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恰在此時,暗衛上前來報昨日里的跟蹤見聞:「回稟殿下,小娘子昨夜不知為了何事嚎啕大哭。」
趙祐一驚。
明三娘子昨夜回去便大哭了一場?思來想去定是為了昨天之事,可見三娘子到底還是將此事放在了心上,並不如她當時所表現的那般雲淡風輕。
難不成……她對我有意?
既然對我有意,那麼聽見我表白心意,她應當高興萬分才是,為何又哭?
莫非……是明殊命令她接近太子?她明明朝夕相處中心裡有了我,卻迫於父親壓力不得不準備嫁給太子?於是面對我的心意左右為難,無法回應我才因此痛哭流涕?
趙祐思來想去覺得自己的推測頗有道理,可不是嘛?孤這般玉樹臨風風度翩翩,饒是誰與孤相處幾天都會忍不住傾慕於孤。
想到這裡趙祐似乎不那麼生氣了,再回到筵席上穿過人群看見月奴腫呼呼的眼皮,不由得有些心疼。
罷了,罷了,不與這小娘子生氣。他招來侍衛吩咐:「尋太醫院些消腫的藥膏。」
侍衛卻不走,遲疑發問:「殿下可是要治眼睛紅腫?恕我直言,在眼皮上貼藥膏多半刺激眼珠,市井間的法子多是用地窖里挖上來的土豆片消腫。」適才太子殿下打量了那個眼皮紅腫的小娘子好半天,便是猜也猜得到他的心思。
趙祐不假思索:「去尋個地窖。」
侍衛搖搖頭:「非也,非也,用地窖不過取其涼快之意,其實井水、冰塊皆可。」
可是月奴不是剛剛才被自己氣走么?這樣貿然送過去,只怕她不接受呀,趙祐摸著扇角,絞盡腦汁想著法子,絲毫忘記思考為何侍衛不假思索就知道是要治眼皮紅腫。
孫輩環繞,又聽說周家不日便可進京,太皇太后高興得合不攏嘴,她牽過月奴的手命她坐在自己身邊,又招手叫了孫兒過來。
趙祐忐忑的盯著月奴,卻見月奴往側面歪了歪身子,不甚在意的樣子,太皇太后想起月奴的心愿,有心成全,便笑著介紹:「你們倆說起來還是姑表親戚,倒自小不認識,這便是明家三娘子明月奴。月奴,快見過你表哥。」
月奴馬馬虎虎行了個禮,嗓子里混了一句:「見過太子殿下」,連看都懶得看趙祐一眼。適才的一幕,讓她心裡有尷尬、有被愚弄的氣憤、有被輕視的自卑,想起自己還在這個黃毛小子跟前不住的說「非太子不嫁」的話,她現在簡直恨不得地上能有個縫讓她鑽進去。
現在趙祐又會怎麼想呢?是心裡嘲笑自己攀高枝?還是嗤笑自己的愚蠢?月奴努力控制住表情,坐在位子上瞧也不敢瞧趙祐一眼。
偏太皇太後有意撮合,拉著月奴的手與趙祐說:「家常月奴便從我那裡聽了你治水的些事迹,在家對你仰慕不已,如今你正好在,便與她細細分說。」
當著長輩的面趙祐格外的人模狗樣兒,謙恭有禮,文質彬彬:「不過是些雕蟲小技罷了,哪裡就當得起表妹仰慕?倒是有甚疑問,我卻可以言無不盡。」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月奴似乎覺得趙祐說「仰慕」二字時刻意用了重音,言語間還有一絲遮掩不住的笑意。她詫異的抬起頭,卻見趙祐躬身做出個「請」的手勢,似乎要帶她去側席仔細分說。
這又是什麼陰謀?換個法子嘲笑自己?
月奴動都不想動,偏偏太皇太后笑著暗暗推她一把:「好孩子,去罷,別跟著我們老婆子悶壞了。」旁邊的幾個太妃、妃子便湊在跟前打趣:「您老人家自稱老婆子,可叫我們這些紙糊的卷子哪裡擱哩!」你一言我一句,逗得太皇太后喜笑顏開。
眾目睽睽下月奴不好離去,只好跟著趙祐到兀廊下,此時遠處燃起了煙花,整座宮殿火樹銀花,月奴板著臉面無表情聽趙祐講他當年如何疏通汴河的事情,待一會子便冷冷道:「謝過太子殿下為民女答疑,太皇太后那裡也有個交代了,就不叨擾您日理萬機了。」
趙祐忙說:「不是,不是,與你說話我求之不得。」
月奴冷笑一聲:「太子殿下冰清玉潔,豈是我這等妄想攀附權勢的女子所能染指的?您放心吧,民女雖然從前不懂事時想做太子妃,可如今撞了南牆自然知道了分寸,不會糾纏於您的!」
說完再次轉身而去。
趙祐獃獃站在原地。這可如何是好?
早知道就應當先告知月奴自己的真實身份,也不用像今日這般惹得兩人不快了。自己當日為何要存那試探的心思呢?
