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色轎車停在不遠處的路邊。
雨已經停了,喻助理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壓低聲音偷偷打著電話。
他的視線所及之處,穿著淡紫色長裙的女子站在路邊,正兩眼失神地望著對面的廢墟。
其實也是到了這邊,喻助理才想起來。
以前這裡的確有個小區,但幾年前就被收購,準備開發成購物中心。
然而等居民樓全部拆完后,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項目突然停擺,這裡也就荒廢了,現在除了公交車偶爾經過之外,幾乎沒什麼人會到這邊來。
喻助理也沒想到鹿念是來這裡。
下了車后,太太就一直站在那裡看著對面的廢墟,剛開始還有點雨,他給她打傘,勸她先回車裡坐著。
只是他剛說了一句,她就……
哭了。
豆大的淚珠一直往下淌,把喻助理嚇得夠嗆,勸也勸不住,只能申請場外援助。
聽完喻助理的話,顧承彥怔然後,眉頭深深皺成了「川」字。
綠茵花苑?
他跟鹿念結婚兩年,從沒聽她提起過這個小區……
望著窗外昏暗的天色,他的眼前浮現鹿念失憶后,明顯區別於以往的種種表現,顧承彥不由一哂。
或者說,他其實從未了解過她。
喻助理還在電話里求助,問他接下來怎麼辦。
顧承彥輕輕摩挲著袖扣,冷漠地說道:「你送她回醫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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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念站在小區對面的馬路上,獃獃望著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
大門口的芒果樹已經不見了蹤影,光禿禿的,圍牆全部被推倒了,露出猙獰的鋼筋,碎石滿地。
小區里充滿她童年回憶的老房子,一座座成了廢墟,石頭上長著青苔和野草,變成了一個個小土丘。
雨幕里,荒涼一片,溫情不再。
如果不是原本大門的位置,那塊寫著「綠茵花苑」的牌子還歪歪斜斜地掛在那裡,鹿念肯定會跟喻助理說——
他走錯了,這裡不是她要去的地方。
還記得小時候剛搬到這裡時,她坐在車裡,透過車窗指著牌子上的字跟媽媽說,那上面有好多小草啊。
媽媽笑著抱住她,說那是因為這個小區綠化好,以後他們一家就住在這裡了,問她開不開心……
無數的記憶在腦海里翻卷,像泛黃的老照片,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地面,被雨水沖得七零八落。
鹿念身子微微發抖。
她很茫然。
不明白怎麼會這樣……怎麼一覺醒來,家就沒了啊……
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了起來。
她抱著肩膀蹲在地上,失神地看著對面已經變成廢墟的家,只覺得心裏面空落落了,像無根的浮萍,隨時會被雨水沖走。
爸爸媽媽已經離開她了,為什麼現在還要把她的回憶也摧毀呢?
為什麼毀掉之後,要讓它這樣荒廢著?
怎麼可以把別人最珍貴的東西毀掉之後,還要這樣殘忍地踐踏它?
鹿念蹲在地上,裙擺垂落地面,被雨水浸得濕透,此刻的她狼狽得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貓,悲傷又茫然。
喻助理又走了過來。
「太太,別難過了。」
他給她遞紙巾,又安慰她,然後勸她先回醫院。
鹿念沒有理他,她現在自閉得不想搭理任何人。
不一會,他就走了開去。
鹿念抱著膝蓋蹲在地上,看著水泥裂縫中長出來的草葉,葉尖枯黃。
她靜靜地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任憑大腦放空。
不知道過了多久。
「啪嗒——啪嗒——」
雨又開始下了,一滴兩滴,不停打在她身上。
再過一小會,或許就會將她渾身澆透。
這時,一雙有些眼熟的黑色皮鞋,出現在了她眼前,原本一塵不染的鞋面,此刻濺了雨水和一兩滴淤泥。
鹿念盯著那雙皮鞋看了兩秒,這才順著對方的西裝褲,獃獃抬頭往上看。
英俊冷漠的男人,舉著一把大黑傘站在她面前。
「啪嗒啪嗒——」
