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崩地坼
天剛交三更,側福晉就在枕頭邊輕聲呼喚:「老爺,老爺?」
「喔?」穆彰阿被叫醒了,只覺雙眼酸澀,心中萬分不願意被別人打擾,勉強翻了個身,問道:「有事?」
「西淩阿大人來了,有急事要見老爺。」
西淩阿是滿洲正白旗人,姓郭貝兒氏,其祖父是乾隆間內大臣阿那保,西淩阿承祖蔭,現任圓明園隨扈的御前侍衛,深夜到訪,必有要事!穆彰阿一驚而起,撩開狐皮帳子,一邊穿衣一邊搭了一句:「快請!」
西淩阿聽見聲音,竟不等通報,撩開門帘大步登堂,一個漂亮的雙安:「給中堂大人請安!」
「起來,鎮常,」穆彰阿叫著他的字:「起來說話。」
西淩阿磕頭站起:「中堂大人,請換袍褂!」
「怎麼,是皇上召見?」
「喳!」西淩阿答應一聲,上前一步,把聲音壓得極低:「皇上,怕是……不好了!」
穆彰阿耳邊如同響了炸雷一般的站立不穩,還是姨太太忙扶住他坐下,回頭吩咐管家周福:「還不去給老爺準備官服?」
「啊,是!」
「怎麼?」穆彰阿定定神,問道:「昨天叫起的時候還好好的呢?怎麼,怎麼突然就……要緊不要緊?」
「太醫院薛老爺說,皇上上了春秋,在望七之年又連遭兩項逆事……只怕……」西淩阿嘆了口氣,他說:「昨天白天,聽說鄭王爺還想通知四阿哥,六阿哥來探望,皇上說不必,吃了葯,看過摺子,精神好得很,誰知道晚上就會出事?」
「皇上還有什麼旁的交代嗎?」經過了這一會兒的思考,穆彰阿也冷靜了下來:誠如太醫院薛寶善所言,皇上已經是望七之年,連逢庶母孝和睿皇太后薨逝和四皇子奕詝的原配薩克達氏年命不久兩樁事的打擊,怕是熬不過去了。
這樣的話也只能是在心裡想想,嘴上是萬萬不能露出半點的。而一旦皇上龍歸大海,接下來的事情,應該如何料理,就全都積到了他這軍機首輔的肩上了。
他只顧自己凝神細思,西淩阿的回話都沒有聽清楚,只是隱隱約約的聽見他說,皇上已經派御前侍衛去通知其他人了。
說話間,周福拿來了朝服補褂,由姨太太幫著他穿好,又給他繫上一個御賜的平金荷包:「裡面是切片的人蔘,多銜幾片在嘴裡,嚼爛了吞下去更好!」
「我知道,我知道。」
周福挑起門帘,外面西北風怒號如虎,幾乎把他頭上戴著的貂檐暖帽都吹掉,扶著暖帽走出二堂,滴水檐前已經有暖轎在準備,穆彰阿向西淩阿一拱手,「鎮常,勞煩您先行一步,我立刻就到。」
西淩阿點頭,出府上馬而去不提。穆彰阿鑽進暖轎,出中門到了位於海淀的圓明園,由二宮門繞正大光明殿,前湖,過奉公無私殿和九州清晏轉彎,就是道光帝駐蹕的慎德堂了。
好大一段路走過來,出府的時候還是三更時分,到了殿前,彎腰鑽出向東打量,天色已經微微發亮了。眼前的慎德堂燈火通明,卻一片靜悄悄,偶有太監內侍走過,也是放輕了腳步。
等上了台階,踏入正門,正好總管太監董承祥從裡面迎出來,也不及行禮,只是低聲交代:「快請進去吧?」
穆彰阿踏進正殿,除了他之外,還有宗人府宗令載銓,御前大臣載垣,端華,僧格林沁,軍機大臣賽尚阿,陳孚恩,季芝昌,內務府大臣文慶。除了一個家住得太遠的軍機大臣何汝霖還沒有到,另外一個祈雋藻奉旨到蘭州辦差未歸之外,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都到齊了。
朝中大佬未及寒暄,董承祥再一次從西暖閣中走出:「列為大人,皇上傳召!」
「哦,哦。」整理了一下朝珠補褂,季芝昌第一個邁步過去,挑起了門帘。穆彰阿在前,其他人跟在身後,步入西暖閣。
69歲的道光帝在塌上半躺半坐,身後有一個小太監扶持著他蒼老的身體,呼吸聲非常的不均勻,如同在拉動一個破舊的風箱一般的急促和難過。
穆彰阿想起知遇之恩,心中一酸,眼眶熱乎乎的,又怕君前失儀,趕忙避開眼神,一打馬蹄袖,當先跪了下去:「臣穆彰阿,恭請聖安!」
