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吃飯（下）

第十一章

左飛震撼到無話可說。

夏商周非常理解，畢竟誰能想到，夏媽媽外表是那麼柔弱，手勁卻強到一騎絕塵。

這麼多年，夏家夫妻掰手腕，夏商周就沒見夏爸爸贏過一次。

趁此機會，夏商周迅速在腦內回顧了整理出的六大注意事項。

1、不要遲到。

——都沒遲到，兩人各加一分。

2、要有紳士風度，主動走在人行道外側。

不好，現在是左飛走在外側，這條要輸。

夏商周立刻停下腳步，讓左飛先走兩步，隨後繞到外側追上。通過這一番巧妙走位，贏下了這局勝利。

——自己加一分，左飛不加分。

此時左飛回過神來，往左側一看，夏商周人不見了，往右側一看，找著了人，對著夏商周禮節性誇讚夏家夫妻的初遇：「真有緣分。」

夏商周歪過腦袋看向左飛，眼底滿是滄桑。

太天真了。

左飛根本對夏家夫妻的力量，一無所知。

夏商周嚴肅地揭穿：「不。其實他們，都是故意的。」

身為一個法學院學子，左飛在電光石火間思考了一秒，這種情況到底算不算蓄意謀殺。

*

從小到大，夏商周聽爸媽說過很多次，他們倆的初遇故事。

夫妻倆口徑一致，將初遇描述得如夢似幻，都說是當年F大操場上一見鍾情，一擲鐵餅定終身，從此，鴛鴦雙棲蝶雙飛。

在不知鐵餅為何物的小學生時期，夏商周每回聽都很感動，等升上初中，夏商周親眼看到了鐵餅是怎樣練成的，就再也無法直視這個故事了。

夏商周十八歲生日後，夏家夫妻為了讓兒子認識到現實與藝術加工的殘酷差距，忍痛把真實版本的初遇故事，告訴了兒子。

那天，夏家夫妻坐在沙發上，一人捧著一杯茶，臉上是回憶往昔的淺笑，將浪漫史娓娓道來：「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

其實那時，夏媽媽已對夏爸爸有好感，但她從沒跟男生搭過話，不知該怎麼做，室友姑娘們對這個柔弱美女滿腔憐愛，得知夏爸爸在操場看書，起鬨把夏媽媽推到了操場上，讓她隨便借個體育道具，假裝扔到夏爸爸身邊去。

這是一個經典但有用的套路。

當時趣味運動會召開在即，操場上有練木蘭扇的、打羽毛球的等等等等，在室友姑娘們的設想中，丟個扇子、羽毛球都很合適，有意境。

然後她們眼睜睜看夏媽媽掄起了鐵餅。

室友姑娘們面面相覷，竊笑出聲，兩個人還隔這麼老遠，那小胳膊根本不可能扔過去嘛，真是太可愛了。

可說時遲，那時快。

夏媽媽輕鬆一掄，沉重的鐵餅破空而去，「砰——」一聲，鏗鏘有力地砸落地面，半個鐵餅都陷進了地里。

據夏爸爸本人回憶，當時，那個鐵餅和他腦袋的距離，只有六十厘米。

鐵餅入地時飛濺的泥土，甚至打上了夏爸爸手裡那本書的封面。

什麼叫精準制導武器？這就是。

室友姑娘們當場就跪了，差點嚇哭。

而此時，夏媽媽謹遵室友們的教導，小步跑過去，輕鬆從地里拔出鐵餅，拎在手裡，對謹慎從書後探出腦袋的夏爸爸嫣然一笑，說出室友們耳提面授的套路台詞。

「同學，好巧~」

而從夏爸爸的視角，這件事是這樣的。

其實那時，夏爸爸已對夏媽媽有好感，但他從沒跟女生搭過話，不知該怎麼做，而室友漢子們都是情敵，夏爸爸只能去圖書館借了本《答話的藝術》，在操場上獨自悶頭苦讀，探索到底該怎麼和夏媽媽說上話。

