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他與「他」
輕佻的眼神流連,鄙夷與貪婪同時紛至沓來,想佔有的多,因嫉妒想毀滅的更多。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從很早就知道這個道理。
他自幼在軍營長大,父親在時將士們待他恭恭敬敬,父親不在時人就難免輕慢,因他母親已逝父親另娶,關係僵硬。他想,他們一定很想像戲弄新兵一樣戲弄他,只是沒有機會。
第一個實踐的反而是車鞠人。
姑馭抓了他,拿他當畜生養,挑斷他的手筋,廢掉他的武功,然後看他渾渾度日失去意識。後來他找準時機一舉得托,走前還殺了姑馭一匹愛馬,用的是姑馭最愛的馬鞭。當滾燙的血沾到手上時他有一瞬的遲疑,又被瘋狂的、無法抑制的情緒壓制。
他拖著殘軀從北疆歸來,沿路乞討為生,卻連碗都握不住,偶爾有人用憐憫的眼神看他,他亦不為所動。苦海里泡了太久其實是沒有感覺的,沒有痛覺,當然也沒有感動。
後來回到京城沒多久就得知父親叛國,此後他被抓起來送到皇帝面前,皇帝只嫌惡地看了一眼便道:「不似英武男兒。」隨後將他發配邊疆。
他不明白他做錯了什麼,為何要去不毛之地,他也知道沒人能回答他或是解決這個問題。不過沒關係,他能自己解決。
他趁看守他的人不備貼在馬下,這是他在北疆練出的技能,曾經他可以躲半日之久,現在體力嚴重受損,只能最大程度地利用。
看守者找了許久沒能找到他,只得尋了個理由說他死於半道,以便交差。
這時他才悄悄滑下馬,悄悄匿入一旁的灌木。等到車隊從視野里消失他也沒動。他太累了,背上汗津津的濕了個透,風一吹,透心涼。
擁有自由的他首選是學武,江湖高人、名師名醫拜訪個遍也無人收他。他們往往是看到他眼前一亮,一探腕脈紛紛扼腕嘆息。
他就知道這條路一定走不通。誰能要一個連劍都抬不起來的徒弟呢?真是有損門楣。
他也就不再糾結,另尋出路。
剩下的不過是事農桑、經商和科舉,他向來不畏難,與其見了達官貴人畢恭畢敬,不如直上金殿讓別人畢恭畢敬,順便為他那可憐的父親謀得公平。父親待他不算好,但也還是他父親。
沒想到這一路過去,他就再也沒有摸過刀槍。手上無刀,朝堂上的算計與籌謀卻從來比真刀實槍更詭譎陰險,讓人猝不及防。
天下士人多出自甘南,但路途遙遠且無盤纏,他就近選擇了一處私塾就讀,常常上頓不接下頓,亦頻頻遭人欺侮,沒兩年他就去參加鄉試了,而後離開當地,一路讀書步步高攀,後來那些欺侮過他的人他公平地一一照拂回去。雖然日日伴著聖賢書,但他並不贊同聖賢書說的以德報怨,君子和而不同嘛,沒必要深究。
因為偏見,他與狀元的位置失之交臂,位居探花。而後被調到地方歷練,因政績卓越重回中央時,人脈、底氣都足了不少,而後他藉機改了記載父親的史書,並被皇帝發現。
帝大怒,欲銷毀史書,被他拚死阻攔。皇帝看他態度有異,覺出端倪,一查之下發現他竟是本該被流放的罪臣之子,登時笑了。
皇帝對他道:「聶愛卿,朕已知曉你的身份,但朕願意再給你一個機會。你若從此為朕驅使,朕就當不知你擅改舊史一事。」
他便從容地應了,成為皇帝信任的重臣,作惡多端又狠辣無常,只是那些多是來自皇帝的命令。皇帝精神上有疾病,一直壓抑本性,有他作為宣洩口后一發不可收拾,而那些罪責都被記在了他頭上。
物極必反,皇帝終於遭到報應,他的江山沒了,他胡作非為的倚仗也沒了,毒酒穿腸過,從此消停。
為虎作倀的他本該一同死去,新皇看了他一眼,卻力排眾議留下了他。
新皇說他有經世之才,他只當他沒睡醒,沒想到新皇還真有培養他的心思,讓他從芝麻官做起,等到他入主中樞,有人試圖彈劾,無濟於事。他根基已深。
待到權力穩定,皇帝讓他肅清舊有的黨羽勢力。何為舊有?他舊時的同僚。
他笑了。一個人無故親你信你饒你性命,怎會毫無所求呢?而他只能應下,因為他還不至於良心完全泯滅。
這幾乎在他本就風評不好的人際交往上添上重重的划痕,從此以後不願投於新朝的人撰文討伐,艱難活於新朝的人恨之入骨,而新朝官員如避蛇蠍,生怕給他留下印象下一個「肅清」的就是他們。
所以當他被押往車鞠時,沒有一個人為他求情。他的離開對於所有人來說不是遺憾,是解脫,他何其可悲?
