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水清紗家在破產之後就把老房子賣了,還債之後還剩一點錢,也就隨意在渝城找了處最便宜的房子先住下。便宜當然就不能挑,一到天明時分,麻將聲、吵架聲、打孩子聲、江聲、車聲、蟬鳴、廣場舞音樂,統統混合在一起,吵成了一鍋粥。
一家人便是在這樣隔音效果差到幾乎為零的環境下,靠著隔音棉,擠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撐了一年。
女婿來了,老兩口很熱情,茶几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炒貨、零嘴,還不停地張羅著白朗多吃點——他們似乎是想到了白朗什麼都不缺,因此也沒有費勁去買些什麼貴的。這些東西都是老兩口早起自己做的。
「很好吃。」白朗笑道,「餅乾酥軟,恰到好處。」
「這是孩子他爸做的,」水母樂呵呵地說,「孩子他爸什麼都會做。」
水父的手在圍裙上有些局促地擦了擦,不太好意思地笑了:「小手藝,上不得檯面……」話是這麼說,臉上還是很驕傲的。
白朗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很認真地將食物都吃得七七八八,倒讓老兩口更高興了。
水清紗就這樣,瞠目結舌地看著白朗三言兩語之間就把老兩口哄得心花怒放,只是一些小食的功夫,老兩口就差沒真把白朗當半子了,什麼掏心窩子的話都往外說。這手腕,真讓水清紗不得不嘆為觀止,且情不自禁地產生了一個疑問:
這傢伙不是挺八面玲瓏的嗎?會說話,嘴還甜,甚至還會笑——怎麼一回到家就是那麼一張死人臉呢?
「……白朗吃辣沒有問題吧?」水父聊到興頭上站了起來,「今天中午一定要讓姑爺見識見識我的手藝。」
白朗不吃辣,當初「禁止做辣的菜」是寫到過合同里的。水清紗剛想阻止,就聽得白朗很爽快地說:「吃。」
「好嘞!那今天水氏老碼頭火鍋的改良配方,姑爺就是第一個吃的了!」
水父笑呵呵地去了廚房炒底料了,水清紗在桌子下面拉了拉白朗的衣袖,小聲道:「你不是不能吃辣嗎?」
「姑爺不能吃辣嗎?」水母聽力相當好。
白朗站起來,笑道:「當然是能吃的,只是不能吃太辣,紗紗記錯了——我去廚房看一下岳父做飯,可以嗎?」
「要得——孩他爸!記得做微辣的!」
「曉得咯!」
白朗真去了廚房,水母看著白朗高挺的背影,對旁邊還在震驚狀態中的水清紗笑道:「白朗人真不錯啊,媽這就放心了。」
「呃……您的確早就該放心了。」水清紗乾笑。
水家只有一個小客廳,廚房是隔斷出來的,隔音效果顯然不好。好在外面忽然有人開始打電鑽,聲音震天,倒是藏住了母女倆的悄悄話:「紗紗,你嫁到豪門,千萬不要想著再往娘家帶什麼東西——你記住,家裡什麼都不需要。我們已經還完債了,剩下的路我們會自己走,也能走好,你就好好過日子就行,聽到沒有?」
水母知道豪門日子不好過,很擔心水清紗為了家裡的事情和白朗生了嫌隙,不由得不苦口婆心地勸說。
怕女兒心不定,水母還專門補了一句話:「你爸的火鍋店馬上就要重新開了,位置都租好了。你爸的手藝你知道,店只要開起來了,就絕對不可能垮。我又在一家補習機構找到了工作,我們的情況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水清紗一愣。水父的手藝水清紗是知道的,若不是高利貸追的緊資金鏈斷裂,絕不可能走到如今山窮水盡的地步。可是……「開店?爸爸怎麼會有這個錢?」
「你爸爸的好朋友,趙叔叔借的。」
「可是……」
水清紗還想說什麼,就見水母給自己使了眼色。水清紗傾身過去,聽到了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
「紗紗如果有什麼做的不好的,還請姑爺一定要多多包容。」
廚房裡,白朗站在水父一步之外,靜靜地看著對方在大鍋里慢慢地翻炒著底料,聞言淡淡道:「紗紗什麼都很好。」
水父聞言忍不住笑了,手上攪動的頻率不自主地慢了下來:「是很好……這孩子從小就聰明,又懂事,又乖巧……那麼愛玩遊戲的一個人,後來還去做遊戲了,專註……您可能不知道,她大二的時候就做出了遊戲呢!叫《清君側》,我偷偷玩過,真的很有意思……」
「是啊。」白朗輕輕地說。
聊到水清紗,水父便打開了話匣子:「我和她媽媽就這一個孩子,她媽媽從小就寵她,寵得無法無天地。我呢,有時想嚴厲點吧,看到紗紗的笑臉,也嚴厲不起來。不怕姑爺笑話,紗紗在家的時候,十指不沾陽春水,什麼家務都沒做過的。」
白朗心中一跳:「紗紗做飯很好吃。」他喃喃道,想起了水清紗認真做家務的樣子。
水父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自豪地笑了:「是嗎?那紗紗真的很有天賦啊。我還沒見過她做飯呢。她總賴給我做,說我做得特別好吃。對了,店的事真的謝謝姑爺了,我一定會儘快還您的錢的。」
「什麼?白朗給的啟動資金?」
水清紗差點就驚叫了出來。