然後，一個鐵餅從天而降。

那鏗鏘的落地聲，差點把夏爸爸的心跳帶走。

本以為這波必死無疑，夏爸爸仔細感受了一下，還好，不疼，沒被砸中。

多幸運啊。

死裡逃生的夏爸爸不敢輕敵，緩緩放下書，謹慎露出腦袋，抬眼一看。

什麼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就是。

夏媽媽亭亭玉立，裊娜纖巧，手裡輕鬆拎著沉重的鐵餅，聲音溫柔可人，嫣然一笑：「同學，好巧~」

此情此景，讓夏爸爸情不自禁，擊節而贊：「好！真可謂，林黛玉倒拔垂楊柳，薛寶釵風雪山神廟*。」

嘆罷，夏爸爸當機立斷，合上書站起來，問夏媽媽：「吃了嗎？」

夏媽媽如實回答：「沒呢。」

「這麼巧，我也沒吃。既然這麼有緣，不如談個戀愛？」

「好。」

「一起吃飯嗎？」

「行，走著。」

事情就是這樣。

對此。

夏爸爸的總結是：做人要樂觀。

夏媽媽的總結是：大力出奇迹。

左飛聽完，沉默良久。

總覺得那個套路有點熟悉。

片刻后，左飛打破沉默，無意識用了帖子里的回復，感嘆道：「叔叔阿姨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夏商周下意識回復：「樓上加一。」

