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身穿
孟晚流走在一條冗長的隧道里,除了前方一線光明,周遭俱是漆黑,她只好一直走、一直走。
走到頭時看到的卻不是熟悉的現代,而是一張刻骨銘心的面容。她腳步一頓,停滯不前。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手上束了一個結,問:「孟孟,這次不要離開,好嗎?」他的目光結成千萬條經緯縱橫的網,將她羅住。
她悚然一驚,從夢中醒來。
醒來時聶雲卿在籌措些事情,她看到他就想起剛才的夢,百般彆扭,於是私自溜達出府透氣。
新雨方落,路上一片濕濘,一位婦人絕望地抱著一個幼童行走在泥地上,褲腳拖泥帶水的很邋遢卻渾然不覺。
孟晚流閑來無事一路尾隨,終於來到一座破廟。
一個男人罵罵咧咧,將婦人推倒在地,上上下下摸索起來,「銀錢呢?」
「這兒沒有,這兒也沒有。」
摸了半天一無所獲,他怒道:「該死的娘們,是不是把銀子給野男人了?」
婦人哀切道:「看看生兒啊,他快死了。」
「死了便死了,哭哭啼啼的像什麼話,銀錢呢,銀錢在哪,老子要吃酒!」男人很煩躁,慌亂之中無意一攘,婦人向後一倒,正倒在凸起的石頭上,血蜿蜒流開,流到垂死病重的「生兒」身邊。
他不知從哪拾起了力氣,咬著牙撞過去,男人竟然真被撞倒了。
男人冷笑道:「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管老子了是吧,老子今天就告訴你什麼是家法!」
他常年勞作,力氣比他病懨懨的兒子強多了,可奇怪的是他怎麼起不來?
半邊身體被麻痹到失去知覺,另外半邊也後知後覺感受到一陣麻意,軟綿綿的拳頭砸在他臉上,他竟然沒法還手,真是奇恥大辱。
心臟傳來挖心挖肺的痛苦,把他的生氣都抽盡了,他躺在地上直打寒戰,八尺的漢子蜷得像個紙片人,最終氣絕。死前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開滿眼帘,彷彿一場盛大的送別。
「生兒」費力地笑笑,「娘,爹終於來陪你了……生兒,也要來了。」
這是孟晚流第一次使用雲花的能力,殺了一個渣男,她很滿意。只是可惜沒能救下兩條性命。
漢子的血浸到她身上,她忽然感到很渴,身體的水分在急速蒸發,她知道是離開土壤久了。可她動彈不得。
她知道她在枯萎。她也知道她這次可能連道別都做不到了,燕書說了,這是她最後一次穿越,回來以後就徹底和這個世界斷了聯繫。早知道她穿越時就不該走神了,否則怎會穿越到這麼個軀體里?
她走後,他會生氣嗎?
她強迫自己一心一意地感受死亡的脈絡,不去想任何東西。不去想,就沒有。
聶雲卿與人聊著聊著,心頭忽然有一陣飄在雲端的感覺,他匆匆辭別奔入雨中。
他找了半日,終於在郊外一座破廟裡發現零零星星的紫色花瓣,拾起一看,乾枯得一摸就碎。
「這次連告別都省了嗎?當真無情。」
這或許是最後的訣別了吧,他卻以為只要戲演的足夠好,她或許會破例留下。沒想到她走得決絕,連告別的時間都未留給他。
他才知曉真正的離別是沒有聲音的。靜默的,深刻的,只一眨眼的功夫就過了。
小半個時辰后,屬下找到他,問:「大人,還要繼續嗎?」
他的大人披頭散髮,猶如山中鬼魅,從烏髮中睇過來的眼眸像地獄里熊熊燃燒的紅蓮業火。
屬下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大人處在失控的邊緣。
誰能把大人逼成這樣?
他甚至生出了暫時把大人打暈的念頭,可對方瞧了他一會兒后,眼底的猩紅褪盡,復歸幽潭靜水。他疲憊地道:「繼續。」
屬下大著膽問:「大人這一切似乎都是為了一個人做的,敢問那個人,如今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青年微不可見地僵了僵,點頭,獨自往外走。雨還未停,他也沒停。
他的背影像一隻沒有皈依的蝶,可他到底是撐住了風骨——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好像什麼也壓折不了,於是脆弱中就注入了一分力度,巋然如山。
恍惚之中,他聽人問:「斯人已矣,何不棄之?」
「當我瘋癲也好,固執也好,只這一次,我想好好做一件事。」
「痴人也。」一聲嘆息。
他不置可否。豈有事事計較得失的道理?他也不是沒計較過,到頭來不過爾爾。
「醒了?醒了!」
語聲從疑惑轉為驚喜,炸的孟晚流頭腦眩暈,她揉著後腦勺迷迷糊糊睜開眼,怎麼眼前有個陌生婦人,她閉回眼,再睜開,依舊和婦人面面相覷。
孟晚流:???
她霍然坐起身問:「是何年歲了?」
「奉嘉五年。」婦人下意識答。
孟晚流懵了,時間還是很近的時間,可她怎麼還沒回去?
她又借來銅鏡,臉容熟悉到她閉著眼都能想象出。又撩起褲腳,腿上有她幼時摔傷的疤痕。
她沉默了。這是一言不合直接身穿了嗎,怎麼沒人預告啊!
