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

那是一間獵人狩獵留下的窩棚,窩棚里有炕,有灶台。謝聾子和柳金娜走進那間獵人留下來的窩棚里,便不想再走了。

很快謝聾子在窩棚里升起了火,火在炕下燃著,溫暖著整個窩棚。炕上鋪著獵人留下的獸皮,牆上掛著的也是獵人留下的獸皮,溫暖的窩棚,使兩人堅定了留下的信心。

他們不知自己已經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自己走了多遠,他們走進窩棚的一剎那,終於覺得自己有了歸宿。謝聾子在窩棚的檐下發現了獵人留下風凍著的臘肉,是這些臘肉救了他們。

那一夜,謝聾子一直守望著柳金娜睡去。他抱著那桿已經沒有了子彈的槍坐在門邊。不知什麼時侯,柳金娜醒了,她首先看到了坐在門旁的謝聾子。他抱著槍,勾著頭,已經沉沉地睡著了,喉嚨里響著粗細不勻的鼾聲。柳金娜心裡咒了一聲:「這個該死的聾子。」柳金娜穿鞋下地,站在謝聾子身旁,她拖拽著把他推醒,謝聾子朦朧中看見柳金娜那張生氣的臉,他就溫和地說:「你睡你的,我給你站崗。」「站啥崗,你也睡。」謝聾子聽不見柳金娜的話,仍舊那麼坐著。柳金娜就說:「你不睡,我也不睡。」柳金娜果然就那麼陪著謝聾子坐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謝聾子終於明白了柳金娜的動機,便嗚咽一聲,立起身向那炕上摸去。

他和柳金娜並排躺在鋪滿獸皮的炕上,謝聾子不僅嗅到了獸皮的膻氣,同時也嗅到了從柳金娜身體里散發出的女人特有的氣味。他還是第一次離柳金娜這麼近地躺著,他渾身哆嗦著,一股巨大的溫暖和幸福湧上他的心頭,他淚流滿面。那一夜,他一直哭泣著。

謝聾子在這深山老林里很快地學會了用套子套野物,用夾子打野物。謝聾子每天都樂此不疲地一頭鑽進林子里,收穫著野物,直到傍晚,他才滿載而歸。剩下的時間裡,兩人一邊吃著燒烤的獵物,一邊等待著鄭清明,他們相信,鄭清明會找到他們的。還有那些抗聯的人們,他們一天天等待著。結果一天天過去了,他們連個人影也沒有看到。

柳金娜有機會隨著謝聾子走出窩棚來到林子里,她更希望在林子里能夠發現鄭清明和抗聯人們的一些行跡,結果,她只看見了謝聾子和自己留在雪上的腳印,還有野獸凌亂的蹄痕。

他們清楚地看見了抗聯的人們和日本人那場激戰,他們已經走了很遠了,仍能看見抗聯營地方向燃起的火光。柳金娜就想,也許抗聯的人們都被日本人殺了,可她明明知道鄭清明並不在營地,他是會躲過日本人這次偷襲的。她堅信,鄭清明會找到他們的。

謝聾子在閑下來的更多時候,他會獨自一個人站在山嶺上,向遠方張望著,一直到日落,看不清了,他才怏怏地走回來。他一見到柳金娜,便長吁短嘆地說:「鄭大哥咋還不來咧。」

柳金娜說:「不來就等唄。」柳金娜說完這話時,心裡也沒有底。

柳金娜在一天天的期待中沒有等來鄭清明和抗聯的人,肚子卻一天天變得豐隆起來,她的行動已經變得遲緩和沉重了。

夜晚,她躺在炕上時,她就想鄭清明了,鄭清明不在她的身邊她感到一種恐懼,一種莫名的恐懼。她想,也許自己生孩子時會死掉,她不想死。她恐懼的時候,就搖醒身邊的謝聾子,謝聾子醒了,睜著一雙眼睛不解地望著她。