他懊惱的將扇子砸在手心裡。這一次,可真是徹徹底底的做錯了。
是夜,月奴獨坐窗下。
往日種種盡浮現於眼前,她嗤笑一聲,笑自己卻似中了魘一般執著於嫁給太子,視自己本心於不顧,最終被命運狠狠打臉。說到底,還是怪自己貪婪。月奴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從最初的錯愕、震驚、羞愧到如今的坦然,她已經接受了此事,同時心裡也有了念頭:放棄。
尊嚴最要緊,難不成還要死乞白賴去求著人家不成?
想通了這些,月奴心裡舒坦不少。明日就去跟太皇太后、母親坦白,告知她們自己改主意了,太子雖好,可強扭的瓜總是不甜。自己一定能尋到新法子讓自己下半輩子安然無恙。她長長舒了口氣,準備就寢。
「篤篤篤——」
忽然窗欞發出敲擊聲,月奴一愣,自己有諸多部曲,怎的都是擺設不成?她猛地站起來,驚疑不定盯著窗戶。
「篤篤篤——」
許是不見回應,過了一會敲擊聲又響了起來。對方執意敲擊,月奴漸漸平靜下來,若是有意作惡,也不會等這許久。她走到窗邊「吱呀——」一聲推開窗扇。
窗外空無一人。
只有一方青如天面如玉天青釉瓷斗笠碗擱在窗台上,裡面堆著一塊塊晶瑩剔透的冰塊。
清風吹進,窗邊花瓶里一根孔雀尾羽隨風搖搖擺擺,窗外月明星稀,並無任何人,月奴不死心,四處張望下,只見院子里光禿禿的枝椏。
月奴忽得猜到了什麼,她臉色一變,看都不多看那小碗一眼,「砰」得一聲將窗戶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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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娘隱約覺察出月奴近些日子有些不對勁:她更忙了,日常除了擊鞠社和信國社的雜事便是忙著家裡的事情,可更多的則是鬼鬼祟祟與不同的人接頭:有些是街上的乞兒,有些是回鶻舞娘,三教九流不一而論,總讓人有些擔心。要說起來月奴也總是大笑,可那笑意卻總是不達眼底,感覺浮著一層一樣。竹娘問起來,她也是顧左右而言他,叫嬌嬌和竹娘擔心不已。
因而臘八節月奴約她們去金城公主處赴宴時,兩位小娘子皆無推辭,歡天喜地去陪月奴。
臘八節在大宋是冬月里一大盛事,惠民局的官員們早將制好的臘葯分發諸人,汴京城裡有的人家已經開始熏製法魚、臘豝,街上時不時就有裊裊的柑橘香、松木香的煙霧飄起,軍巡鋪如臨大敵奔過去,發現沒有著火,而是市井小民在熏制腊味,便教育他們一二,市民們也不惱,提一條魚或半條臘肉於巡邏小吏:「過節哩,拿去熱鬧。」臨街的店鋪更是叫賣五色米、花果、箕豆等節慶之物,大的寺廟則搭了粥棚施捨臘八粥。
金城公主嫁出去才不久,此時正在內堂招呼來人,立在門庭迎客的女使通傳后,她立刻直起身子,見三位小娘子一同前來,喜得一把攥住月奴的手:「今兒個可怎的有空?」叫旁邊前來赴宴的人側目,皇家公主素來清冷,哪裡有上趕著去迎人的?因而對明月奴也刮目相看。
月奴一笑,親親熱熱示意女使送上禮物:「這是我特意研製的新香,正好送你,以賀你大婚與喬遷新居雙喜。」
金城公主面上一紅,她是大婚後才開了公主府,算得上是雙喜臨門。在座的諸人便紛紛湊趣,講些喜慶話,一時之間堂里熱鬧非凡。
金城公主卻尋個時機去月奴咬耳朵:「今兒我弟弟也要來府里賀喜呢。」
月奴心裡一沉。是哩,她正是為這個緣故才來的。
前世,太子也是因著這場宴席才死的。
只不過,自從那次后,她便與趙祐不再說一句話,更不多看他一眼,宮裡有趙祐出息的筵席她也能避則避,就為的是不見對方。如今再見,也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相信自己?
府里張燈結綵,部曲們將下過的雪掃了堆積起來,從外頭請了專門的師傅做雪獅、雪山等百物,園中瑤林瓊樹、翠峰如玉,更有歌女在湖上淺斟低唱、吟詩詠曲。
月奴趁著人來人往混亂,往花園裡走去。前世她聽說金城公主大婚後第一次以婦人身份擺宴席,京里貴人們都去捧場,太子也去了,誰知道中途失蹤,最後被發現時已經泡在水池裡許久,當天下雪又長期受凍,御醫整治時太子已經昏迷不醒,無法說出完整字句,也無從得知原因,不過御醫推測可能是太子雪天賞梅,湖邊水苔路滑,一時失足才跌進去。
就這樣纏綿病榻兩月,太子終於病逝。官家只有兩子,另外一個還只六歲,因而得知太子死訊后官家消沉許久,金城公主也因此被官家厭棄。
月奴如今已不確定趙祐是否還信任自己,也因此沒有傳話與他,只想候在此處看能否偶遇他提醒他走遠些,實在不行,便是吵一架也好,最好氣得他轉身回席間好避開水池。
天空陰雲密布,雲腳低垂,顯然要下雪了,冷風陣陣,可月奴手心卻攥出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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