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昏頭昏腦的風流公子
[Part①·自我說服]
與親人告別,與家產告別,與往日熟悉的一切做最長情的告別。
傑克·馬丁即將走上一條崎嶇坎坷顛沛流離的道路。
「文森特先生,當太陽再次升起時,鎮上的每一個人都會看見我家的牆壁。」
小傑克指著餐廳中的殘垣斷壁,在深夜時分,他把叔叔嬸嬸和安娜妹妹送上馬車,由四匹快馬送去東海岸,再搭上觀光船,送回大西洋彼岸的英格蘭故鄉。
「香水瓶幫的土匪強盜肯定會知道這個消息,他們能查到我,就絕不會放過我。」
文森特正在收拾蘇利文的遺骸,在深夜時分搭起篝火,用食人魔的肉身當做薪柴,架上一塊新鮮的牛腿肉,配上生菜,咀嚼吞咽送進肚子。
破碎斷裂的人骨非常潮濕,在柴火堆中噼啪作響。
在小傑克聽來看來,文森特先生此時此刻的神態,居然與蘇利文那種食人惡魔相差無幾,牙齒咬合時發出的脆響令人毛骨悚然。
強忍著恐懼心,小傑克接著說:「文森特先生,我是美利堅合眾國亞利桑那州治下的合法警官,我決定幫助你。」
文森特:「為什麼呢?」
小傑克:「因為我欠了你一條命。」
文森特:「不,傑克。如果沒有你的一臂之力,我無法戰勝這個強敵。」
小傑克:「可是……」
文森特:「再者說,我殺死蘇利文·奧科佩拉的動機完全與你無關。」
小傑克疑惑驚懼:「無關……無關?!」
文森特:「是的,完全無關。我是為了復仇才殺死蘇利文·奧科佩拉,殺死你眼裡的食人惡魔,殺死你認知中的[溫迪戈]。」
小傑克咀嚼著這個詞:「復仇……」
文森特:「和你心裡的正義不一樣,你依然相信法律,相信人與人之間互幫互助的至善至美,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你相信蘇利文·奧科佩拉會受到聯邦政府的制裁,他會受到上帝的制裁——對嗎?」
小傑克:「確實……我確實那麼想過。」
文森特不厭其煩地解釋著——
「——非常可惜,傑克,我從來沒有那種想法。除了把欠你的債務還清以外,我對你這個白種人沒有任何特殊的優待。」
「——好惡或偏見?」
「——友誼或感情?」
「——事實上,就像是我要前往一個重要的地點,報仇就是我前進的路標。」
「你幫助了我,和路上搭乘的交通工具一樣,和優秀且聽話的馬兒一般。」
「我不會對你這件工具心存感激。所以,你也不必對我有期待和牽絆。」
聽見這些話時。小傑克氣得直跺腿。
他先是跑到花園裡,對著平時悉心照料的花圃草木狠下毒手,又脫下褲子放肆尿了一泡。
像是做了往日里完全不敢做的事,這些膽大包天的行為在平時,會讓小傑克受到叔叔嬸嬸的一頓毒打!
「文森特!」小傑克還是那副文質彬彬的樣子,連罵人都不會使用髒字:「薄情寡義!殘忍冷漠!你這個蠢蛋!你要害死我了!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要是你早點告訴我,我就跟著叔叔嬸嬸一塊回英格蘭了!」
文森特吞下最後一塊肉,用眼角的餘光瞥視著這個年輕人。
「你現在走也不遲。」
他的眼睛像是兩顆深邃無光的黑曜石,在火焰下也無法折射出光彩來,眼神冷得令人發憷。
夜色漸深。
從官道跑來一駕送信的郵差馬車。
文森特取下衣帽架的大帽子——是蘇利文生前所使用的,帶著鸚鵡翎毛的漂亮高腳大檐帽。
拿上香水瓶獵槍,他換了一雙新鞋。然後輕輕往外一躍,以魂威抓住馬車的後車底架,只留下一句輕描淡寫的,類似訣別的話。
「走了!」
「——你!」傑克·馬丁看著文森特偷偷爬上郵差馬車的車棚,終於是打消了敲警鐘的念頭。
因為他差點忘了,自己就是警長。警鐘幫不了他,也沒人敢來幫他。
他想說點什麼,但是說不出來。
他確確實實是想說。
「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東方人。」
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千言萬語都難以形容的迷惘。
我要去哪裡?
是東方還是西方?
是東海岸還是西海岸呢?
搭上回老家的船?在傭人的簇擁下,繼承父親的勛爵之位,每天踩著柔軟的鹿皮毯下床,沒事打打馬球,努力讓自己不成為一個渾圓身材的糖尿病患者,徹底壓抑大腦里癢得發狂的好奇心,就此安穩的活下去?
還是像文森特一樣?
我能踏上這條路嗎?