柳金娜就說;「聾子,我要生了,他咋還不來咧。」

謝聾子聽不見柳金娜說什麼,便獨自說:「你害怕,就先睡,我給你站崗。」說完謝聾子就要穿鞋下地。柳金娜就一把把他拖過來。抱住他的頭,一直把他的頭按到她肚子上,謝聾聽不見柳金娜腹中的胎動,但能感受到從母腹中傳出的陣陣悸動和溫暖。他恍忽間,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嬰兒,在母腹中悄然地生長著,謝聾子便軟了自己的身子,他把頭長時間地停留在柳金娜的腹上,他感受著那份幸福和溫暖。謝聾子早已淚流滿面了。

柳金娜也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喃喃著:「該死的,你咋還不來咧?」

在那個寒風瑟瑟的晚上,兩個可憐的人兒,相互溫存,相互哭泣著。

不知什麼時候,山上的積雪悄然化去了,露出一片片褐色的山皮,又沒幾天,山林里的樹木冒出了青色的芽兒。

孩子就是在那初春的早晨降生的,柳金娜先是放聲大叫,她一邊叫一邊咒罵著:「該死的,你咋還不來咧,該死的呀——」

謝聾子看見孩子生下來的那一瞬,他被一種巨大的魔法震懾住了,他看見了一片腥紅的血光,血光中嬰兒先是探出了頭,然後整個嬰兒的身子一點點地向外滑出,他屏聲靜氣,他似乎覺得不是在看嬰兒出生,而是覺得自己在一點點地從**里走出來。一種欣喜一縷柔情,佔據了謝聾子整個身心,突然,隨著嬰兒的降生,他幾乎和嬰兒同時,放聲大哭起來。他奔過去,從血泊中抱起嬰兒,他覺得抱著的是自己。

柳金娜似乎用盡了力氣,她閉著眼睛昏睡過去。謝聾子扯開嗓子和嬰兒一同大哭起來。

是個男孩,在那春天的早晨,柳金娜為孩子取名叫春生。

春生會笑了,春生會爬了,春生會走了。

山綠了,又黃了,後來,滿山又被大雪覆蓋了。

孩子一天天大了,柳金娜和謝聾子一天天等待著鄭清明和抗聯的人們,結果他們等來的是平靜的生活。整個深山老林里,他們沒有見到過一個人,只有野獸和風雪陪伴著他們。

窩棚里多了一個會哭會笑的春生,便多了一份溫暖和熱鬧。

那是一個飄滿雪花的日子,柳金娜抱著春生來到了山樑上。春生在柳金娜的懷裡縮著脖子,看著滿山的落雪,稚聲稚氣地說:「媽,我冷。」

柳金娜不說話,她把春生放在雪地上,她動手堆了一個雪堆雪堆堆完了,她沖著雪堆跪下去,這時春生看著母親流下了眼淚。春生又聽見母親說:「他爹,咱們有孩子了,叫春生,讓他叫你一聲爹吧。」

春生被母親抱過去,柳金娜讓春生跪在了那個雪包前。

柳金娜沖春生說:「叫爹。」

「媽。」春生回過頭望著母親。

「叫爹。」柳金娜在孩子的屁股上拍了一掌。

春生撇著嘴要哭,驚恐地望眼母親,又望一眼眼前的雪包,春生終於怯怯地沖雪包叫了一聲:「爹。」

柳金娜又按著兒子的頭沖雪包磕了三個頭,後來柳金娜就抱著春生一步步向窩棚里走來。

謝聾子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他聽不見卻什麼都看見了,於是他心裡也就什麼都明白了。他也不相信鄭清明還活著。他看著柳金娜母子做著這一切,心裡有些酸。他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哭出來,他把剛捕獲到的一隻野兔掛在樹上,他麻利地往下剝兔子的皮,那把鋒利的刀先是劃開了兔子的皮毛,接著又劃開了兔子的皮毛……他專註地做著這一切。他感覺到柳金娜抱著春生就站在自己的身後。他沒有動,仍專註地剝著兔皮。柳金娜拉了他一把,他回過頭。

