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韓仲丘低頭盤坐在軺車上。

軺車沿著長堤慢慢前行,秋風颯颯,吹起軺車帷幕,泛黃蘆葦搖曳,一江碧水東去。

他家距東陽君府極近,東陽君府在堤下的山麓上,沿著河堤走出一段,便是他的府邸。

韓仲丘讓車停下來,下車立在河堤。

心緒複雜,面江默默站了許久。

直到僕役小聲問郎主可要添衣,方覺兩臂生寒,他搖了搖頭,轉身回了軺車,「回去吧。」

僕役不敢多說,忙放好斗篷爬上駕座,車夫一甩鞭子,馬蹄踢踏,繼續前行。

這時身後忽聞嘚嘚馬蹄聲,回頭一看,黑色布甲腳踏長靴,正是君府府衛裝束。

「郎主!郎主!是君府的人!」

韓仲丘一愣,那府衛已飛奔至近前,利索翻身下馬見禮,拱手:「夫人請二郎主。」

「……請我?」

韓仲丘怔住了。

……

不管韓仲丘情緒有多少不解疑惑,長嫂有請,他還是立即掉頭,往君府去了。

府衛並沒有帶他走大門,而是避人耳目從一側門而進。

韓仲丘心裡越發疑惑。

穿廊過榭,遠遠看見正院門牆,不管如何,他整理衣襟收斂思緒,跟著侯在廊下僕婦進了去。

「叔叔。」

孫氏已調整好情緒,見得韓仲丘進門,起身微微一福,又吩咐身側的韓菀姐弟:「還不給你們叔父問安?」

韓菀這個二叔,五官和韓父有幾分肖似,一樣長眉朗目,只韓仲丘身材要短橫一些,不及韓父清瘦,一身褐玄綢衣眉心隱見川紋,模樣幾分嚴正古板。

韓菀領著韓琮,姐弟二人上前斂衽作揖,「見過叔父。」

韓仲丘忙給孫氏回了禮,又虛扶姐弟:「元娘二郎快起。」

互相見過禮了,雙方分賓主坐下,韓仲丘低頭半晌,問:「嫂嫂召小弟前來,不知……」

「正是有要事和叔叔相商。」

孫氏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叔叔也知道,郎君下葬不過數日,那起子人已咄咄逼迫上門,我孤兒寡母……」

