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熟悉的陌生人

「痴心妄想！我們家冰冰要找的是本地人，有穩定的工作，有車有房。我們培養她這麼多年，慣著捧著，難道結果就是和你一起去擠群租房？什麼樣的身份找什麼樣的人，你可以糊弄小姑娘，可唬不了我們……」

一個遙遠而熟悉的中年女性的聲音，伴隨刺眼的燈光，包圍著蘇嘯嘯。

蘇嘯嘯有些發懵，身子發沉，眼前的一切讓他頗感詫異。八九十年代的組合櫃中，擺放著一台厚重的老式金星牌電視機，桌上是早就過時的新科VCD影碟機，旁邊還有幾張帶著划痕的光碟。

這是哪？可真夠老掉牙的，他想著。再看眼前茶几用花紋布遮蓋著，茶杯還是那種早就過時了的白瓷杯，裡面是半杯已經涼透的茶水。

女人還在說話，並沒覺察到蘇嘯嘯一臉驚詫的神情。

「我不是在公司上市籌備會上嗎？奢華而又清凈的山間酒店，小範圍的高管封閉會議……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是哪兒……」

再看中年女人猙獰的面孔，聽她繼續奚落自己：「我們家冰冰可不想找個鄉下來的男朋友，順帶出來一群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什麼大學生，我們見得多了。你以為這是你老家啊，出個大學生像中彩票一樣！」

什麼親戚？什麼大學生？

蘇嘯嘯皺了皺眉，看著她穿一身不太合身的連衣裙，艱難地勒著肥胖的身材，雙下巴一開一合，像只兇猛猙獰的比特犬。

「畢懿冰她媽？前女友老媽？」恍然間，蘇嘯嘯反應過來了，他驚訝得合不攏嘴。

「我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想起分開了二十年的前女友，這些年因為經歷過種種的風霜雨雪，越走越順的蘇嘯嘯，其實都快忘了她的樣子了。倒是她老媽這副比特犬似的猙獰面容，一直刻在他的腦海里，像一座大山，橫亘在自己和畢懿冰中間。

我竟然回來了？

分不清楚是穿越還是重生的概念，蘇嘯嘯意識到自己確確實實正在二十年前畢懿冰的家中。曾經這是他第一次來她家，也是最後一次。

二十年前，他大學剛畢業。作為小縣城裡走出的天之驕子，他滿懷人生理想，希望可以做出一番事業，給畢懿冰一個幸福的生活。

然而，這一切在面對女友母親的時候，變得不堪一擊。曾經牢不可破的愛情，竟被一位小學畢業的中年婦女，用廉價的世界觀輕易地粉碎了。

他至今都記得她母親嫌貧愛富的嘴臉，記得那些刻薄，那些黯淡無光，讓自己無地自容的對話和場景。多年以後，當他企業成功，還曾在私下半開玩笑地感慨：感謝准丈母娘不許之恩，成就了我這樣的成就。

「我勸你哪來的回哪去，我告訴你，你也不要幻想去了什麼大公司就能如何。你去了也就是個打工仔……」身邊畢懿冰母親繼續。

他常在回憶中重複這個場景，說出自己當時試圖反駁，卻沒有反駁的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更何況科技尤其是互聯網的發展，給了年輕人改天換地的空間，只不過當時自己沒有這些經歷，也沒有這樣的眼光……

「我當年還是太年輕，因為太年輕，有些話說不出口，才會被人傷害。」

蘇嘯嘯若有所思，重生的震驚和不適短暫消失。

那些無數次重複在腦海中的話，瞬間從心底湧起。

下一刻，畢懿冰母親剛要繼續，蘇嘯嘯忽然一伸手攔住她，

冷冰冰來了句：「閉嘴吧！」

一股氣勢撲面而來，那是多年混跡於商場的決斷和凌厲。

畢懿冰母親像見到了訓犬員，原本還張牙舞爪，轉瞬就愣住。不敢相信蘇嘯嘯和自己這樣說話，她瞪大眼睛，發現他的目光中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