柳金娜沖懷裡的春生說:「叫爹。」

春生這次很熟練地叫了一聲:「爹。」

謝聾子從柳金娜的臉上看到了他以前從沒有看過的東西。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回身去剝兔皮時,手舉著刀抖抖的,差點割了自己的手。

那一天晚上,風裹著雪嗚咽地在山林里呼號著,小小的窩棚在山林里搖擺著,柳金娜在這風雪的夜晚,一直大睜著雙眼。自從到了楊家大院之後的一幕幕情景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後來她跟了鄭清明,她沒有享過一天福,可她覺得日子過得踏實、愉快,她的身心是自由的。謝聾子對她好,她也覺察到謝聾子幾乎把自己當成了母親,鄭清明在時,她並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可她現在和謝聾子一起,面對這野山野嶺時,她多麼希望自己有個依傍啊,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依傍。她相信鄭清明不會再來找他們了,沒有人能夠來找他們了,在這深山老林里,她需要溫暖,需要一個男人丈夫一樣的關懷……她側過身去,她看見謝聾子用獸皮嚴嚴地把自己裹了,她在心裡說:「你這個該死的男人啊。」她湊過去,一雙熱而急切的手剝開裹在謝聾子身上的獸皮。她匐進了謝聾子的懷抱里。謝聾子木然地僵在那裡,他渾身哆嗦著,嗓子里乾乾地響著,謝聾子嚎叫一聲:「媽耶——」他從炕上滾了下去。謝聾子很快從地上爬起來,一頭撞出窩棚,他一口氣跑到林子里,最後他跌在雪地上,他摸到了腰間那把剝獸皮的刀,他就那麼握著。最後他握著刀,把刀鋒放到了自己的襠上,他揪住了襠下那個玩意,他叫了一聲:「媽耶——」便把一截溫熱的活物扔了出去……

那些日子,謝聾子一直蹲著走路蹲著幹活。

柳金娜看著難受的謝聾子,她從雪地里挖出了幾種中藥,用嘴嚼爛,她含著眼淚幫著謝聾子敷藥,謝聾子閉著眼睛,眼淚一串串地流出來,他喃喃地叫著:「媽——媽——」

柳金娜說:「聾子,你咋這樣咧,你是個好人,是我害了你咧。」

謝聾子獨自嗚咽著。

春生一天天大了,他跟謝聾子學會了捕獲獵物,學會了劈柴……他仍管謝聾子叫爹。」

春生說:「爹,你歇著,我干吧。」

謝聾子聽不見,謝聾子說:「你還小,你歇著吧。」

春生說:「爹。」

後來,山裡來了兩個人,他們看了看窩棚,又和柳金娜說了會兒話,他們說得最多的是鄭清明的事。說完,來人就拉著柳金娜的手說:「這麼多年,讓你們母子受苦了。」

柳金娜說:「不苦,有啥苦的,比抗聯那時好多了。」

來人聽了柳金娜的話就紅了眼圈。

沒過多久,山下開來了一輛吉普車,車下走下那兩個人。他們是來接他們下山的。

柳金娜不想走,那兩個人就很真誠地說:「不走咋行,我們沒法和烈士交待,也不好和上級交待。」

他們走的時候,要一同帶走謝聾子,謝聾子就抱著那些獸皮說:「我哪也不去,這就是我家咧。」

來人搖搖頭,嘆口氣,便帶著柳金娜和春生走了。謝聾子一直送母子坐上吉普車,車快開時,春生隔著窗喊了一聲:「爹——」

車就走了,謝聾子看見車離自己愈來愈遠了,他扯開嗓子喊了一聲:「媽——」謝聾子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後來,謝聾子成了這片山林的守林員。每個月,山下的人把米面送到山上來。山下的人提議把窩棚扒了,重新給他蓋一間,謝聾子沒同意。他仍住著那間窩棚,他習慣自己長時間地蹲在窩棚門前,望著眼前那片山林獃想。想著想著,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然後他沖那山那嶺喊一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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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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