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迷迭
《燕水》之計最終被皇帝採納。正值農閑時分,人力豐富,聽聞此事,都紛紛響應,自發地想加入其中,做一顆螺絲釘。
皇帝頗為驚訝,他以為招工會是件很難的事,沒想到百姓的積極性比他預想的高。
聶雲卿並不意外,從前百姓不樂意是因為修築的是宮殿,修到何時修的多好都與他們無關,如今修的卻是關係他們生計甚至性命的工程,自然要比往常費心。
皇帝覺得聶雲卿近來情緒明朗許多,雖看上去仍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眼神深處卻不再是一片荒漠,像開了一朵幼嫩的花兒。狀態與他養雲花時有些相似,卻更具象、更真實。
他便問:「聶愛卿可是得了新鮮玩意,瞧著多了些煙火氣啊。」
聶雲卿目光一冷,「不是玩意,是聶府的女主人。」
他少有外露的不悅,皇帝明白了,這姑娘在他心中地位應該不低。只是這樣的人什麼樣的姑娘能配上,又值得他將身份蓋棺定論,生怕人跑了似的?
聶雲卿冷水澆的很及時,「陛下知曉有這麼個人就好,往後哪位大臣想指婚於臣,勞煩陛下務必阻攔,臣絕無二妻。至於其人,陛下放心,大婚之後臣會攜之拜見陛下,一切自見分曉。」
好了,什麼話都說盡了,皇帝還能說什麼。護的這麼周全至於嗎,人還不能有點好奇心嗎?
聶雲卿說完便請辭,皇帝默認他要回去見他的美嬌娘,乾脆地放行了。
離開時,他與蒙受召見的徐諍擦肩而過,徐諍迷惘道,「聶大人也知道身無二妻的理?」
「徐大人不也是嗎?」聶雲卿目如明鏡,直白看人時洞悉人心。
徐諍腳步微頓,神色一凜,忽然加快速度往裡走,步子急切,落荒而逃。
聶雲卿便知道,猜對了。
出宮門,他並未如皇帝臆想的一樣回府見他的姑娘,而是改道去往白秀極負盛名的長雲鋪。
長雲鋪位置較偏,平日里少有人至,自從長雲鋪打響了名氣,每日都有數不盡的人從四面八方而來,起初是白秀本地人,後來是外地人。該鋪起家是因為話本子,其情節之豐富、辭藻之華美、立意之深刻讓人嘆為觀止,後來該鋪接收各方文人的投稿,請了文壇巨匠坐鎮審文,擇優者刊印文集,廣發天下。
看著的遠沒有參與的香,原本可有可無的長雲鋪一躍成為書生士子們趨之若鶩的對象,投稿如雪片似的飛,印出來的卻寥寥可數,一看姓名,以往熟知的人物均未在其列,都是些未曾聽過的名兒。人們抱著懷疑的態度閱讀其寫的文章,又發現文章寫的不錯,且風格各異,並無嚴重的審美偏向。這是因為請的並不是一位評審,類似於現代交叉閱卷,砍掉最高分和最低分,取平均值。
後來人們發現登榜的進士名字都挺熟,翻書一看,卷上有名,又掀起了另一波熱潮。當然這都是後事了。
聶雲卿立在長雲鋪門前,看人們興奮雀躍地來,惴惴不安地走,好像遞交了一份重要的奏章,有點滑稽,又讓人心生敬畏。他很喜歡這裡,有她的氣息,像她決心紮根於此的憑證。
有人見他駐足於此,好心問:「兄台也是來遞文章的嗎?」
他搖了搖頭,「在下是來看爾等遞文章的。」
那人:……
又看了眼那張招搖的臉,確實不大像來遞文章的。是他多事了。如果他知道眼前的人十五歲就中了舉,大概就不會這麼想了。
聶府。
侍女拎著食盒在門外呼喊了許久,也沒聽到門內任何回應。自昨日大人髮絲微亂地從房中走出,姑娘就閉門再不見人了。疑似某種現場之後。