道光帝是個很忠厚的老人,平時的叫起或者御前奏事都不忍讓臣工們伏地奏答,而今天,破例的沒有讓眾人平身,很是艱難的喘息了幾聲:「朕自踐祚以來,已歷30春秋,自上年孝和睿皇后薨逝,哀痛之餘,自感身體日衰,今日召集眾位臣工,實是為大清續統,來人……」
皇帝的手虛虛抬起,指向御塌裡面,董承祥伸手過去,取出一個明黃色的小匣子來。眾人知道,這就是裝著萬千至重的傳位詔書的鐍(音絕)匣了。皇帝把鐍匣捧在手裡,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鑰匙打開,從中拿出一張明黃色絹質的詔書向下一送:「穆彰阿……?」
「喳!」穆彰阿跪行半步,站起來接過詔書,展在手中只看了一眼,就面南站定:「皇六子奕訢封為親王;皇四子奕詝立為皇太子!」
謎底揭曉,眾人不知道心裡都是個什麼滋味,這時候也無暇細辯,只聽皇帝在御塌上繼續說道:「爾等都是侍奉過先帝和朕的老臣,總理朝政,輔弼新君之種種事物,何待多言,其同心贊輔,總以國計民生為重。無恤其他。」
「老奴謹遵聖訓,同心贊輔,以國計民生為重。無恤其他。」又等了片刻,見皇帝雙目微閉,穆彰阿領眾人跪安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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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西暖閣,大家不敢稍離,就在對門間的東暖閣中坐了下來,吩咐內侍到湛靜齋去叫幾位皇子,這邊有蘇拉為眾位大人拿來熱熱的手巾把、茶水,做短暫的休整。
季芝昌跟在眾人的身後走進暖閣,在一邊坐下,聽眾人說話:「鶴翁?」
「嗯……」穆彰阿回憶了一下剛才君前奏對的說話,緩緩的點頭:「傳位給四阿哥,你們都聽見了吧?」
「是!我們都聽見了。」
「現在有幾件大事要辦!」穆彰阿側過臉去看著坐在一角的僧格林沁,說道:「第一,命人傳庄親王奕仁,惠親王綿愉,瑞郡王奕志,成郡王載銳,固山貝子綿岫,綿勛,奕縉,載鈖,御前大臣,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御前行走之喀爾喀扎薩克和碩親王車登巴咱爾,柰曼扎薩克多羅郡王固倫額駙德木楚克扎布,固山貝子德勒克色楞,御前侍衛固倫額駙景壽,都統中山,前鋒統領巴清德,護軍統領特興額,副都統德崇額,乾清門行走之和碩額駙恩醇等到園子中來候命。」
「中堂大人此言極是,當派遣一個穩重可靠之人前去傳喚。」
「一事不煩二主,命御前侍衛西淩阿……」穆彰阿左右打量一番:「叫他來!」
西淩阿就在九州清晏不遠處的軍機直廬外等候,他也知道今天不會是平常的時日,不敢遠離,一傳就到:「鎮常,還得辛苦你一次。請庄親王,惠親王……」把一連串的名字說完,後者答應一聲,起身而去。
他剛剛離開,以四皇子奕詝,六皇子奕訢,七皇子奕譞為首的一眾人就進了慎德堂,兄弟幾個都有點亂了方寸,游目四望:「董承祥?」
「幾位爺來了!」董承祥招呼一聲,趕忙把幾個人引進西暖閣,這邊穆彰阿也帶人跟隨進來,同在皇子們身後跪了下來。
御塌上的老皇帝勉力睜開眼睛:「你們都來了?到……朕的身邊來!」
奕詝膝行幾步,到了床前,握住了皇帝的手,用極難聽的哭腔問安:「阿瑪?阿瑪,您的身體,可要緊嗎?」(注1)
「痴兒!」道光帝艱難的一笑,撫摸著他的頭頂:「阿瑪把這萬幾重擔就交給你了。今後當處處事事以祖宗基業為重,萬不可從心所欲。你明白嗎?」
奕詝身上一片火熱!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但是等到皇帝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還是讓他的心怦怦亂跳:「兒子明白,」沉重的喘息了幾聲,他又加了一句:「兒子明白的!」
