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藥
林間竹影浮動,光影斑駁,今日禪修,長隱上百號僧徒,納衣紅羅,交錯與一片竹海綠林中。
眾僧都闔著眼,雙腿盤坐,雙手落於腿踝,唇啟輕喃,經文如天盪佛音,聲聲回耳入心。
「待明年,我也要與師兄們一起在此地禪修!」
剛入宓宗的小沙彌,悄悄躲在百十步外的林里羨望。
「明年,咱們那位新掌尊就開始收徒了!」
旁的另一高個沙彌已入宓宗半年,藏著「野心」。
「我要是能拜入他的門下,尊他一聲師父,到長隱每十載開寺普度那日,與他老人家獨立西華雲頂,受天下人禮敬佛瞻,就連皇家也要派十里仗隊從西京三跪九叩至此,請盞佛燈,嘖嘖!何等威風!」
宓宗長隱,收有上千僧徒,卻只不足百人能真正拜入禪、武二門,叫各門尊一聲「師父」。
其餘的僧,都只有眼巴巴地望著,望著自己在這日復一日的修行中,突然禪思悟了,或武筋開了,求一個好門尊。
「掌尊……嘿嘿!」小沙彌突然顯了樂。
「你樂什麼?」旁人用手肘抵了抵他的肩,很是好奇。
小沙彌眯眼觀天,腦中即刻浮現了那日之景。
「三日前,阿饒姑娘哭哭啼啼跳入西面的青龍潭,我親眼瞧見……是掌尊救的她……」
凈空把阿饒救起來時,阿饒口鼻中皆嗆入了潭水,她一邊咳,竟還有一些欣喜:「凈空,咳,咳……你到底是捨不得我死吧!」
然凈空揉出衲衣上的水漬,淡漠地回:「出家人不會見死不救。」
「你,就會拿這些話搪塞我!」
轉眼,阿饒的眼滲出淚來。
人軟軟糯糯,和著濕噠噠的衣,撓人心惜意慌。
「那你也不必拿這些淚試探我了。」
可眼前的人說話依舊冷冷冰冰。
這出家人,毫無憫人之心。
阿饒聞言凝住淚,只愣了一下,便如同換臉般倏爾一笑,唇邊順流滴落了一粒水珠子。
「呵!是了,淚早不中用了,如若我真死了,你也不心疼了?」
似是問,也是答。
「貧僧惜的,是一條命。」
又……
阿饒不依:「那方才,凈空大師抱我的時候,想的什麼?」
剛剛凈空把阿饒從潭中撈起時,兩人挨得甚近,隔著水衣,一層皮,滾燙燒心。
凈空背對著,就連躲在石壁后的小沙彌也未看清他的臉,只見他低頭繞了半圈腦袋,像是被什麼在心口撓了一下。
「一心救人,並無其他。」
「凈空大師不必騙人騙己,你定力不夠,何能做宓宗的掌尊?」
阿饒笑出了幾分邪魅,額前髮絲凝成數股,緊貼著面,像戲台上演的纏人蛇精。
凈空蹙眉,又揉了一通后脖。
她總是不撞南牆不罷休。
「貧僧雖只是一介凡胎肉體,可也不是你一個妓子……便能勾引去的。」
說人不揭短,凈空此話倒是失了一派之尊的身份,也擾怒了阿饒。
「你……好!我是妓!我倒要看看,我的那些本事能不能勾引宓宗的掌尊!」
阿饒說完,即刻撩了衣襟露出玉體香肩,濕著身跳上凈空的背,死死摟住他的脖,並夾了他的腿。
「然後呢?」高個沙彌饒有興趣,追問。
「然後……」小沙彌吞吞吐吐。
他實在有點想不通,掌尊可是了祖大師親定的宓宗接派人,怎能讓一個出入俗塵的妓子弄得那般狼狽呢?