她恨:「說得再多,不過就是覬覦郎君遺下家業罷了!一起子忘恩負義小人!!」

「只可憐我娘兒三個,孤寡失怙,如此多艱……」

孫氏說到悲處,既恨且泣,聽得韓仲丘如坐針毯,他臉上發燒實在沒法坐住,驀站了起身。

孫氏有分寸,她不是來詰問追究的,見火候差不多,垂淚道:「我娘仨艱難,叔叔是知道的。」

「不瞞叔叔,我打算近日攜菀兒姐弟北上郇都的,我有個姐姐,早年嫁進襄平侯府,她膝下長子,已和我兒定下婚盟,……

「只是,郇京路途遙遠,人地生疏背井離鄉,雖有姐妹,那府里到底姓楊,妾心中惶惑。」

孫氏抬頭:「妾身如今只信叔叔罷了。」

「你是菀兒二郎親叔父,他爹沒了,叔猶父。」她說著站起,鄭重大禮一拜:「妾厚顏,請叔叔一併北上郇都!」

孫氏又忙道:「要叔叔離鄉背井,拋下家業,是妾身的不是,日後商號年利予叔叔三分,請叔叔莫要嫌棄。」

要麼不做,要做需坦蕩,道理孫氏都懂。一不做二不休,母女商量后決定三成,讓韓仲丘滿意,也表示她們的誠意。

孫氏並韓菀韓琮三人,深深一拜。

「嫂嫂!菀兒二郎,你們……」

韓仲丘大為震動。

他和韓父同父同母,也就晚生二年罷了,即與祖業失之交臂,心裡難免失落。

要是韓父一直健在也就罷了,可現在……

寡嫂孤兒,族中步步緊逼,難免會有與其便宜旁人,不如自己的想法。

心有浮動,再加上老妻一再催促,他最後還是來了。

人來了,心裡卻矛盾掙扎,兄弟倆感情還是不錯的。

誰知他這廂與族親逼上門,那邊孫氏卻親自命人請他,推心置腹並坦然給他三成厚利。

韓仲丘愧疚,他為自己先前的心思浮動而感到羞恥,為自己在兄長屍骨未寒之際逼迫寡嫂侄兒而疚慚。

他幾步上前扶孫氏韓菀韓琮,翻身跪倒在地,愧泣:「嫂嫂之命,莫敢不從。」

只那個三成年利他卻愧於承受,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孫氏和韓菀姐弟一起將韓仲丘扶起,孫氏卻堅持,他連連搖頭,「不可,不可!」