哪怕我最後會抵達聖弗朗西斯科的浮船塢外。
哪怕文森特先生會將我的骨灰灑進海里,送去他的故鄉!?
那個傻瓜!他沒有槍!也沒有子彈!身上一毛錢都沒了!
我可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有錢人!靠著買官才當上這個警長!論逃跑他絕對不是我的對手!更沒有我的熟練經驗來指導他如何逃跑!
嘿嘿!他一定是想趕跑我!要嚇住我!才會說出那種不明所以的話來!他真的太溫柔了!文森特!
他!善良的朋友!
一個中國人,在亞利桑那連地圖都看不懂的野猴子!】
這麼想的話!他沒了我可不行!
他咧開嘴,捧腹大笑——
——緊接著又上路了。
帶著新槍和子彈,將兩個鹿皮水袋重新灌滿,吹起口哨,喊來馬廄里的最後一匹剛成年的幼馬,換上油光發亮的小皮鞍子。
然後對著餐廳里,對著地板上的那一支[箭]看了又看。
「這就是文森特說的[箭]嗎?」
「連這麼重要的東西他都忘記了嗎?」
「不行!這麼說的話,我更要跟上他了,把這件可怕又可敬的神器交到他的手上!他的腦子好像不太聰明呀!這可不行!」
「如果這種東西流落到惡人的手上,西部會多出無數個新的香水瓶幫!」
「等著我!」
「文森特!我這就來!」
他夾緊了馬腹,朝著樹懶鎮的方向狂奔。
在河谷一側,依山伴水的樹懶鎮有多個入口。
除了盤踞在此地造橋修路以外,香水瓶幫還做其他的營生。
包括摩門教的拜火佳節,野獸珍奇館和大劇院。作為亞利桑那州最大的人口販賣中心,這裡的旅館和賭場裝潢豪華生意火爆,是整個西部數一數二的旅遊聖地。
在小鎮西北側的入口,有一條熱鬧而繁華的商業街,和東南側重兵把守的採石場不同——商業街是各路鄉紳土豪的銷金庫,也是藝術家們陶冶情操的觀光地。
小傑克策馬揚鞭趕到樹懶鎮時,這個年輕人嘴上剛剛還說:
[要助文森特一臂之力,將救命之恩還回去。]
當他看見塔樓高台上八百流明左右的礦燈,又看見夜色中一個個發出猩紅光彩的煙頭,以及巡邏兵手裡的槍時。
他退怯了,他害怕了,他又一次被恐懼擊敗。
這並非是他能控制的,就像從地獄里伸出來的魔爪,把他的勇氣捏了個粉碎。
傑克如此對自己說——
「——先去西北側的入口看看風景,再想辦法找到文森特吧」
「我根本就沒辦法對付這麼多人呀!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幫著文森特殺死了蘇利文.」
「我會變成一灘爛肉的,會死的呀!」
他非常果斷,拉住韁繩調頭繞去了溫柔鄉。
小傑克的大腦很簡單,與文不才倆人加一起都湊不出一百五十點智力,無論是JoeRank或JoeStar——這種弱智莽夫的特徵似乎是一種傳承。
當傑克看見燈紅酒綠的商業街時,突然有種迷花眼的感覺——空氣中飄灑著麻古煙草的味道,烤肉與各類香腸熟食的味道飄進他的鼻腔里,幾乎要把他迷住了。
在巡邏守衛的呵斥下,他連忙拍了拍臉,強作清醒的樣子。
他翻身下馬。做足了安檢工作,把槍械里的子彈都退出來才能過關。
小馬駒叫安防人員引去馬廄,小傑克伸長了脖子往馬廄那頭看,看見自家的馬兒擠進水槽時的尷尬模樣——看看它,它身側都是科羅拉多荒原上數一數二的紅毛高頭大腳馬,它像是一個灰頭土臉的窮小子突然掉進了一群胸大腰細的辣妹懷裡一樣,有點不知所措。
——對於傑克來說,也是如此。他三番五次笑眯眯地拒絕了陪酒女郎的邀請,捏著袋子里的四十多個金幣,這算他全部的家當,是從愛丁堡老家帶來的硬通貨。
他想著,絕對不能被這些東西誘惑,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時間來到凌晨三點,小傑克依然沒有找到任何關於文森特先生的蹤跡。
不論是槍戰引起的騷亂,亦或是蘇利文死亡的消息。
什麼都沒有,該來的還是沒來。
……
……
[Part②·忘恩負義]
傑克昏昏欲睡,在睏倦疲憊的身體驅使下,他終於是推開酒店的大門,決定先睡一覺,醒來時再想如何找到文森特。
這一路上,他算是受盡了委屈,突然就開始慪氣。
是的,傑克就是這麼想的。
[我實在是太委屈了!]
[明明有那麼多好吃的,好玩的,看上去驚險又刺激的三槍遊戲!]
[打鐵盤贏賞金,丟骰子賭酒,要是在黑傑克遊戲里中了二十一點,還能贏來一個吻!]