「然後咱們掌尊……掌尊,就背著阿饒姑娘,又一齊跳回青龍潭中了。」
這話過後,是一頓靜默。
高個沙彌痴痴愣著,后又搖頭嘆:「嘖嘖!作孽!」
「你未曾看到,三個月前,阿饒姑娘在授尊禮上,當著整個宓宗的面,狠狠罵了咱們的掌尊。」
小沙彌嚇圓了眼,「都……都罵了什麼?」
「她說咱們繼任的新掌尊許諾要為她還俗,娶她過門,說咱們宓宗配不上萬佛之門的名聲,她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掌尊是個鬼話連篇的偽君子、負心人,她還要武林為與宓宗同伍為恥。」
「要......要毀了宓宗長隱的萬年基業,讓掌尊成為宓宗的千古罪人!」
這番話即便已被傳過數次,可次次所說之人都冒著密汗,所聽之人都懸空了心。
林間遠遠的,有一倩影,白衣稠裙,腰身纖細,娉婷裊娜。
似是一條蛇尾,纏繞竹結。
「妖女!又是再打什麼歪主意!」
禪修的僧徒中,早有一人氣橫了眉眼,兩手捏緊著拳,端在腰間。
「師兄,隨她吧!」凈空闔眼勸了一句。
可身側的那股熱流,似是要將蒲團下的落葉燃成灰燼了。
這吾悔!定力如此不足,要不都說他靠的是一身蠻力得了門尊呢!
宓宗分了兩門,禪僧和武僧,禪僧觀佛,武僧行功。
可若是位列門尊,受了法戒的僧,無論是入的禪門還是武門,禪修武修都不得缺席。
吾悔是宓宗的武僧,位列武門門尊末空位,禪修是他在宓宗最恨的事。
可如今又多了一樣,就是賴在長隱數月,勾了他原先的師弟,如今宓宗新任掌尊凈空的妖女——阿饒。
「要是大慧禪師在,早收她入七層骨囹了......」吾悔咬牙。
話語剛落,阿饒已走近了他們身前。
眉如細柳,眼如杏,羽睫濃疊,爍繁星,膚冷白皙,合歡鈿,玲瓏鼻翼,唇帶蜜。
古詞里上好的佳句,都可用到她身上。
可偏偏生了這樣一副嬌顏的姑娘,又偏偏出生為妓,這也就罷了,煙花月下,尋個貴公子就得了。
她偏偏一眼鍾情了宓宗長隱的新掌尊。
阿饒不但當著宓宗所有僧徒的面,罵過凈空。
她還對法堂的佛首立了誓,她要一輩子纏著凈空,至死方休。
可長隱寺門前的掃地僧第一眼看見阿饒,就下了定論。
「宓宗,倉生佛徒皆從此入,成佛登天皆是此門,豈是一個小狐媚子,就能禍害的。」
宓宗源自朔古上魂,相傳這世間還是一片滄海時,天佛釋染入世,為尋一處棲息之所,他攏聚西華與九重天最近的那片雲海,形成了這人世間第一片空靈之地——西華雲頂。
釋染在此修佛數載,並幻形分身數支,助他們登天入佛。
可其中有一支分身拒飲天露,似是確無佛緣,釋染見狀,有心重塑其靈根。
可誰料那支分身有向善的希冀,謙聲對釋染說:「不久后,這四海雲洲之上會有一個天下,天下萬靈,若心無所倚,無所願,無所指引,那便是一片混沌之池。」
「若萬靈,趟一世,都是這般無所得,那便是白白來了一遭,可若是有我長留於此,守門建派,念佛感世,護他們德行周全,創一片博施濟眾的天地,也不枉我來這世間走一遭了。」
此話一出,亦感染了釋染,他自持為天佛,卻不及其分身心懷蒼生。
釋染在自愧不如之際,又遁入輪迴重修了一世。
此後,那支氣息薄弱的分身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便是宓宗的創派師尊——大慧禪師。
大慧禪師雖一生未登門入佛,可他一手創建的萬佛之門——宓宗,長留於天地間,以此渡佛百世,乘人萬年。