身邊畢懿冰父親見狀，忙想插話，卻也被這眼神瞪得發毛。

「阿姨，我今天能來這裡，是給你們面子，你不要在這裡一口一個什麼農村城市的。據我所知，冰冰外公也是跟著家人從蘇北逃難到這裡的吧！怎麼才過了兩輩，你就高貴了呢？」

「你們倆除了有個女兒，還有什麼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一輩子一事無成，難道不是嗎？你口口聲聲什麼『鐵飯碗』，試問你所謂的『鐵飯碗』端穩了嗎？」蘇嘯嘯的話直擊心靈，把畢懿冰父親懟得一愣。

「一天到晚跟母老虎一樣，卻只能在家裡咋呼，出去敢吭聲嗎？除了撒潑耍渾你還能做什麼？一家人擠在這麼個小房子里，騎著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自行車，還為誰出錢給老人治病吵個半天，真不知道你這優越感從哪來的？真是眼睛長在頭頂上！」

終於痛快地還擊了一次，蘇嘯嘯瞬間感到自己被治癒了。

他起身拿起自己給畢懿冰父母買的水果，轉身就往門口走，身後畢懿冰猛地追了一句：「蘇嘯嘯！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太過分了！你……你走可別後悔……」

猛然回頭，看這位前女友，她的眼眶裡有淚水。想起她當年也是端莊大氣，被學校評為氣質女神，不得不說她這一哭，梨花帶雨，也很令人生憐。

想想她也算是陪伴自己渡過四年大學生涯的人，後來同校的師哥王威曾對她窮追猛打。王威曾是南都大學的風雲人物，在大學期間就拿過省一級的創業獎項。父親王炳南更是南都數一數二的地產商，論家世論長相，在外界看來，畢家算是高攀了。畢懿冰自己也是相當滿意。

「那個時候我剛去鵬城沒有多久，一個非專業人士進了IT領域，又遇上那些趁勢欺我的人，情緒跌到了谷底，竟然還會偶爾想起她。現在想想，真是可笑至極。」

現在不一樣了，我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我了。

「冰冰，好歹咱倆戀愛一場。今天我能來，只是想照顧一下我們四年來的感情。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你媽媽的這些話，但是你一直以來的言聽計從，對待這個事情的不置可否，讓我無法接受。既然這樣，這結束語就由我來先說吧……」

蘇嘯嘯說語罷，毫不猶豫地離開。

留下一家子人在身後大罵：「太不像話了！」

出了門走在藍旗街上，南都城的桑拿天氣壓很低，又很潮。

畢懿冰家是個典型的老小區，低矮的樓房最高也只有四層，還有幾棟筒子樓是紅磚牆的，外表爬滿藤蔓。

漸漸地，蘇嘯嘯的情緒開始恢復，再看不遠處熟悉的蘇果超市招牌，他意識到自己真的回來了。

再沒了剛才反擊畢懿冰母親的快感，想想上一世，自己從一個白領，一路多少坎坷，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才有了一家准上市公司，如今竟然重生了。想到此處，他有點欲哭無淚。

本來想打車，忽然意識到手機不能付款。

摸了摸兜，只有幾十塊錢，他只好嘆了口氣，上了公交車。

不管怎麼說，也是回來了。

他也曾經幻想過，如果人生能重來可能走的路會很不一樣，以前無數坎坷，可能就會避過去。

當年他孤身一人去到鵬城，沒有領路人，職場路與創業路完全靠自己摸索，栽了一個又一個跟頭，可以說是頭破血流，四十多歲才從人潮人海中脫穎而出。多年來他常有遺憾，就是覺得自己錯過了很多，公司也並非巨頭，沒有像當年理想的那樣，站在產業鏈的頂端。