剩下的幾分鐘路程，兩人各自心虛，都沒說話。

*

學渣路上的這家酸菜魚店，店鋪不大，在學生間有口皆碑，左邊是家奶茶店，右邊是家燒烤店。

他倆找了個空桌，夏商周準備給左飛拉開椅子，發現店裡都是無椅背的塑料凳。

3、要紳士，入座前幫同伴拉好椅子。

——客觀條件不允許，都不加分。

左飛用鞋尖輕巧地挑出一個塑料凳坐下，發現夏商周還盯著凳子。

「怎麼了？」

凳子壞了？

夏商周搖搖頭，振作起精神，安慰自己還有三題。

左飛按推薦點了大份酸菜魚，問夏商周要不要加菜加辣，喝什麼飲料。

等夏商周下意識回答完畢，回過神來，已經又失一城。

4、點餐時主動詢問喜好。

——左飛加一分，自己不加分。

總計2比2打成平手。

冷靜！

還有兩題，還有贏的機會。

夏商周在內心默念剩下的兩條注意事項：5、禮貌注視著對方交談；6、搶著買單。

「滴！」

他聽到掃碼支付成功的提示音。

——左飛加一分，自己不加分。

2比3。

要輸了。

不，不能在這裡認輸，完成「5、禮貌注視著對方交談」，還是有機會打成平手的。

夏商周禮貌注視著左飛。

確實黑髮更帥……不對。

夏商周禮貌注視著左飛。

完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夏商周禮貌注視著左飛。

習慣了引人注目的左飛，生平第一次被人盯到手足無措。

左飛想起夏商周在論壇發的樹洞帖，非常好奇夏商周怎麼會對自己的長相毫無自覺，甚至還誤解同學們都不願意接近他。

可惜他剛才脫口而出了論壇回復，這時候心虛地不敢提問，怕暴露更多。

他乾脆也回視夏商周。

本身就是帥哥，自認眼光十分挑剔的左飛，都得承認，夏商周完全是個高冷美人。

用美人這個詞，不是說夏商周長得女氣，而是人好看到一定程度，必得用「美」這個字才能說明。

黑髮白膚，五官雖立體，卻與快餐的西化審美完全無關，是純粹的東方美感，看著他就像看著遠在天邊清清冷冷的孤月，這種美有白紙割手的鋒利感，所以並不中性，而是帥。

不過，確實是給人很強的距離感。

左飛想，若不是初見就發現夏商周內里有點呆，恐怕自己也不會貿然接近。

……可再美也不能這麼盯著人看啊，左飛都快要被盯臉紅了。

什麼意思？

左飛熟練地用手機屏幕檢查儀錶，他臉上沒東西啊？

好在酸菜魚很快就端上來了，滿滿一盆，魚片在奶白的鮮湯中翻滾，還有看了就讓人口舌生津的酸菜和川椒。

左飛在夏商周的盯視下，僵硬地清清嗓子，招呼道：「吃吧。」

夏商周移開視線，看向酸菜魚，挾起一片浸湯入味的魚肉，放進碗里。

左飛終於能鬆口氣。

夏商周幾乎可以看見雪白魚片上具現化的熱氣。

夏商周捏著筷子，遲疑了。

他抬起頭，認真注視著左飛，問出那天就想問的問題：「那天，為什麼戴假髮？」

突然被cue，正在吃魚的左飛差點咬了舌頭。

左飛喝口冰飲，解釋：「本來想染個白髮。大哥建議我先戴假髮試試。」

「哦。」

夏商周應了一聲，低頭看看碗里的魚片，估摸著，還不夠晾涼。

他又抬頭注視著左飛，繼續問：「為什麼想染白髮？」

左飛一邊好奇夏商周怎麼忽然多話起來，一邊思考著，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一般這種情況，完全可以用耍帥的借口矇混過去，左飛沒有對人坦誠心跡的習慣，尤其這才是他和夏商周見的第二面。

但不知為何，被夏商周這麼認真看著，一分鐘可以扯出十三種不同借口的左飛，竟然詞窮了。

他想了想，最後說出一句聽上去像借口其實很坦白的回答：「想嘗試不同的自己。」

話說出口，連左飛自己都覺得過於中二了。

夏商周卻好像一點都不覺得這個答案空洞，認真想了想，才繼續問：「嘗試之後，得出的結論呢？」

左飛低聲笑了起來。

片刻后，才回答：「結論么，還是做自己比較好。」

夏商周很贊同。

無論單機遊戲有多麼好玩，但那些歸根結底都是「玩家角色」的經歷和成就，與現實無關。

自己的人生，才是最該做好的。

夏商周點頭，說：「有道理。」

「不說這些了，你還沒動筷子，」左飛似乎心情很好，關心地看著夏商周的碗，「味道如何？」

應該已經涼了。

自己不著痕迹地晾涼了魚片，夏商周心底生出了一點點得意的成就感。

他很規範地左手捧碗右手持筷，挾起魚肉。

「嘶。」

想表現出豪邁氣概一口咬的夏商周，閃電般把舌尖縮了回去。

燙。

左飛終於發現了眉目：「你是不是，怕燙？」

暴露了。

夏商周整個僵住。

雖然看上去還是高冷美人一個，眼神卻慌張得要死，左飛實在沒能忍住笑：「哈哈哈哈哈哈……咳，沒事，你吹吹涼慢慢吃，我們不急。」

成功掩蓋了一整個學年的弱點，就這麼被左飛揭露。

而且，還是在自信滿滿地自以為已經不著痕迹地晾涼了魚片之後。

弱點暴露的恐慌感，自以為做好了但其實並沒有做好的羞恥感，還有失敗的不甘等情緒混合在一起，把夏商周的大腦黑死機了。

已經很久沒恐慌過的夏商周，默默陷入了自閉。

反正店裡沒有他們班同學，夏商周自暴自棄地不看左飛，乾脆像在家吃飯一樣，對魚片輕輕呼呼幾下，吹涼了再吃。

兩人不再談話，進入主題，吃了起來。

他們本來就沒有邊吃邊說的壞習慣，而且，此時的沉默，奇異地並不尷尬，因為放鬆，他們甚至誰都沒有發現這一點。

這頓飯進入尾聲時，夏商周先停了筷子。

他後知後覺，自己居然只是因為被左飛發現怕燙，就任性地生氣到不說話了。

真不應該。

——左飛加……總之，輸了。

夏商周默默拿起手機，打算場外求助，看還有沒有可能補救一下。

牆上貼著兩張寫著WIFI賬號密碼的白紙。

這麼小的店鋪裝了兩個寬頻？

夏商周仔細看去。

賬號：東風奶茶（拼音小寫）；密碼：xxxxxxxx

賬號：西山燒烤（拼音小寫）；密碼：xxxxxxxx

夏商周回想了一下，記得這家酸菜魚店的左手隔壁是奶茶店，右手隔壁是燒烤店。

……竟然光明正大地把隔壁兩家店的WIFI賬號密碼貼牆上。

店主如果不是談判奇才，就一定是商業鬼才。

夏商周用流量打開app，直接去看樹洞帖的最新回復。

№1378==

還是那句話，腸子彈性沒那麼好，你們但凡有點生活經驗，年底親手灌一次香腸，就不會對著這麼無聊的問題掐一百多樓了。

男人生孩子，除了剖腹產，沒有其他可能。

☆☆☆xx:xx:xx☆☆☆

№1379==

所以標準答案討論出來了？男男生子的唯一方式是剖腹產？

☆☆☆xx:xx:xx☆☆☆

№1380==

手裡的紅腸突然就不香了。

☆☆☆xx:xx:xx☆☆☆

№1381==

堂堂一個宅男論壇，為男男生子怎麼生才科學，掐了一百多樓，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你壇藥丸。

