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能再躺平
灰衣少年很想說話,但他永遠說不出來了。
韓平安很想避開他那宛如井噴正四濺的鮮血,卻因為被捆的像顆粽子避不開,就這麼靜靜地跟他對視著,臉上露出輕蔑戲謔的笑容。
黑衣女子猛然想起少爺有潔癖,急忙把灰衣少年往邊上一推,連刀上的血都顧不上擦,趕緊過來幫著割繩子。
韓平安關切地問:「隱娘,沒受傷吧?」
黑衣女子怔了怔,心中湧起一陣暖意,低聲道:「沒有。」
「沒有就好。」韓平安想想又問道:「李二呢,李二和三妮兒呢?「
名叫隱娘的女子解開繩子把他扶站起來,猶豫了一下說:「死了,都死了。」
早料到幾個僕人凶多吉少,但親耳聽到韓平安依然一陣心酸。
他陰沉著臉一連深吸了幾口瀰漫著血腥味的空氣,揉著手腕,抬腿猛踢著倒在血泊中的灰衣少年,咆哮道:「你個小王八蛋,你個蠢貨,比李二都蠢。也不用腦子想想,小爺只是瘋又不傻,都因為出來玩被綁過一次,再出來能沒點防備?敢殺小爺的人,小爺讓你碎屍萬段!」
隱娘深知他並沒有把李二等人當下人,而是當作親人,能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可她又不曉得該如何勸慰,只能撿起一件衣裳,拉住他,默默地幫他擦拭皮裘上的血漬。
想到這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混蛋,不但殺了自己的忠僕,還想殺老爹,韓平安很快冷靜下來,低聲問:「隱娘,你也太沉不住氣了,為何急著殺他。」
「他要殺你。」
「想殺我的人是該死,可現在人都死了,死人不會說話,你讓少爺我怎麼盤問,怎麼搞清他們的來路。」
「外面有個活的。」隱娘扔掉滿是血污的衣裳,從懷裡掏出一塊手絹,俯身撿起水囊,撥出塞子倒水把手絹沾濕,幫著他仔細擦拭。
「這就好,」韓平安斜看著已不再動彈的灰衣少年,嘀咕道:「即便殺也用不著割喉這麼血腥,太殘忍了。」
隱娘抬起頭,眼神中帶著幾分不滿。
韓平安撓撓頭,悻悻地說:「好吧,我的要求是有點高。不過這都是為你好,你個女孩子家家的,不管做什麼都應該溫柔點,總這麼粗暴,以後怎麼嫁人。」
「……」
伺候保護了他四年,隱娘對他太了解了,早習慣了他總喜歡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跟沒聽見似的撿起帽子遞給他,然後蹲下身翻揀起灰衣少年和那個胡人的東西。
「還好,我最喜歡的牛仔帽沒沾上血。」韓平安接過帽子撣了撣,順手扣到板寸頭上。
「少爺,有錢。」隱娘翻出一個錢袋,回頭遞了過來。
韓平安接過錢袋打開一看,裡面全是價值最堅挺的薩珊銀幣,下意識掂了掂,估摸著有四百多銀錢,黯然道:「如果李二和三妮兒活著,這錢就可以交給他們,讓他們去多買點米,咱家正好快沒米了。」
他不但有潔癖,而且對吃也很講究。
不喜歡吃粟米,也不喜歡吃青稞面,連白面都不愛吃,只吃稻米。
然而,西域不種水稻,即便種收成也不好,所以稻米極為昂貴。連白雲寺的高僧和葉勒王平日里都不怎麼捨得吃,只會用來待客。
他倒好,竟把白米飯當作一日三餐,平日里還把同樣很貴的上好葡萄釀當茶水喝,這個家都快被他吃窮了。
但他現在想的顯然不是吃,而是從小把他帶大的忠僕李二和伺候他的胡女三妮兒。
隱娘暗嘆口氣,在灰衣少年身上擦乾手,站起身道:「只有一把刀,幾件衣裳和一點乾糧,沒過所,沒別的了。」
所謂的「過所」就是大秦頒給胡商的通關文書。
大食或其它地方來的胡商想進入大秦境內,必須先找邊軍申領過所。
一共多少人,多少匹馱馬,運了多少貨物,帶來多少打算販賣的奴婢,均要一一登記在冊,且要交納商稅。
沒人敢偷稅漏稅,更沒人敢不申領過所。
因為從葉勒城到安西都護府治所龜疏城,從龜茲城到北庭都護府境,再到瓜、肅、甘、涼等州去長安的這一路上,大秦在關隘之地設有無數守捉城、戍堡、烽燧和驛館,每到一處都要勘驗,並在上面註明幾月幾日抵達何處的。
「沒過所,怎麼查他們的來歷。」韓平安微蹙起雙眉。
隱娘抬頭道:「少爺,我去外面瞧瞧。」
「順便把那個活的押進來。」
「哦。
隱娘應了一聲,開門走了出去。
「我與世無爭,就想好好享受生活,做個安靜的官二代。你們倒好,竟然來招惹我,真是人在家中坐,事從天上來。想殺我也就罷了,還殺我的僕人,甚至想殺我爹。我爹人不錯,你們居然連他都想殺。」
韓平安拿起灰衣少年的短刀,又恨恨地說:「這不是他死了沒人賺錢給我花的事,而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看來不能再躺平了,這是你們逼我的。管你們什麼來路,只要讓我查到,看我怎麼收拾你們,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要捨得一身剮把他拉下馬……」