最後還是孫氏說:「此去辛勞不易,叔叔若不取,天長地久,妾實於心難安!」

「那……那也用不著這許多。」

韓菀就說了:「叔父且莫推讓了,」到了這裡,她鬆了一口氣,只不過年利還是必須的,幫忙勸:「叔叔也不是一個人,要只有叔叔,我也不多說了。」

「叔叔還要養家糊口,嬸母兄嫂那邊如何交代?叔叔憐惜我母子,我們卻不能讓叔叔難做人。」

韓仲丘頓了頓,一想家裡,這還真是。

孫氏三人堅持,再三勸說,韓仲丘為難斟酌,最後唯有深深一揖:「如此,仲丘只得厚顏愧受了!」

「好,好!」

孫氏和韓菀對視一眼,忙將人扶了起來,孫氏道:「日後就托賴叔叔照應了。」

韓仲丘肅然:「仲丘定不辱使命!」

……

事情進展很順利,二叔韓仲丘最後應下了同行。

請罪原諒冰釋前嫌,熱絡一場家宴,後面的事就不需娘仨理會,韓歇等人忿忿不平,俱被韓仲丘悉數打發。

接下來,就要離開東陽了。

日子定在九月初十。

……

晨光微熹,薄薄霧靄籠罩江伴。

韓菀出東陽君府大門,她回頭望一眼,晨光下,高牆黑瓦的恢宏府邸靜靜坐落在山麓下。

堂嫂任氏左右顧盼正指揮下仆調整籠箱次序,側頭見韓菀神色,便勸:「我們日後還會回來的,」她笑,「郇都繁華,遠勝東陽,說不定屆時妹妹還要覺不便哩。」

韓菀回頭笑了笑:「也許吧。」

不過郇都再好,也不是東陽了。

不多時,兩支隊伍便已匯合完畢,府衛來請主子們登車。

登上輜車,沿著河堤漸行漸遠,山麓下的東陽君府漸看不見了。

韓菀心裡惆悵,長吐了一口氣,放下車簾。

離開東陽了。

……

秋日衝破霧靄,薄薄灑在大地上,北風很大,颳起一片黃塵。

走了一日,就出了東陽。

離開東陽地界之後,府衛明顯繃緊了起來。

跨馬按劍,來回掃視,馬蹄噠噠,巡哨不斷反覆檢視隊伍前後。

行進的聲響很嘈雜。

只饒是如此,韓菀還是清晰地聽到哭嚎聲。

這並不是個什麼太平世道。

天子羸弱,諸王侯坐大,交戰頻頻。這一二十年間,也就因為出一個申王,震懾諸國不敢輕動,這才勉強算保持表面平靜。

饒是如此,天災頻發流寇四起,走投無路淪為流民的百姓也越來越多。

他們碰上一股,北邊陳國大旱,大批災民被迫離開故土尋找生路,也有流入郇國的。

遇上大車隊,這些赤足襤褸的流民蜂擁撲上來,府衛立即拔刀,厲聲驅逐。

便是惻隱,也無人敢當場援賑,孫氏請韓仲丘來商量過後,吩咐人折返捐獻財資,由當地仁紳去聯繫官府出面。

議定后,母親小心看顧睡下的弟弟去了,韓菀撩起車簾。

很嘈雜,府衛反覆勸誡指引,流民卻不肯信,不得已,府衛拔刀出鞘,厲聲驅趕。

大人孩童跌跌撞撞,哭嚎聲震天。

車隊這才得以緩緩前行。

韓菀吐了一口氣,靠在憑几上。

她不免想起前世自己。

說起來,其實她並沒什麼恨世嫉俗的情緒。

她跟父親出去過,她並不是什麼不知世情的高門千金,這樣的亂世,死亡其實真不是什麼太突兀的事情。

更多是的不甘,她不甘心,不忿。

舉目眺望,懸挂「韓」「東陽」旗徽的車隊正徐徐前進,她視線落在迎風獵獵的旗幟上,這些都是父親的心血,幾代韓氏先祖的心血,還有她至愛的家人。

眼前的一切一切,她都無法心甘情願拱手於人。

再艱難,她也要守住它。

還有,父親。

若疑竇為真,她無論如何也要為父親報仇雪恨的。

……

冷風拂過,青絲撩動,初雪般的面龐清冷一片,自臨行前祭奠父親之後,韓菀情緒一直都不高。

穆寒跨馬,緊緊拱衛著輜車。

他就在韓菀一側,很清晰看到她潔白顏面上的神色。他頓了頓,有心寬慰,但他覺得這是逾越,又拙嘴笨舌不知說什麼。

猶豫了一下,他最後還是低聲說:「郎君化險為夷,此番北上,又有二郎主一同前往,主君在天有靈,也必會欣慰。」

有些笨拙的安慰,難得他主動說話,還說了這麼老長一句。

韓菀不禁一笑,問他:「你傷可好?」

這一路顛簸的。

「謝主子關懷,卑職無事。」

韓菀看了兩眼,看他挺輕鬆的,這一路跟車走不快,應也不怕。

她叮囑:「若後頭吃力,你切記不可逞強,到後面的車歇上一歇。」

行囊的車騰空半架,她特地吩咐緊跟輜車后,就是預備給他休息用的。

「謝主子!」

嘴上應了,穆寒卻打定主意不去,外頭不太平,他無論如何都要牢守左右的。

他也不覺吃力。

……

入夜時分,抵達定好的驛舍。

這驛舍是提前預定的,一整排三座騰空出來,府衛分頭檢查,確認無誤,即請主子們下車安歇。

沒什麼好說的,一日趕路筋骨疲乏,說了幾句,各自回房梳洗,吹燈睡下。

穆寒親自巡察了整座客舍一遍,這才折返換藥。

坐在正房門前的石階上,撥弄一下手心的玉瓶,小小玉瓶握得久了,觸手溫暖。

阿亞扯緊麻布繃帶,利索給他打了個結,「主子真好!」說著摸摸自己結痂的傷口。

是的。

能進韓家,又被主子所救,是一生最幸運的事。

他唯有竭盡全力,守衛主子,為主子解憂。

穆寒活動一下肩背,鬆緊合適,他拉起衣襟扣上腰帶,吩咐阿亞:「你領人巡視上半夜,仔細些!」

「是!」

孤月高懸,無垠的藏藍天幕下,驛舍檐脊高低起伏,隱沒在漆黑的夜色中。

穆寒按劍,親自守在韓菀屋門外。

他不親自守著不放心。

夜色沉沉,冷風颯颯,黑暗中庭院植木一陣陣搖擺。穆寒無聲站在黑暗處,高大健碩的身軀如山嶽,又如同一頭蟄伏在夜色中的健壯獵豹,肌理分明,流線十足,無聲潛伏守衛。

韓菀倒囑咐過他休息,但他沒有,他不困,習慣了,以往跟韓父出門也會有戍夜。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斷留心院牆內外。

只不曾想,庭院無事,屋裡卻出了狀況。

守了一個多時辰,三更過半,穆寒忽聽房內「哐當」一聲巨響,陶瓦重重落地。

韓菀入寢,床頭小几慣會擺一個陶瓷茶壺。

他一驚。

「砰」一聲巨響,兩扇門板倏一個來回,穆寒情急下重重一踹,破門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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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下巴,讓穆寒同學住進去好不好呢?

哈哈哈中午好呀,給你們一個大大的么么啾!明天見啦寶寶們~(づ ̄3 ̄)づ

最後還要感謝「柳君邪」扔的地雷×3,比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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