[吃義大利薩拉米紅腸,有姑娘陪著!]
[為什麼我要為了這麼一個中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我好害怕呀!]
[文森特!都怪你!我的心靈都不純潔了!]
傑克越想越委屈,他偷偷瞄著門縫外邊的花花世界,又看著前台小姐。
[看看這位美麗的小姐!我突然覺得香水瓶幫也不是那麼可惡了!]
[她的皮膚像是用牛奶泡過!就和我的妹妹……安娜……]
[和安娜一樣?]
等一下。
小傑克這才意識到。
這條商業街擁有那麼多新鮮的熟食,有那麼多身材健美,性感誘人的姑娘!
可能都是蘇利文的[百里香]在作祟,這種魂威超能可以讓人保持健康體態,擁有強壯肉身——只是現在,蘇利文已經死去。
過不了多久,這繁華的一幕將不復存在。高熱高糖不眠不休的生活,會將這些女郎賴以為生的皮囊摧殘得不成人形。
傑克本就不多的腦容量在熬夜狀態中雪上加霜——
[——文森特真是個殘忍的人……他怎麼忍心毀掉如此美麗的東西呢!]
[就算那是個食人魔!狠狠地揍一頓就好了!每個人都應該有悔過的機會!不是嗎?]
在這個瞬間,傑克忘記了幾個小時之前生死攸關的危難時刻,他忘了自己的理想,忘了警長的身份。
「先生?先生?您準備過夜嗎?」前台小姐禮貌問候,「有什麼可以幫助您?您需要什麼?」
傑克立馬回過神來,他像個初嘗禁果的青澀男孩,舉著手裡的錢袋,把裡邊的金子都露出來了!
「我想要一間房……」
前台小姐見到真金眼睛都發直了,原本還算禮貌的眼神,此刻變得如狼似虎。
「是一間房?!只有一間嗎?」
小傑克:「是的。」
前台小姐:「您要單間?一個人嗎?」
小傑克:「應該是吧……我看上去就像個單身漢……」
前台小姐:「要多大的床呢?您願意花多少錢?」
小傑克:「單人床……」
前台小姐:「不需要大一點的,舒服一點的房間嗎?也不需要大一點的床嗎?在樹懶鎮,必須住在六層以上的房間里,才能看見河穀日出時的風景!如果你來了樹懶鎮不看日出的話!就等於沒有來過!」
小傑克:「那……好吧,按照你說的,需要付給你多少錢呢?」
前台小姐刻意壓低了身子,讓她衣襟領口的扣子看上去不那麼「規矩」,刻意扶著檯面去倒騰住房合約,翹起了豐腴的屁股。
小傑克的眼神也跟著這點春光順著往下瞥。
前台小姐又挑弄著耳畔的髮絲,舔舐嘴唇,讓舌頭浸潤手指,翻開賬本,眉間有種戲弄小孩的輕浮感。
「你看上去像個書獃子,喜歡讀書嗎?我可以為你安排六樓靠樓梯的那一間,隔壁就住著一位大作家。你一定聽過他的鼎鼎大名——大衛·維克托。」
小傑克還沉溺在前台小姐這曼妙的身材中,被美色蒙蔽了雙眼,聽見作家的名字時,忽然渾身一個激靈。
「大衛·維克托?」
前台小姐讓傑克一驚一乍的神情所震懾,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覺:「是的……你需要我嗎?需要我的身體?可以多加一個金幣……」
小傑克:「房費多少?」
前台小姐唯唯諾諾的說:「兩個金幣……」
按照金價和傑克手裡的硬幣凈重來算,這價錢在亞利桑那算獅子大張嘴,要痛快宰客——可是小傑克急不可耐:「拿著!我叫傑克·馬丁,趕緊給我登記!」
前台小姐讓傑克這副餓虎撲食的模樣給嚇壞了,可是她依然不依不饒,想要出賣肉身:「我說,如果你需要我的話……半個金幣也行……我這裡有切金鋸。」
小傑克變得煩躁不安,內心有種暴怒的情緒在蔓延。
「快把鑰匙給我啊!婆娘!別磨磨蹭蹭的!」
前台小姐央求道:「就二十五美分……不,二十美分也不行嗎?只要你付我二十美分,我去把大門鎖上,今晚只陪你……」
小傑克終於忍不住了,他這個斯文人破口大罵起來。
「喂!不知羞恥的母豬!連英語都聽不懂了嗎?!我現在就要去見大衛·維克托!現在我的心裡只有洶湧澎湃的文學魂靈!你居然敢侮辱我?你在侮辱我嗎?!」
——五分鐘后。
傑克·馬丁已經完全忘記了與文森特先生的約定。
或者說,他暗自定下的決心在這道房門之前一文不值。
門裡是他青年時代的偶像,一個靠著故事逃出監獄的奧地利人。
「大衛·維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