他著說著,面目猙獰,額頭青筋凸顯。
隱娘去而復返,不禁愣了楞,但很快緩過神。作為一個九死一生活下來的人,她能體察韓平安此刻的情緒。
「人呢?」韓平安回頭問。
隱娘像犯了多大錯似的低下頭,苦著臉道:「死了,我那會兒只是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沒想過殺他,看著像是服了毒。」
她雖然很會殺人,但終究是個沒怎麼念過書不怎麼會玩心眼的女子。
何況她那會兒要在不驚動灰衣少年的前提下,對付四個彪悍的胡人。其中兩個一看就曉得是身手不錯的武士,她根本沒時間多想,韓平安自然不會怪她。
「死就死了吧,反正他早晚要死,有沒有找到過所。」
「有。」
「有就好。」
韓平安接過湊到氣死風燈下看了看,不由輕嘆口氣。
隱娘忐忑地問:「少爺,咋了?」
韓平安無奈地說:「這是大食那邊的關文,不是咱們這邊的過所。並且是那三個胡商的,上面沒寫這小子,也沒那個動手綁我的胡人。」
「那咋辦?」
「有沒有別的東西?」
「有錢,香料,寶石,還有幾大袋看著像染料的貨物。」
韓平安回想了下事情的經過,斬釘截鐵地說:「隱娘,這兒你別管了,趕緊騎馬回葉勒,告訴我爹今天發生的一切。」
隱娘擔心地問:「我走了,你咋辦!」
「他們說我爹活不過明天太陽落山,也就是說他們很可能會在明天對我爹下毒手。」
韓平安頓了頓,抽絲剝繭地分析道:「我爹明天要去哪兒,要辦理什麼公務,連我這個兒子都不曉得,他們是怎麼曉得的?而且我平時不怎麼出城,他們又是怎麼曉得我今天要來瀚海,並且在路上設埋伏的?」
隱娘驚呼道:「城裡有姦細!」
「我爹的處境很危險,你趕緊回去報信,一定要快。而且要悄悄的,別讓太多人看到。」
「可你呢。」
「我不像你沒什麼人注意,我目標太大,一回去就會驚動城裡的內鬼。」
「少爺,我不放心……」
「什麼少爺,我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個少爺就做不成了!」
「可老爺讓我護你周全,你要是有個閃失,讓我咋跟老爺交代。」
她很犟,不然也練就不出一身殺人的本事。
韓平安意識到想讓她先回去沒那麼容易,摸著下巴問:「這是什麼地方,離白馬灘遠不遠?」
隱娘盤算了下,抬頭道:「在白馬灘南邊十五六里,離白馬灘不算遠。」
「那我們先去白馬灘,看看蘇達素石有沒有到。要是他到了,我就跟他在一起,你回城報信。」
想到他這次出來就是找西邊朋友玩的,而他那個從西邊來的酒肉朋友不是省油的燈,確實能保證他的安全,隱娘一口答應道:「行,外面有馬,趕緊出發。」
沙暴來的快,去的也快。
二人翻身上馬,繫上布巾捂住口鼻,抬頭看看星辰,確認方向揚鞭疾馳出廢棄的烽堡。
蹄聲在寂靜的夜裡如同鼓槌重重的敲打戰鼓,把腳下的沙土踩踏的片片碎裂。
隱娘緊攥著韁繩,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一邊策著馬喊道:「少爺,少爺!」
「又咋了?」韓平安踢踢馬肚子,追了上來。
「等見著老爺我怎麼稟報?」
「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他,他曉得該怎麼辦。還有,你回去之後不要再回來,一定要保護好我爹。」
「要是……要是老爺已經……已經……」
「放心,我爹應該沒事,他也不能有事。他要是出事,誰賺錢給我們花,誰賺錢養我們啊。」
「這倒是。」隱娘覺得少爺的話非常有道理,想想又說道:「少爺,還有件事。」
「啥事?」
「以後能不能別再跟人家說我和我爹的事。」
「不好意思,剛才揭你傷疤了,不過那是迫不得已。你曉得的,少爺我不太會騙人,也不太會講故事。不說你的事,怎麼拖延時間,又怎麼轉移那小混蛋的注意力。」
隱娘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不快地嘀咕道:「什麼不會騙人,少爺你最會騙人了,連皇帝都騙。」
「你的腦袋怎麼一根筋,跟你說過多少回,凡事看破不要說破!」
韓平安瞪了她一眼,想想又理直氣壯地說:「況且我那不是騙人,我只是騙錢。我要是不騙點錢,就憑我爹那點俸祿,你能天天有香噴噴的大米飯吃,能天天有葡萄釀喝?」
隱娘被問住了,悻悻的低下頭,不敢再頂撞。
因為大米飯真的很好吃,葡萄釀真的很好喝,連他手把手教李二燒的菜都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