上一世，等他有這些之後，也早是四十齣頭的中年人了。

而且還錯過了青春年華，更沒有合適的兩情相悅。

「沒想到我竟然回來了！而且還帶著上一世所有的職場經驗和創業經歷，還有信息差與眼界，這簡直是火藥……」嘯嘯的思維慢慢轉變了過來。

「既來之，則安之。」他正思索著，一輛老式賓士從旁邊鳴笛經過，他一下子回過神。

旁邊一家音像店放著F4的《流星雨》，路上巨大的諾基亞手機廣告牌，上面是一代神機諾基亞8210。跟著車子目光右轉，他看到夢想牌電腦的廣告牌，那上寫著採用奔騰4CPU，旁邊還有個三星Mp3的廣告，Yepp64M快速快閃記憶體——儲存更多。

果然是2001年啊，蘇嘯嘯想著，意識到面前這如火如荼的IT業，其實只是未來科技大潮的前奏和開胃菜。而真正英雄輩出、令人瞠目結舌的互聯網時代，還沒有到來，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星辰大海。

沒想到遺憾可以彌補，青春可以再來，自己竟然可以像網路小說里的主人公那樣，重新來過。

他忽然笑了起來。

那個掀風追月、跨步成山的莽撞少年回來了……

正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來電顯示：准爺。

他接起來。

「嘯嘯，我覺得我廢掉了。真的，我不想去鵬城了……」電話里那個外號准爺的傢伙抽泣起來，明顯是又喝多了。

「你怎麼了？」蘇嘯嘯這話一出口，便有點後悔。

他再次提醒自己，現在是2001年。

此時他的這個同班同學喬振宇，正通過買醉，想讓自己忘記畢業即分手的女友。

「你在哪呢？」

「美食街王二姐炒飯。」喬振宇說。

「行了，你等我。」

蘇嘯嘯掛斷電話，按照自己的記憶，往南門外走。

看來准爺是真傷心了，竟然自己花錢喝酒了。

想起喬振宇這個外號，這完全是因為他生活簡樸，平日里也只有「雪菜肉絲」炒飯相伴。當年任何人請客吃飯，他的統一回答都是：「放心，準時到……」

現在回想起來，那份常吃的「雪菜肉絲」炒飯，其實不只有口味和情懷，更多的還是囊中羞澀的無奈。畢竟他家在贛東北，就是人們常說的「鄱、余、萬，一斤半」的那個地方（鄱陽、余干、萬年）。他父母老年得子，家裡三個姐姐輪流出錢才供出他這麼一個大學生。

蘇嘯嘯想著，急匆匆往外走。

還沒到門口，便看到飯店老闆攙著喬振宇。

趕忙迎過去，扶住喬振宇，他已經喝得腿軟腳軟了，可嘴巴卻不軟：「嘯嘯，你去和王芸說，我一定能混起來的，一定要讓她滿意，相信我！相信我啊！」

這就是喬振宇，一個為情所困的大學畢業生。

前一世他因為這場曠日持久的大學戀情，一直到四十歲才漸漸緩過勁來，隨便找了個女人結了婚，甚至還鬧出過深夜報警的奇葩事情來。如今看他醉眼朦朧的樣子，蘇嘯嘯強制他站好：「兄弟，別想了！放下這些！」

「放下什麼？」喬振宇笑著問。

「放下痛苦，用實力告訴王芸和她的家人，她們的抉擇是錯誤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蘇嘯嘯語罷，忽然很驚詫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但轉瞬明白了，他這話也是說給自己的。

於是又道：「兄弟，我們的童年結束了！」

「童年？」

「對啊！你忘了嗎？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去鵬城了！」蘇嘯嘯說。

「哦，對，對，我要離開了！可是王芸……」

「兄弟一切都結束了，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開始新生活了，忘了這些吧，向前看！」

「前面？」

「前面是成年人的世界，兄弟！請記住，我們要做人生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