難怪她作為雲花的能力那麼弱,恐怕她的部分魂魄都鎖在她真身里,以至於她這抹孤魂野鬼一旦從雲花身上脫出來,就會速速歸位。
最坑的是,這設定好像還是得怪她自己。
婦人不知道這陌生姑娘怎麼像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一樣,連聲安慰道:「被夫家棄了也無妨,阿娘這裡有活兒。你好好乾,不愁沒有錦衣玉食。」
「活兒?」孟晚流重複了一句。她怎麼不知道這個年代女子能有什麼獨立的法子,難道是紡織廠?
「是啊,活兒。」婦人拉著她的手帶她來院子里看,各色女子練舞的練舞,吊嗓子的吊嗓子,放在現代可能是藝校,至於古代……
很快有人證實了她的猜想,一聲嬌嬌柔柔的「媽媽」傳來,孟晚流瞬間就確認了這個婦人的身份。
居然是老鴇。
也就是說她的身體狗血地被老鴇撿到了,她現在是待宰的羔羊。
孟晚流深呼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看著老鴇和那位姑娘互動。老鴇看似通情達理,實則嚴防死守,姑娘想出門買盒胭脂,求了許久老鴇都沒答應。千嬌百媚的大美人愣是沒法子把話說通。
如果她處在那個境地,她會如何?
讓她千嬌百媚地求,先不說能不能成,她自己就得起一身雞皮疙瘩。用暴力手段求,她掃了眼袖子里還沒老鴇粗的手腕,真動起手她太難了。
但是人都是受利益驅使的動物,她只需要抓准這一點。
老鴇不讓那姑娘出去的理由和她不讓其他姑娘出去的理由一樣,這些姑娘目前都還沒正式去青樓,既沒有利益聯繫也沒有足夠的把柄,要是每個姑娘都出去一趟,人跑了她上哪找?可她不一樣。
孟晚流回憶了一下曾為聖物的感覺,朝老鴇微微一笑,優雅而不輕浮,「媽媽,我有話想與你說,可否借一步?」
「你想明白了?」老鴇很詫異。這姑娘性子冷、且警惕,她還以為得教訓教訓才能上道,結果旁觀旁觀就自己想明白了?
孟晚流淡淡點頭,笑容消逝,滿目真誠。好像兩人馬上要談一樁大事業。
受此影響,老鴇也莫名其妙有點激動,隨她走進僻靜的屋中,準備洗耳恭聽。
孟晚流目光灼灼地看著老鴇,問道:「媽媽,你缺不缺一位合伙人?」
「什麼合伙人?」老鴇狐疑道。
「媽媽家大業大姑娘多,難道不想拓展一下業務?據我所知,現今的大頭可不在媽媽手上,媽媽待在這一隅之地,不想出去嗎?」她循循善誘,語氣真摯地打抱不平。
「去哪?」婦人目光迷惘。她倒是沒想那麼多,但是新的思路一旦開啟就停不下來,順著一路想下去,頗有種開拓事業的豪氣。
她眼眸微微發亮。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孟晚流語氣又淡了。
「怎麼說?」婦人還需要再確認一下。
「倘若媽媽的家業做大了,通行全大燕也未必不可。屆時不就何處都可去了嗎?」孟晚流語氣篤定。
婦人想著想著,忽然冷下臉,「你該不會是騙我,想趁機出走吧。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兒,又怎麼偏偏被我趕上了?」
「媽媽,你這話就傷人心了。我這又算得了什麼,相比劭丞相助陛下平定天下,實不值一提。」她眉目間的氣象開闊,隱隱流露出窘迫和不被信任的失落。
婦人心一緊,又一松,給自己也給她倒了盞茶,自己先喝了一杯才道:「那你有何法子,說來聽聽?」
孟晚流目光掠過案上杯盞,對方願意先飲而盡,已經證明了她的態度。於是她也執起盞,微一頷首,一飲而盡,動作說不出的瀟洒。就是不太像女子,倒像某些隱貴。
她這是誤打誤撞撿到寶了嗎?
孟晚流沉吟著開口:「媽媽可知你差在哪裡?媽媽選姑娘的眼光很好,經營手段也很好,但缺乏權。孫氏的權來自於經年積澱,也來自於陛下賦予,是以如今強盛至此。然,媽媽不必循規蹈矩,皇權如霧裡看花遙不可得,民權卻不。媽媽不妨求些小戶人家的女兒,總有願意賣的。那些庶出的、病弱的,遭人擠兌的,媽媽都可一試。按資質優劣給予銀錢,也算一樁好買賣。久而,名聲出去了,不必媽媽自己去尋,也有人主動來尋。」
婦人意動。宅門裡哪能沒點腌臢事,如果她能從中獲利也不是不可。還有些窮人家妄圖生男兒,卻一生就是個女兒,她若幫人解決了,或許還被人感謝。
真不錯。
於是她們開始商量細節。如何準備,何時開始,去哪物色,都逐一而論。
商談完大致事宜天已黑透,婦人提出要備珍饈招待孟晚流,被孟晚流已太過疲憊想早些休息為由搪塞了。
婦人只好一個人走了,腳步緩慢,似乎仍在方才的思緒里未能緩過來。
在她背後,寒涼目光一掠而過。
餓嗎,當然餓,但是吃這種人的擺的宴席,她怎麼安心?
這哪是老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