如今,即便它低調如蟬蟻,卻仍是天下武林的擎天柱,雲洲眾人的心頭燈,任這世間誰提起都得懷著一顆崇敬之心,
所以,即便來此禍害的是艷壓群芳的天宮第一美人——廣寒仙子,也得灰溜溜地拎著她的小白兔回月宮。
此刻,阿饒蹲坐凈空的對側,端看著這個俊朗和尚。
眼眸從眉至唇,飄過顎喉,落入其胸間。
了祖大師為他點下的戒疤就在那兒,眼下,藏著的應儘是潰爛不堪的腐肉了。
「今日又是要做什麼?河也跳了,誦經堂也鬧了,還要何?」凈空未睜眼,又是冷言相陪。
阿饒心中又氣又疼,自覺眼泛微紅。
「既然都不中用,今日,與你做個了斷便是!」
此言說得輕飄飄的,好像是駕著雲而來,只等飄散。
「如何了斷?」前人之言字字攜冰。
阿饒沉了心,拿出身後的榆木酒葫蘆,盪與他闔著的眼前。
聽聞水音,凈空終睜了眼。
「我就說吧!掌尊,這妖女能有什麼好心?她是來引你破戒的!」
吾悔自以為看穿了一切,在一旁恨得牙根兒疼。
阿饒眉眼尾翹,玉指撩撥青絲,輕笑不止:「戒?哪還有什麼戒,你問問凈空,他已為我破了多少戒!」
往日她總是想:萬佛之門如何,一派之尊又如何,若是她不肯放過,凈空就是成了真佛,她也要上九重天把他扯回凡間,讓他永世墮於七情六欲之中。
「說話可算數?」凈空又問。
可身後的眾僧徒聽了此言都睜圓了眼,相互對望,一片嘩然:「掌尊,果真是要?當眾破酒戒?」
那還了得!
阿饒輕輕柔柔站起身,舉了酒葫蘆來回晃蕩。
問:「你當真要喝?」
凈空也隨之起身,離了蒲團。
要論神姿,誰勝得了這臨風不亂的佛骨呢,他足足比阿饒高出了一頭,眉眼細長尾揚,眸色清淺,唇齒郜泠,頸間繞有一串琥珀珠子,另一端繞與指間,尤顯指骨纖長。
即便整身籠在納衣里,也掩不住那出身宓宗武門的銅臂鐵軀。
阿饒第一次在人群中瞧見那雙亮澈的眸時,他也正瞧著她,只一眼,她便以為自己成了仙。
「阿饒姑娘,饒了貧僧吧。」
話雖是求饒,可說話的人明明攜有一身正氣,不曾軟半分。
說罷,凈空伸臂奪了酒葫蘆,欲一飲而盡。
可一隻香手忽橫穿過臂,遮住了他的口。
兩眼對望,風雲喚起,竹搖葉淋,一邊青絲飛舞,一邊氣游神雲。
到頭來,也並不全是她一人的獨角戲,便值了。
「凈空,你別喝,我恐要反悔了,我……」
話在斷斷續續地續著。
可凈空只看到她眉眼俱彎的模樣,好看得像一盞登空的新月牙。
他不敢再多看,閉眼仰頭,一口便飲盡了葫中酒,可葫蘆還未離嘴,人便直勾勾地倒了地。
眾僧徒嚇得瞬間簇擁而上,齊喚「掌尊」。
林間偷望的兩個小沙彌也被驚得差點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驚嘆:「不能呀!掌尊可是出自宓宗武門,日日受的都是吞血斷牙之痛,還闖過堪稱抽筋逆脈的百人青銅陣,一口酒而已,還能讓那一身的銅臂鐵軀都白練了?」
阿饒被擠出人群外,倒退數步,隔著厚厚的人牆。
心裡直罵:「這幫人,不管怎的,就是要攔著我與他。」
可憐最後,她也只得含淚隔空作別:「死和尚,我饒了你吧!」
這一話音輕如蟲蟻,只入了她一人的耳。
吾悔見如何也叫不醒凈空,怒火中燒,撥開人群大喊:「妖女,你到底給掌尊喝了什麼?」
他早該一掌劈了她的,免得她再去禍害人間。
只見阿饒已走遠,枯剩一道白影疊繞林間,林間傳來忽高忽低的一語,久久回蕩。
「喝的好東西,讓他皈依佛門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