陡然轉急的雨,像倒豆子一樣打下來,卻再沒有一滴落在她身上。
男人低眉俯視著她,漆黑的眼眸不帶絲毫溫度,卻在雨中為她撐開了一方小天地。
在她愣愣的目光中,一件厚重的西裝外套丟了過來,擋住了她的視線。
鹿念抱住那件西裝外套。
在瞥見外套的袖子快要碰到地面時,她慌忙站了起來。
結果起得太急,一陣眩暈襲上大腦。
她眼前一黑,就要倒向一邊,待緩過勁來,卻發現自己靠在男人懷裡,被他單臂摟住了腰。
炙熱的氣息包裹住她,帶著獨屬於男人的氣息。
鹿念抬眼,對上男人黑沉沉的雙眸,心臟不受控制地撲通亂跳。
眼角還掛著的淚珠,混著雨水滑下她的臉頰。
男人鬆開摟住她腰肢的手,溫熱的指尖摩挲過她的臉頰,輕輕拭去了她的眼淚。
鹿念微微一顫。
「顧承彥……」
她喃喃喊著他的名字,回過神,意識到兩人過分靠近的距離,她連忙往後退了一步。
「你怎麼會在這裡?」
顧承彥沒有回答,目光淡淡地打量她。
女子髮絲凌亂,原本蒼白的臉色有了一絲紅潤。
此刻眼角和鼻尖哭得紅紅的,緊緊抱著他的西裝外套微微發抖,像個剛剛被欺負了的小女人。
「顧……」
鹿念張了張口,剛喊了一個字,就見男人伸手,將傘柄伸到她面前。
她不明所以地握住傘。
接著顧承彥伸手,示意她把西裝外套還給他。
鹿念抿唇,心底升起一絲絲失落,但還是乖乖還給了他,卻見男人接過外套后,利落地抖開,然後——
她的肩膀一沉,那件外套被披在了她身上。
厚重的暖意包裹住了她,帶著若有似無的松香味,將夾雜著雨水的寒風阻擋在外。
鹿念獃獃地望著他。
男人卻一言不發,又重新把傘拿了回去,有力的臂膀摟住她的肩。
「回去吧。」
他淡淡說道,然後護著她往停車的地方走。
鹿念不由自主被他帶著往前走。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雨幕中的廢墟,天色昏暗,廢墟掩映在黑暗裡,就連那塊寫著字的牌子也看不清了。
她收回視線,跟著男人沉穩的步伐,一直走向車燈亮起的地方。
那裡白蒙蒙的一片,同樣瞧不清景色,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的她已經不覺得害怕了。
她輕輕捏著身上的西裝外套,側眸偷偷覷了覷顧承彥。
他的臂膀摟住她,將她半圈在懷裡,雨水嘩啦啦落在他們頭頂的傘面上,嘈雜的聲響,卻意外地令人安心。
她紅著臉低下頭,跟著顧承彥來到了車邊。
下搖的車窗里,喻助理對著她笑。
鹿念有些靦腆地彎了彎嘴唇。
「啪嗒——」
顧承彥開了車門,幽黑的鳳眸望著她,用眼神示意她上車。
鹿念慌忙矮下身,坐進了車裡面。
「砰——」
剛坐好,車門就被關上了。
鹿念忍不住往後看,喻助理的車後面,還停著一輛車,應該是顧承彥剛剛開過來的。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卻聽旁邊一聲響動,另一邊的車門開了,男人高大的身影坐了進來,頓時把空間擠得逼仄不少。
鹿念微紅了臉頰,僵著身體規矩地坐好,在看到有些臟污的裙角時,又慌忙地往下拉了拉。
顧承彥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駕駛座,示意喻助理開車。
「好的,顧總。」
喻助理笑眯眯地應了一聲。
引擎響動,他們的車調轉方向,在昏暗的雨幕中,駛向來時的路。
鹿念看到後面的那輛車,也跟著他們緩緩開了過來。
車裡面只有司機,並沒有其他人。
她不由側過頭偷偷看顧承彥。
車裡有了燈光,視野明亮,讓她能更好地瞧清他的模樣。
顧承彥把外套給了她,現在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襯衣,套著銀灰色西裝馬甲,領帶被一絲不苟地壓在裡面。
他脊背挺拔如松,寬闊的肩膀,優雅又有力量,輪廓分明的側臉,下顎線稜角銳利,俊朗又帶著十足的攻擊性。
即便不說話,身上也隱約流露出淡淡的威嚴,讓人忍不住聽從他的指示。
鹿念不禁想,肯定是因為這樣,她剛剛才會乖乖跟他上了車。
十年後的顧承彥無疑是充滿魅力的,不僅僅是愈發英俊的五官,更吸引人的,是那歷經歲月沉澱后才有的穩重成熟。
車裡很安靜,顯得有些壓抑。
鹿念眼睛滴溜亂轉著,最後沒忍住率先開口,「顧……」
她頓了一下,改口道:「顧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特地來接她的嗎?