☆☆☆xx:xx:xx☆☆☆

№1382==

1380樓紅腸哪裡買的？人在外地，好幾年沒買到正宗紅腸了

☆☆☆xx:xx:xx☆☆☆

№1383==

Myeyes！Myeyes！爺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男男生子」「腸」「彈性」這幾個詞了，放過孩子！救救直男！

☆☆☆xx:xx:xx☆☆☆

№1384==

1382樓不愧是東北純爺們……心理素質杠杠的！

☆☆☆xx:xx:xx☆☆☆

……

夏商周絕望地關掉了論壇app。

這論壇不能要了。

*

左飛把夏商周送到五棟寢室樓下。

「你住哪一棟？」夏商周問。

左飛回答：「一棟。」

隔了挺遠。

夏商周抓住了補救機會：「我送你過去。」

他說得很堅決，認真到有些好笑。

你送我，我再反過來送你，簡直像是膩糊的小情侶。

但左飛考慮到夏商周是真的不擅長與人相處，既然他決心這麼做，就沒客氣拒絕，反而輕鬆領路：「那走吧。」

夏商周很高興。

兩人並肩而行，引發了小範圍騷動。

醫學院妹子們傻了，怎麼我院高冷學神突然跟法學院紈絝校草走一起了？該不會是被忽悠了吧？法學院的嘴，騙人的鬼啊！

法學院妹子們樂了，我院紈絝校草還能跟醫學院美人學霸走一起呢？是坑蒙還是拐騙？可以可以！萬一鬧到法庭見，看在同學的份上，無罪辯護給友情價，可打九點八五折。

左飛被妹子們炙熱的視線盯得扛不住，轉過頭去看夏商周。

夏商周認真做著「送左飛回寢室樓」這件事，壓根沒注意任何路人，見左飛看向自己，還目露疑惑。

左飛笑了笑，沒說話。

夏商周把左飛送到一棟寢室樓下。

他今天，第一次被人請吃飯，第一次在吃飯後護送小夥伴回家，實在是很滿意，但不知道左飛滿不滿意。

左飛禮貌地說：「謝謝，到這就好。今天沒有讓你不愉快吧？」

夏商周立刻嚴肅回答：「沒有。」

左飛又想笑了。

總是忍不住想逗他。

他故作神秘地問：「你想不想知道，我爸媽是怎麼認識對方的？」

夏商周確實想知道，點頭。

左飛賣完關子就跑，背對夏商周懶洋洋地揮手：「下回見面再告訴你。農家樂見~」

不告訴答案，為什麼要問問題！

大忽悠。

*

期末考試周飛快過去，暑假來臨。

兩家人出發去農家樂那天，左飛打開車門，還沒上車，就看到夏商周寫滿求知慾的雙眼。

左飛剛想笑，大柱忽然出現，一個風騷的衝撞，把左飛拍向車門，搶先衝上了車。

左飛不禁反省，逗人的報應居然來得如此之快？

大柱對夏商周搖起了尾巴。

夏商周不為所動。

他是不會再被一隻狼狗欺騙感情的。

絕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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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倒拔垂楊柳，網路梗，出處不明

*寫完刷新了兩小時刷不出作者後台，定鬧鐘凌晨起來更新，晉江這祖傳伺服器怕是已經盤出了包漿。

*《答話的藝術》的確是有這本書，雖然文里沒寫，後來夏爸爸買了這本書送給了夏媽媽，為夏媽媽的語言能力添磚加瓦，等哪天有空給你們摘錄兩段wwwww

*感謝在2020-08-3001:13:16~2020-08-3104:27: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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