很喜愛。」

清遠老僧聽我講到這裡，高興地輕輕鼓了一下掌，道：「好！年輕人，我沒有看錯你，怪不得你在這個小隊伍里是個領頭人，嗯，應該！你有才學，有思想，有見識，又讀過這麼多的好書，自然會高人一籌，哈哈，那麼，咱們還聊聊這本書，這本書的開頭幾句，施主能給我說上來嗎？」

我笑道：「當然是能，別看我在外面大戰蟻群們真的是不行，但禪師若是考我知識才學，這個恐怕就難不到我啦！這本書嘛，我真的是很喜歡的，無門慧開禪師在這本書的開頭，確實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他是這樣寫的：『大道無門，千差有路；透得此關，乾坤獨步』！」

清遠老僧已經近乎是驚異地看著我，眼中更加欣賞，他看著我，再一次擊了一下掌，說道：「好！好極了，而且下面就是這首詩啦：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說實話，老衲真的是非常喜歡這首詩的，想想吧，這一年四季，每個季節它都有每個季節的美妙之處，春有百花盛開，可以坐在小院里賞花看書；秋有涼月懸空，那麼在那秋高氣爽的夜晚里，你可以對著明月品茶賞月；夏天有涼風拂面，你不妨在院子里乘涼閑坐；冬天雖冷些，但也有白雪飄飄，一場大雪后，你可以雪中漫步，甚至在雪裡打幾個滾，翻上幾個筋斗，何等愜意何等開心……它們都可解除你的寂寞，都是你之好友啊！如果再沒有閑事煩心，沒有憂、思、悲、恐、驚纏繞心田，那麼每天都將是人間最好的時節！那位無門慧開禪師，享壽七十八歲，在那個年代，絕對是罕見的長壽者，不能不說是受了這種思想的影響。」

我也點頭稱是，和清遠老僧接著敘談，道：「而且，關於這首詩，我還知道這樣的一個故事。」

清遠老僧已經非常愛和我談下去了，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啊，施主請講請講，老衲很愛聽這樣的故事。」

我輕輕地啜了口茶，慢慢地講道：「話說，從前有個人，家裡供奉著某一位神仙，天天上香，非常虔誠，有一天這位神仙被感動了，便下了凡來，問他有什麼願望，無論陞官還是發財，都可以幫他實現。這個人卻說道，我不要做官，也不要發財，我只要錢夠用就行了，然後每天沒有任何俗事煩心，到處遊玩，自由自在，然後長命百歲，壽終正寢就好了。結果，這位神仙聞言大驚，說，你啊還真會選，這可是世界上最高級、最昂貴的好福啊，這個要求實在是太奢侈啦，它已經遠遠地超出了我能力範圍了，抱歉抱歉，就連本神都沒有資格去享受，那我也就實在更是幫不上你的忙，幫不了啦。」

清遠老僧聽了，哈哈大笑，道：「好！這個故事我知道，我也是聽過的，說得好，好極了！施主所說的，這雖然只是個故事，卻也說明白了，什麼才是這個世界上最高標準的福報——錢夠用，身體好，沒煩惱，自由自在即可，這任何一條單獨拿出來似乎並不算什麼，不過都加在一起那可就太厲害了，我們不妨看看，身邊可曾有這樣的人，它一個都沒有吧？先說窮人，他們沒錢，先排除，那些富人們呢，幾乎都很忙，找他們的人排成排，所以自然也算不上享這種清福。」

我笑著向他恭維道：「但老高僧您這樣的卻得到它了，是吧？」

清遠老僧擺擺手道：「我也只是得到了自由自在而已，但至於錢財什麼的，那就不可能兼得啦，不過，於老僧我而言，有這些即足矣，好多人都想過這個問題，這種福份該如何享受到？其實說難很難，就連天上的神仙都未必能夠做到，說簡單也很簡單，因為大家都有獲得的可能。它其實只需要兩句話，甚至四個字就行了：知足，簡單！所謂的知足，就在於欣賞自己擁有的，而不去想沒有的，更加不會總去嫉妒和埋怨，而簡單呢，比如老僧這樣，除了一襲僧衣之外，再無它物……這就是簡單！」

我接著補充：「最難得的是，這些還都是免費的！不需要人花一分錢，哈哈！只是看人有沒有一顆知足常樂的心罷了！」

清遠老僧點點頭道：「是的，珍惜所擁有的一切，簡簡單單地去生活，這才叫會生活。萬物唯心造，境由心而變，佛家講放下。大抵如此！肉身難得當下得，佛法難聞今已聞，何須滿懷千秋月，一生一世安泰然！」

啊，最後這首詩，何其豁達。我也為老僧輕輕鼓了下掌，稱讚道：「好詩！」

話說到了這份上，我們主客兩人都很盡興，我想不到在這深山老林中會遇到這樣一位明達事理、睿智無比的隱士，而清遠老僧更想不到，我這麼一個其貌不揚、文文弱弱的小書生，腹內會有這麼多的學問知識，最主要的，是我們談得特別合拍、融洽，自然是越談越開心。

但清遠老僧此時卻把話題一轉，問我道：「施主遍覽群書，博聞強記，縱論古今，無所不知，確實令老衲佩服之至！不過，恕老衲直言，施主現在如此的睿智通達，恐怕也是歷經了九九八十一難才知道一切的吧，看施主，別看年紀並不太大，卻是一臉的滄桑之態，這些，卻瞞不過老衲的眼睛呢，哈哈。」

我向清遠老僧拱了拱手，更加佩服地說道：「老高僧洞察一切，明察秋毫……您真的是了不起。是的，這還真的是讓您說對啦，說對了，要說我這半生經歷，確也真的是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