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靜靜站在他面前。
輕聲一句「我來遲了。」
韓菀聲音很好聽,如琴瑟韻動,婉轉動人,哭泣太多傷了嗓子略有些啞,卻很認真。
他不禁抬頭,對上了一雙漆黑剔透的眼眸。
薄薄的秋陽從頭頂灑下,她肌膚白得仿要透明,細細的絨毛,淡淡的粉,疲傷讓她的臉龐染上一絲蒼白,愈發襯得一雙精緻桃花眸奪目。
這雙點漆般剔透的瞳仁,正一瞬不瞬看著他,短短一句話,有一種亘古的錯覺,目光彷彿穿透了時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逾越了,她卻沒有生氣,還笑了笑。
穆寒迅速低下頭。
「謝小主人。」
「回去吧。」韓菀輕聲說。
她抬起頭,環視眼前百十張或多或少眼熟的面孔,「委屈你們了,都回去吧。」
屏息已久的諸衛激動大喜,忙跪伏:「卑職等謝小主人!」
……
一眾武衛尾隨輜車折返。
人太多了,她又來得急,只能讓他們步行,她放慢速度。
但其實沒事,他們這些奴隸出身的武衛,都是極能吃苦的,這些許路程並不覺得有什麼,反境況峰迴路轉,激動高興情緒高昂。
不少人身上帶傷,韓菀特地打發人進城採買傷葯,讓他們暫先敷一敷,又使人問了可能支應。
完全沒問題,實在不方便行走的一路都有人輪著背,並不影響。
女婢奉命特地問了穆寒,韓菀見他身上新傷舊傷,半邊身體斑斑血跡看著有些厲害。
穆寒簡短回道:「無事。」
他看著就是個沉默寡言的,異常強壯又半身腥紅讓人心頭髮悚,女婢得了答案見他不再語言,咽了咽唾沫忙折返回話。
入夜,他們回到了東陽君府。
回到舊日起居的營房,隨後醫士就來了,一一給他們檢查包紮好傷口,針葯不吝,甚至女郎還親自過來探視,足半個時辰,才離開。
同屋的阿亞伸長脖子望了眼,「小主人真好!」
韓府仁厚,與外面外頭相比不亞於天堂。老主人沒了,幸好還有小主人。
阿亞也習慣了穆寒的寡言少語,沒答話也不在意,興緻勃勃說了兩句,又說起今日那個彭陵夫人,低聲咒罵幾聲,十分慶幸,若穆寒落在她手上只怕不死至少脫一層皮。
幸好小主人及時趕到。
他慶幸拍了拍胸口,忽想起一事,回頭對穆寒說:「誒,好像小主人不是第一次救你了誒。」
天色漸沉,院里的綠植籠罩在一層漆黑的夜色中,遠遠院檐的兩盞絹燈在冷風中搖晃著。
穆寒回頭看去,昏黃燈光投在院門前的青石板甬道上,素色裙裾的纖楚背影提著裙擺步上階梯,漸行漸遠,朦朧漸看不清。
是的。
她不是第一次救他了。
……
穆寒生在一個北地與匈奴接壤的邊城奴隸營中,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誰。
但能肯定的,對方是一個羯奴。
中原各國屢屢與羯羌等族交戰,戰敗俘虜淪為奴隸,而且還是最卑賤的異族奴隸。
這是天底下最卑賤最骯髒最混亂的地方,沒有之一。越是底層就越粗暴簡單,弱肉強食是唯一真理,人命如草芥,每天都有許多屍體抬出去。
他生下來的瞳色和五官,一半羯奴的血統註定他將處於奴隸營的最底層,連他的母親一看清他臉,也嘆他註定活不長。
不是狠心,而是現實。
可穆寒居然磕磕絆絆的,像個狼崽子一樣地活下來了。會走路就會打架,反勝無數次同齡人的追打,躲避無數人大人的惡意,頭破血流,奄奄一息,但他居然熬過來了。
但可惜的是,幸運沒有一直眷顧他。
在他十歲那年,他所在的奴隸營內遷,中途為了救差點被強辱致死的母親,他舉起大石頭往對方的後腦勺狠狠砸下去。
但可惜的是,對方沒有被一下砸死,沒等他再補一下就爬了起身。
穆寒的母親拉著他兄弟奪路狂奔,這個往日逆來順受的女人,居然拉著她的孩子成功逃出了營地。
那是一個大雪天。
傷痕纍纍的三人最終倒在山坡下的黃土路旁,冷,餓,鮮血在身下的白雪逐漸暈染開來,他努力往前爬,因為後面還有追兵。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犬吠的聲音,是追兵,但可惜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已經爬不動了。
那個冰冷寒冬,就在他感到絕望的時候,忽他聽見遠遠有鈴聲。
很清脆的叮叮聲,風吹著輜車檐前的銀鈴,發出悅耳的脆響,叮叮叮叮。
一開始他以為是幻覺,但一會兒,鈴聲越來越清晰,他勉強抬起頭,見得遠遠的,一車隊由遠而近。
發出鈴聲的,是最前頭的一輛紫色帷幕的輜車,求生的本能讓他生出一絲力氣,他拼盡全力爬上雪堆,滾落在輜車的朱輪側。
「……救我。」
唇動了動,但穆寒知道,他沒發出聲音。