顧承彥一頓,側頭看她。
他的眼神帶著幾分冷漠,淡淡說道:「聽說鹿小姐使性子,小助理應付不過來,只好讓我來看看。」
「鹿小姐」三個字,不自覺加重了語氣。
然而,鹿念並沒有聽出什麼來。
他有些嘲弄的語氣,讓她不由窘迫地低下頭,臉蛋脹得通紅。
剛才她受到的打擊太大了,情緒崩潰之下,便沒有聽喻助理的勸,執意要留在那裡,現在想想,喻助理當時肯定很為難。
這確實是她的不對。
意識到自己做錯事,鹿念揪了揪手指,最後還是抬起頭,乖乖跟喻助理道歉。
「喻助理,對不起,我剛才不應該那樣的……」
正專註開車,間或豎起耳朵偷聽的喻助理,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被cue到。
他愣了愣,透過後視鏡看顧承彥的臉色,老闆還是那副清清冷冷不近人情的樣子,似乎渾不在意。
然而,在他身邊待了三年,喻助理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
他心裡發怵,連忙搖頭,對鹿念說道:「不要緊不要緊,太太沒事了就好。」
聽到他又喊自己太太,還是在顧承彥面前,鹿念再次紅了臉。
她不敢看顧承彥,對喻助理笑了笑,然後看向了車窗外,好像突然被外面的景色吸引了一樣。
卻不知她這樣的表現,落在某位先生眼裡就有點別的意味了。
喻助理很想專註開車,然而背後的視線太過強烈,彷彿要將他洞穿一樣,讓他有些膽戰心驚。
一路無話。
在喻助理的萬分煎熬中,他們終於到了醫院的停車場。
鹿念主動下車。
剛想把西裝外套還給顧承彥,順便感謝他,男人已經跟著下了來。
他砰地一聲關上車門,插著褲兜徑自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酷酷的,連背影都透著不好惹的氣場。
鹿念張了張口,最後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她跟喻助理微微點了點頭,表達謝意后,便小碎步地跟上了顧承彥。
男人健步如飛,並沒有為她放慢速度。
鹿念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為了跟上他的腳步,她走得很急。
車禍后,她的身體並沒有好全,雖然沒什麼大礙,但一些淤青腫痛是難免的,更何況她昏迷了一周,身子很虛弱。
慢慢地,鹿念有些跟不上了。
最後她實在忍不住,急走兩步,伸手扯住了他手肘處的衣袖。
感覺到拉扯,顧承彥頓住了腳步,他側頭看她,眼露疑惑。
鹿念被他看得不太好意思。
她低著腦袋小聲說道:「你……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說這話時,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微微有些發酸,像被觸動了什麼不好的回憶,但她又想不起來那是什麼。
她委屈兮兮地道:「你可以等等我嗎?」
顧承彥低眉望著她。
在他的印象中,妻子總是冷冷清清的,兩人除了床榻之間的交流,平日里很少說話。
記憶里,她很少笑,更別說像這樣可憐巴巴地跟他撒嬌了。
沒聽到他的回答,鹿念抿了抿唇,有些失望地道:「或者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上去就好。」
說著,鬆開了他的袖子。
在看到被她扯出來的褶皺時,又小心翼翼地幫他捋了捋。
顧承彥打量著她,最後一聲輕嘆。
他看著電梯的方向,冷冷淡淡地說道:「你走前面。」
鹿念眨了眨眼,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怔怔地抬頭望著顧承彥,手指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電梯的方向。
「我走前面?」她確認道。
顧承彥輕點了下頭,神色間並沒有絲毫不耐。
鹿念遲疑地往電梯方向走了兩步。
回過頭,就發現顧承彥確實跟了上來,她禁不住彎唇,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她繼續往前走。
「噠——噠——噠——」
身後不斷傳來男人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沉穩有力,給人滿滿的安心感。
鹿念的嘴角微微彎起,露出淺淺的小酒窩。
她漸漸放慢腳步,跟顧承彥並肩而行。
很快,兩人進了電梯。
鹿念感覺有些熱,便將西裝外套脫了下來,卻沒有立刻還給他,而是緊緊抱在懷裡,眼角眉梢帶著笑,像偷吃了一顆糖。
顧承彥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
等回到病房,鹿念才依依不捨地將外套還給了他。
「你要回家了嗎?」
鹿念坐在床沿邊,有些留戀地望著他。
顧承彥是她醒來后,唯一有熟悉感的人了。
也不知道席伯伯他們現在住哪裡?什麼時候才會來看她,他們應該知道她出車禍了吧?可能不知道她醒了……
她現在要怎麼才能聯繫上他們呢?顧承彥……有他們的聯繫方式嗎?
鹿念胡思亂想著。
顧承彥將外套重新穿上,在聽到她的話,整理衣領的手不由一頓,低眉望向她。
女子坐在醫院雪白的床上,懷裡拉了個枕頭抱著,一雙美目盈盈地望著他——這是以前,從來不曾出現在鹿念臉上的表情。
他心頭微動,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鹿念咬了咬唇。
看著冷冰冰的病房,她心裡莫名有些壓抑。
她不喜歡醫院。
曾在醫院住了大半年,那是她至今想來都覺得痛苦的回憶。
現在就算聯繫上席伯伯一家,也不能讓他們過來,畢竟下著雨,大半夜開車過來不太安全。
所以今晚……她真的要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這裡嗎?
鹿念不由看向顧承彥。
她現在能指望的就只有他了……
她抱著枕頭的手臂緊了緊,最後鼓起勇氣,說道:「我……我今晚能不能跟你回家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