他卻沒什麼太大感想。他這一生欠了人,那就得還一生。至於其他,痛苦或愧疚、不安或惶恐,他沒有資格品嘗。
劊子手的刀落下的時候,他異常安寧,天空下了一場血色的雨,落在他的發上、臉上,再蜿蜒而下流入衣襟,像是無聲的道別。然後他的世界從此陷入黑暗。
記不得過了多久,他睜開眼,入目是遼闊的天,青茂的樹,彷彿新生。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小小的,是少時模樣。
一切都在順著過去的方向發展,可他不想再那樣活著了,他想換種活法。
他從車鞠逃到北疆被大力通緝,躲在民戶家中,過了一天沒有動靜后他才請辭,走了沒多久他就聽到大隊人馬趕來的動靜,民戶一家與之周旋很久,表明自己從未見過什麼小兒,以至於一家被殺,他很困惑,為什麼沒把他供出來呢?供出來他們就不用死了啊。
他對這樣的善意避之不及。太奢侈了,他怕其中藏著不知名的陷阱,猶如兩代帝王內心蟄伏的野獸,沒有一個真正無辜。
可是他的不安和惶惑在路途中漸漸消逝,甚至在京城被綁出京時,他還能看到父親昔日部下隱藏在人潮中擔憂的臉和關切的眼神。儘管他知道是給「慕將軍獨子」的。
或許有那麼些人是不同的。
他的壁壘最終被擊破還是因為一塊玉,他不願稱它為玉,也不願稱它為師,在他心裡它是人,這世間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都不如它豐富立體。
他聽它講沒聽過的故事,說沒聽過的道理,有些與他不謀而合,有些卻有悖常理不合於世。他想,它來自另一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是不會容許這樣的人存在的。
他中途當了它一次,它警告了他一次后,又恢復往常的輕鬆跳脫,倒讓他不知所措。
他去到了前世想過的甘南,有了自己的屋子,這屋子是他用賣它得來的銀錢買的,他怕它心生芥蒂,試探幾次卻發現它並不介意。
事實上,它介意的真的很少,同理,在乎的也少。
某次他在院落中侍弄毒草,回首突然瞧見他床頭坐了個少女,發如檀,唇如櫻,清凈素雅,眼眸靈動。他幾乎在一瞬間意識到她是那塊玉。
只這一瞬的清晰,往後他看到的都是模糊的她,但有聊勝於無。她大概認為自己隱藏得很好,時常自言自語,也曾偷著笑他,以為他沒瞧見。殊不知他都看在眼裡,與她玩著你笑我我在看你笑我的遊戲。
這一次他提前吸引了皇帝的注意,想為那些和她一樣可愛的人做些什麼,他也想某日同她說說他的打算,她必然會站在他這邊的。
日子就這麼過,鮮活不少,可惜這不是終點。
她走得猝不及防,他第一次慌亂無措,可他看著她離去沒有一點辦法。
後來他在集市無意碰到另一個靈物,才知她待在他身邊的目的並不純粹,他又一次被人玩弄股掌之中,他如何不怒?