「哎!」皇帝滿意的點點頭:「穆彰阿?」
「老臣在!」
「朕,把他交給你們了。」
「是!」穆彰阿肅容答道:「四阿哥純孝天生,必是命世令主!」
「這幾個人,都是你的血親兄弟,要……」皇帝的喘息又變得劇烈起來,好一會兒的時間才平復下來,卻再也沒有力氣說更多的話,只能萎然一嘆:「好好的待他們。」
「兒子都記住了!」
「你也認一認我託付的幾位大臣,給他們作個揖吧?」
穆彰阿當然推讓,皇帝不許;終於老皇帝煩了,這才讓十個人(何汝霖也已經趕到了)和四阿哥相向而站,一方作揖,一方跪倒磕頭,才算成禮——這就算是皇帝當面託孤了。
接下來還有一件大事:穆彰阿命人抬來一張几案,要請皇帝親筆硃諭,以昭鄭重。皇帝幾乎已經無法寫字,握筆的手微微顫抖,在眾人焦急的注視下遲遲不能成一字,終於頹然擲筆:「寫來述旨!」
於皇帝面前回話和就大政問題討論,名為呈旨;回到軍機處按照皇帝的意思訴諸筆墨,以備明發或廷寄的過程,叫述旨,又叫寫旨。一般而言,這樣的工作會交由軍機章京(大約相當於今天的秘書)來完成,也有很重要的旨意——例如這樣傳位詔書之類的存在,自然就不能交由下屬,而是由軍機大臣擔任了。
何汝霖退出暖閣,取過紙筆,文不加點的一揮而就,重又回到房中,交給了穆彰阿,再由後者交到內侍手中,恭呈御覽:「用璽吧。」
辦完了這件大事,皇帝像是了了一樁心事,勉力支撐著處理完人生中最後一件,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政務的老人,頹然的閉上了雙眼。於是穆彰阿說了句:「皇上歇著吧。」帶領大家跪安退出。
回到對面的暖閣中,還不等眾人坐下休息片刻,董承祥的一聲大叫又把眾人的心提了起來:「列為大人,皇上,皇上上痰了!」
「哎呦!」眾人一躍而起,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麼君臣大防、朝堂規矩,衝進暖閣中,只見躺在塌上的道光帝面紅如火,喉嚨中『荷荷』有聲,眼看著就是『大漸』了!
奕詝第一個皦(音叫)然出聲,穆彰阿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上前幾步,從內侍手中拿過安息香,送到皇帝口鼻間,只見一縷青煙凝而不散,老人一把扔掉香火,雙手抱頭,放聲大哭!
殿里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凄凄慘慘的情緒里,蓄勢已久,穆彰阿哭這一聲,就象放了一個號炮,頓時齊聲響應,號哭震天——而小小的皇七子,皇九子卻是嚇得哭了。
皇帝崩逝,好比天崩地坼,所以舉哀不用顧忌,那哭的樣子叫做躄踴(音匹勇),或者跳腳,或者癱在地上不起來,雙眼閉著,好久都透不過氣來,然後鼓足了勁,把哭聲噴薄而出!越是驚天動地,越顯出忠愛至性。總之是花樣百出,不可一一細數。
接下來的第一件大事當然就是皇帝身後之事——國不可一日無君,先要請嗣皇帝承繼大寶,方可政出有名。
端華和載垣架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奕詝出了西暖閣,來到正殿,扶持他在座椅上坐定:「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請皇上早登大位,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奕詝左右看看,通紅的眼睛眨了幾下,他說:「我五內如焚,方寸已亂,一切就聽穆相和列為臣工的吧?」
注1:「………阿瑪………」的叫法。滿人稱父親為阿瑪,就如同漢人稱呼為『爸爸』一樣。絕對不是某些電視劇中演出的,因為是皇帝就整天『皇阿瑪、皇阿瑪』的胡叫亂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