也是他命不該絕,就在這個時候,輜車車窗帘子掀了掀,他聽到一個小女孩嘟囔的聲音,緊接著,一張粉妝玉砌的小臉蛋出現簾后。
「啊!」
驟然見他,小女孩嚇了一跳驚呼一聲。
他心不禁黯了黯,他知道自己的模樣有多狼狽,血淋淋極嚇人。這些貴人,哪怕他沒傷,歷來也不屑沾邊的,更有甚者連看一眼都覺得污了雙目。
但出乎意料的,小女孩立即叫停了車隊,她甚至自己親自跳下車來,她可能就四五歲大,小小一團,手足無措,慌忙解下了自己的小披風蓋在他身上。
這可嚇壞了隨行的管事和僕婦,披風蓋他身上不能要了,女婢趕緊從車上另取一件,急急忙忙裹住她抱起來,管事一疊聲讓將女郎抱進去,解救之事交給他就是了。
小女孩被塞回車廂,不過她馬上撩起帘子探頭出來,穆寒掙扎仰起頭,聲如蚊吶告訴她,他後面還有母親兄弟。
很急切,因為他已經聽到犬吠了。
小女孩忙說:「你別怕,我讓田阿叔去!」
她連忙看管事,管事忙應:「小的這就使人去,無事,給些銀錢買下就行了。」
他喊人迎上去交涉,又揚聲叫隨隊醫士來,邊喊邊扯車窗帘子,苦口婆心:「天兒太冷了,受了寒可不得了,小娘子您……」
穆寒的心這才一定,脫力栽倒。
車窗帘子被扯了下來,但沒一會,又偷偷掀起一點縫,小女孩悄悄伸出一條手臂,遞給他一個粉紅色的荷包。
「這個給你!」
荷包鼓鼓囊囊的,她把車上的糕餅都裝進去了,小女孩很認真說:「吃飽就沒那麼疼了。」
她努力探胳膊。
穆寒喘了兩口氣,勉強支起身,把那個荷包接了過來。
就這樣,穆寒很幸運的,進了東陽君府。
韓家仁厚,收容解救過許多流民奴隸,韓父甚至還會給予機會,這麼大小進府的孩子,都有機會學習手藝的。
穆寒被挑中了學武,這是最好的出路,以後能成為家丁府衛,或商隊護衛,甚至其中佼佼者還有機會被選作主君的親衛。
穆寒極刻苦,他在十五歲那年通過考驗,被挑中進入家主的親衛隊。
一晃眼七年過去。
從一開始至如今,已經十二年了。
阿亞說的一點不錯,他們確實很幸運。
燈光朦朧,素色身影沿著甬道漸行漸遠,出了院門,沒入黑暗,看不見了。
良久,穆寒要收回目光,卻見一女婢折返。
女婢先往穆寒所居的屋舍而來,穆寒直起身,女婢進門,遞過一玉瓶,說這是女郎喚她回去取的碧玉散,另傳話,女郎讓他好生養傷,待傷愈再去說話不遲。
碧玉散是上佳金創葯,治療外傷效果極好,市面上是沒有的,得各家自尋藥材配置,炮製方法繁複配置不易,非常珍貴。
穆寒垂目看了眼,碧色玉瓶剔透晶瑩,他握在掌心,沁涼沁涼的。
「謝小主子。」
……
韓菀奔波一日,有些疲憊,但還是先去看弟弟。
韓琮睡了,他等了阿姐好久,后服了葯,撐不住睡了過去。
韓母孫氏正翹首等她。
兩人給韓琮掖了掖被子,轉去正房說話,孫氏見她面露疲色,頗心疼,讓下仆趕緊端晚食上來。
母女二人坐下用膳,關切幾句,孫氏不免說起韓菀的去向,她蹙眉:「不過是些護主不力之人罷了,你又何必親去追趕?」
曹邑宰確實給她回過一句,孫氏先前並沒想起,只喪夫之痛,一經提起不免怨責,對於穆寒等,她是極不喜的。
韓菀只得勸:「阿爹如今不在了,只剩我們娘仨,外事不通,正是用人之際,忠心者實屬難得。」
上輩子她令人回頭去贖的時候,不少人已不在了,實在太過可惜,韓父挑選親衛的第一條件就是忠心。
如今有機會再來一次,這些忠心耿耿又有能的人,韓菀自是不肯送走半個的。
「留下他們,也能安穩府里人心,阿娘,你說是不是?」
勸了好一陣子,韓菀說的也確實是道理,孫氏最後還是壓下不喜同意了。
只說起韓父,她悲從中來,不免又痛哭了一場。
哭罷,抹了眼淚,她環視曾留下無數歡聲笑語的屋舍,強忍悲傷,對女兒道:「二郎病已痊癒,我們也差不多要啟程了。」
說著取出一封信,是姨母從郇都送過來的。
如今已是九月深秋,再不收拾起來動身,待大雪封路,就難走了。
韓菀頓了頓,半晌她「嗯」一聲當做回應,扶起母親,「夜深了,娘你早些歇吧,諸事明日再說不遲。」
待母親睡下,韓菀步出正院,深秋寒夜,星斗漫天,她吐了一口氣,快步回了酈陽居。
她也累得很了,回屋梳洗倒頭就睡不提,一覺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
她問了問母親和弟弟,得知都未醒,她也不急著去,坐下慢慢轉動著手裡的彩釉茶杯。
韓菀正想事,不妨聽見女婢快步進門,稟道:「穆衛求見。」
穆寒?
韓菀驚訝,他傷不輕,她不是傳話讓傷愈再來嗎?這才第二天。
不過她馬上站起,往外間行去,「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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