當時沒人放在心上,只當是姑娘家害羞,可這都一日過去了,人還不出來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她不會因為接受不了選擇自盡吧。
侍女懸著一顆心,打算如果一刻鐘后再無動靜,她說什麼也得破開門進去看看。
沒想到時辰沒到,她家大人先到了。
大人若有所思地在門前負手立了一會兒,揮手示意她退下,隨即繞道往窗邊走,輕巧地一推,窗子開了。
走到一半的侍女:……
聶雲卿沒理會侍女內心的陰影面積,翻窗比翻書還快,流暢地翻進屋子,就看見孟晚流一面吃著零嘴,一面拿著什麼在看。廢寢忘食到聶雲卿覺得如果旁邊有硯,她也能蘸著墨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孟孟看什麼呢?」他在她身旁坐下,自然地問。
孟晚流看得入神,冷不丁聽到這麼句話,嚇得手裡的鳳梨酥抖到文卷上。
她將鳳梨酥抖到地上才回他:「看人寫文章啊。」態度很平和,很正常,好像根本沒將昨天的事放在心上。
「看完了嗎?」他又問。
孟晚流莫名其妙地搖搖頭,「沒呢。」嘴角還有鳳梨酥的碎屑。
他取過一旁掛著的乾淨帕子替她擦乾淨,手指有意無意擦過她的唇瓣,「那你繼續看吧。」
孟晚流「哦」了一聲,給剛剛那篇文章下了定論,然後過渡到下一篇。
約莫半個時辰后,她終於審完了最新一批的稿子,習慣性地抬手伸了個懶腰,動作做到一半默默收回,她記起身邊還有一個人。
她一動他便察覺,替她按了按酸疼的手腕,「看完了?」
她點點頭,內心抗拒著舒服又讓人不安的親昵。
誰知對方得寸進尺,居然順著她的胳膊往上,雙手托住她的胳肢窩,抱貓咪一樣把她抱到身上,讓她近距離與他相視。
「看完文章了,那就看看我吧。」距離近的嚇人,她能看到他瞳孔里清晰的身影,也能看到他毫不掩藏的濃烈情緒。
讓她不由自主地畏縮、退卻,可她無路可退。
他輕輕低頭,碰著她的額,呼吸交纏在一起,起伏分合都像在親吻,他說:「孟孟,我聽到你的心跳了。」
她張口就欲反駁,卻被他瞅準時機趁機而入,於是她剩下的話全被他胡攪蠻纏的舌吞噬殆盡。
他猶自低笑,帶著她的手放在她心上的位置,「你看,是不是跳得很快?」
笑聲醇郁如酒,是另一重誘惑,聽的人耳蝸都是軟的。
他向來乾脆利落雷厲風行,卻在此事上藕斷絲連、不知止損。
在這樣細膩柔情的交纏下,她的手漸漸與他交握,她的抗拒顯得那麼不堪一擊。
她大概是瘋了,為色所惑,竟與異世之人關係近到這種地步。事實證明,男人使美人計同樣好用。
聶雲卿能敏銳地感受到少女的脊背不再僵硬,唇邊浮起一個微妙的笑容,飄忽朦朧如迷迭香。再低下頭時,便是狂風暴雨……
許久,一切平靜下來,窗外的雪停了,寂靜清幽,腳步淺淺印上雪地,又被悄然覆蓋,彷彿從未有人來過此處。唯有無意被掀到地上的筆筒無聲見證。
臨近年關,人人都忙碌起來,聶雲卿也時常整天不見人影,孟晚流則在探聽消息。
聶雲卿待她雖好,卻沒向她透露他的動向。按理說他現在不該在白秀做官,但他不僅做了,還是不小的官,這麼下去恐怕歷史的齒輪又要撥回原位——他將成為丞相,然後被獻祭於異族。
孟晚流呼吸一滯,彷彿瞧見漫天血雨紛飛,他死於塵泥,她已熟悉的溫度歸於陌生的冰冷,而死後他仍然要承受世人的評頭論足,頭頂大大的「貳」字。
不可抑制的疼痛迅速蔓延,她臉色一白,顫著手飲完一杯熱茶,臉上才稍有血色。她失笑,何必呢,不過是最壞的結果罷了,何須這麼大的反應?