匹夫一怒血濺三尺,他不是匹夫,他選擇忍耐。
他該做的是儘快豐滿自己的羽翼,而非怨天尤人。將來遇上,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當他坐於小院醉而伏案,其實是想釣出潮西潛藏的勢力,卻不想釣出了不該出現的她。他想問她去哪了,為何才回,又為何不認他,自己想想又覺得好笑。他以什麼資格問?
她好似還拿他當孩子看,凡事都下意識護著,他一面冷冷旁觀,一面從容不迫地做自己的事。
只是意外讓他去了本無緣分的北疆,她對他的態度好像越來越親近,但對他來說是飲鴆止渴,遠遠不夠。他便只記著她的壞,記她送的是劣等葯,害他的傷痛了許久才好,記她沒心沒肺讓他出使北疆,卻不知他也許有去無回。
可他也知道,即使是劣等葯,這世上也只有她會給他送。而出使北疆並不是她的意思,她只是踐行者。
她知道了他的過往,心疼之意溢於言表,雖然她二度穿越后他失去了看她形貌的權力,但他能想象到冰冷的刀刃背後關切的眼神。
所以他在心裡悄悄說,待得此間事了,便如她所願歸隱。
他選擇了宋里的陣營,這件事沒對任何人說。曾經經歷過一世的他知道這個朝代救不過來了,與其纏纏綿綿讓無辜者受苦受難,不如在他手上儘快終結。
他曾是皇帝手裡的刀,如今他想為天下人倒戈相向。或許某一日那個天下人中亦會有她。
她看不懂他浮華背後的深意,與他逐漸離心,常常不見人影,似有自己的盤算。他都睜隻眼閉隻眼,只要她還在自己眼皮底下,只要。
她犯忌了,那日他前往御膳房尋她,尋到個冒牌貨,禁不住冷笑了聲。他將京城翻了個遍,卻在她回來時雲淡風輕,他想他是瘋了。
他越發放浪形骸於外,每每與她擦肩,她都不願分他半點眼神,也就看不到他眼底的落寞和隱忍。可笑他活了兩世都沒人告訴他應該怎麼與人述說真相。
短匕與她相撞時他並不知一向堅不可摧的她會在一朝崩碎,更不知她曾與宋里私下聯絡,唯一的請求是保他性命。
那一剎他沒有欣喜也沒有自得,他大腦一片空白,可是時局不允許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他勉強處理完一切事宜,忽略宋里探究的眼神兀自往外走。他已經到達極限,情緒如決堤之河再也收不住。
多久了,多久沒有這種複雜的感受了?他以為他心裡只有一片荒原了,可為什麼他又想哭又想笑,狼狽不堪?
他做對了一件事,就是站對了立場。
他敬重程登,程登雖死他卻並不感其忠誠。在他看來那是愚忠——你為的真的是你守的一切而死嗎?你不過是皇家的陪葬品罷了,究竟什麼最重要,可憐你飽讀聖賢書卻從沒悟到。
重要的從來是人,是這天下萬萬人。改朝換代其實沒那麼重要,屋宇完好歲月安穩才是幸事。
他想,她在,也會贊同的。
她啊。思緒走至此處往往有些游移,他仍想見她,他想永遠地留住她,但如果她永遠不出現,他也該用自己的方式做些事情,於是儘管新皇不懷好意以他為刀,他也認了。
你以我為刀,殊不知我也在借你的力?
果然,他說要做什麼,皇帝都虛心納諫,就這樣不緊不慢地,他又等來了她。
彷彿又一次的輪迴,只是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她離去了。她不會知道他書房裡最後留下的墨跡不過一句詩,化用了他的名字:
吾有心事與卿說,且聆心弦三兩撥。
孟孟。從今後,名也好,利也好,算計也好,寬容也罷。我都不再理會,我千謀萬算想要得到的,也只有你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