她真的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答案,更沒想過,白朗竟然會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來水家。
「你真的不知道嗎?」水母仔細地觀察著水清紗的神色,「那就奇怪了。我和你爸還一直以為是你和他商量好的……真奇怪啊,他為什麼要瞞著你呢?」
水清紗面色變幻不定,心情卻是複雜。
「既然是這樣,你在白朗面前就不要表現出來——其實姑爺是不讓我們說的,只是我們覺得不能瞞你,也想找你問問詳細情況。」
水母沒將這件事當回事,只當是姑爺關心女兒的一種方式,雖然有些奇怪,但更多地是欣慰。但水清紗卻沒法不去想這件事。
白朗幫助了她,卻又不想讓她知道他幫助了她,而且從時間來看,在那之後他還逃避到了外地,自我流放了兩個月……
她發現自己從來就沒有看懂過這個男人。每一次她以為自己懂了,實際就會告訴她,她看到的不過只是表象。
吃飯了。
水父的火鍋,一向是色香味俱全的。還沒有上桌的時候,香氣就已經飄到了遠方,惹得路過的人都來問,還有人買了幾塊底料走的。而到正式上桌了,那香氣便不折不扣地化為了生津的味蕾,讓人吃得停不下來。
「姑爺,這個筍子是新摘的,你嘗嘗……」
白朗滿頭大汗,後背的衣服都濕透了,面對水父水母熱情的布菜卻是一點都不含糊,給多少吃多少。
水清紗看了一會兒,站起來,倒了杯水給他:「涮一涮再吃,你吃不了這麼辣。」
「我吃得了。」白朗道。
「紗紗,我看姑爺挺能吃辣的。」水父也笑道,沒有廚師不喜歡看到客人愛吃自己做的菜,「全用清水涮了,就沒有那個味了。」
水清紗搖搖頭,沒有說話,而是直接強制地將白朗油碟里的菜全都用水涮了,態度很強硬。
水父和水母相互看了一眼,擔心白朗生氣,便拉著水清紗開始聊家常轉移注意力。水清紗一邊聊一邊繼續阻擋白朗吃辣,而水父和水母就更加起勁地說話,生怕環境冷靜下來……
白朗默默地吃著飯,聽著耳邊的交響樂,看著牆上斑駁的牆皮,眼前的溫馨與四圍的家徒四壁交融在了一起,一家的光彷彿都集中在了豐盛的桌上,一時恍然。
吃完晚飯,白朗和水清紗便辭行了。水父和水母一路將他們送出了小巷,忽然又想起了要給姑爺帶回去的伴手禮忘在了家裡。水清紗不想讓父母多跑一趟,就跟著父母一起回去拿了。
白朗等著水清紗。巷口外就是江,白朗站在江邊,胳膊伏在欄杆的白石上,眺望著江水和沙鷗,安靜地想著心事。江風拂衣,倒讓白朗的面龐褪去了幾分堅毅,卻是更加清雋了。
水清紗走了回來:「李叔還沒來嗎?」
「啊?」白朗回過頭,看向水清紗,有些如夢初醒地說,「忘了,現在就打電話。」
水清紗皺著眉看著他拿出手機,忽然伸出手,阻止了他即將撥打的動作:「你好像有點失落。」其實她想說的是失魂落魄。
吃飯時,白朗魂不守舍的樣子,水清紗全是看在眼裡的。
「失落?」白朗有些尖刻地笑了,「我為什麼要失落。你看錯了。」
「你為什麼不直說呢?」水清紗問道,晚霞透著水汽,打在她的身上,讓她顯得非常輕盈,「你根本就不能吃辣——你現在的臉還是通紅的,後頸也起小疹子了。」
有些人不能吃辣,是受不了辣的味道;但有些人不能吃辣的原因更嚴重,他們生來就對辣椒過敏。
白朗沒回答,冷笑了一聲,似乎是不想解釋。水清紗也不在意,她問他:「要不要跟我去橋對岸走一下?」
白朗一愣。
水清紗笑道:「一起逛街也是證明我們感情的好方法,不是嗎?」
「……」
渝城是個不夜城,一到夜晚,江上就起了無數的楓火,霓虹燈流轉在來往行人的身上,照在波光粼粼的水上,夢幻炫目極了。
對岸是渝城夜晚最繁華的商業區,一共有七層,一層層地繞著山,一層層地有著不同鮮活熱辣的美景。雖然已經是夜晚,但卻正是人聲鼎沸的時候。走在裡面,水清紗和白朗必須挨得很緊,才能不被人流衝散。
水清紗去路邊攤的試吃區拿了一塊手工牛軋糖,放在了白朗掌心:「嘗嘗,是不是不辣了?」
白朗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進了嘴裡。
很甜,一下子就撫平了他心中的燥熱。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去逛街,」水清紗微笑著說,「哪兒人多去哪兒逛。人太多了,雖然他們都和我沒關係,但我還是會覺得滿足,彷彿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的悲喜也不再是我一個人的悲喜了。」
白朗沉默。風輕雲淡中,他們繼續往前走,在路過了一個又一個熱鬧的街景之後,水清紗忽然聽到白朗說:「我爺爺很愛吃辣,但他為了我從來不吃。後來他得了阿茲海默症,記不得我了,我再去找他,就終於可以陪他一起吃辣了。可是我也已經六年沒有吃過辣了。」
水清紗一愣,下意識地說:「他……」
白朗笑了笑,很是清淡,很是蕭條:「他已經去世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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