可心情就此蒙上陰霾,不復明朗。
她索性出府逛逛,聶府暗衛默不作聲跟著,她也權當不知。
經過上次出差事件,聶雲卿雖然沒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但要求她出行必須有人陪著。
有免費保鏢,她也就欣然笑納了。
室友曾說孟晚流心過於大了,換另一個人,絕對認定這是軟禁,但孟晚流會下意識往好的方面想,比如有人護著,是不是某些有壞心的人也會有所收斂。
她唯一沒意識到的是,如果她離開聶府,離開他,那麼所有的假設都不復存在。她一個人能安安靜靜周遊大燕,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也因為沒意識到,所以她只能在街上轉悠兩圈,習慣性地去了長雲鋪。
長雲鋪已有一定的流水線,並不需要她時時刻刻守著,自有人代為處置事務,留給她的除了疑難就是些比較特別的文章。
孟晚流難得空閑便親自守著鋪子。長雲鋪主要營生還是賣書,買書的有文人士子,也有姑娘遣丫頭來買奇詭的話本子和古代版言情小說。她一般不打擾,只在客人有需要時指點迷津。
送走幾位儒生,她眼光一掠,瞥見一個容貌秀美淡掃胭脂的女子立在門前,神色躊躇,頗有做出很大犧牲的悲壯感,看得她忍俊不禁,主動來喚:「姑娘進來便是,我長雲鋪亦接待女子。」
對方於是踏著慌亂的步子進來,眼睛東張西望的,像是怕給人發現了。
孟晚流笑道:「姑娘,這兒不是青樓,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女子赧然地回以一笑,很溫婉乾淨的笑容,孟晚流不由心生好感。
她問:「請問這兒有文集賣嗎?」
「有啊。姑娘要什麼樣的文集?」孟晚流老油條地迎上去。
「就……」她就了半天沒就出個所以然,最後自己跑去找了。
去的是相反方向。
孟晚流好心地叫住她,「唉,你走錯了,是這邊,不是你那邊。」她的手指向另一個方向。
姑娘臉上一紅,像掛了霞彩,連忙往另一邊走。
磨蹭了半天,從架子上挑了幾本書,一起給孟晚流結賬。
孟晚流大致掃了兩眼,讚賞道:「想不到姑娘竟心懷天下。」她挑的都是士大夫愛看的書,與她本人風格頗為不符。
果然,一試就出來,姑娘搖頭道:「我不是給自己的買的,是買給……我的夫君。」說完,她又開始羞赧了,羞赧之外還有點小驕傲,孟晚流想,是因為她間接誇了她的夫君。她一定很愛她的夫君。
「那,祝二位長相廝守,百年好合。」見了這樣的人,孟晚流客套話莫名也真誠了些。
姑娘卻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能的話,看她的眼神愣愣的,良久才付錢接過書往外走。
至於這麼驚訝嗎?
孟晚流心覺奇怪,但別人的生活她無權干涉,也就不再去管。
她有些羨慕她,和所愛之人和諧美滿,還能送書。至於她,每日像活在虛假的泡沫里,惶惑度日。
在親昵的間隙,她等待著違背規律的懲罰或者警告,然而什麼都沒有。她像一個bug,在系統的漏洞里潦倒度日,不知何時會被修正。
她喜歡他,連她都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的。但她知道,如果能有一個人同她在一起,那一定是他,除他以外,旁觀的註定旁觀。
她不會再為任何一個人心生牽念,不會盼他長命百歲一生幸福,更不會想要為他贏的一個公正的名聲和未來……
聶雲卿,你贏了。
她和那個女子,沒什麼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