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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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和你如今的表情一樣,收到傳書的當夜,便策馬北上,在洛陽白馬寺前,終於截住了他。」顧在我回憶道。

晁晨不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

方由時的想法既幼稚,又膽大。當時雖是胡族強佔中原,但既然自尊為帝,那麼便逃不過正統之論,除了遠去雲中的拓跋鮮卑,其餘各國的宗室,或多或少曾受教於晉,甚至祖輩曾在長安洛陽官居要職,對於漢庭那些禮法,並不排斥,甚至有心吸納。

想要一統九州,光靠蠻力不行,且當時哪一國都沒有這個實力,所以,休養壯大,堵住悠悠眾口,才是穩健之策。

如此一來,漢化則不可避免。

方由時懷揣著理想,既然河山短時內暫不可收復,為何不可以更加實際的方式,去保護那些流離失所的同胞。他希望自己能以三寸不爛之舌,遊說北地掌權者,諫言相告,善待留置的晉民有種種好處,譬如既能免去殺戮,平息民怨載道,又能恢復農桑,鞏固實權,而對當地的百姓來說,至少保住性命,或有一日還能見四海昇平。

但他這個想法,太離經叛道,連他自己也不知是否行得通。

面對好友的質問,他無言以對,更不想卷人入水火,於是他說了假話,他說:「桓溫獨大,江南保不準何時便再生嬗變,司馬家保不保得住還難說,顯然已容不下清流之士。我不甘一生空有抱負,自是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誰強,我便追隨於他。」

那日洛陽梨花吹落如雪,顧在我閉眼長嘆,仍是歷歷在目。

怕自己不信,方由時甚至揭下了當時太原王慕容恪頒發的招賢令,扔在馬前。顧在我怒而生憤,揮劍割袍斷義,最後二人在白馬寺前分道揚鑣,各奔東西。

「燕國也只生了一個慕容恪,剩下那些偏私仇視的貴人,哪個又是好相與之輩?他不過是在討好,討好那些人,來換取家鄉百姓亂世下僅剩的丁點保全。」顧在我連連苦笑,比哭還要難看,「這種種,我都不知曉,我甚至恨他變節,至死都沒去見他。」

晁晨手一抖,碗里的茶迭出層層漣漪,可他越竭力平息,反而越不能穩。半晌后,他才開口:「方由時病死在了洛陽?」

方由時在北,不知是不是趕上了好時候,皇帝慕容暐碌碌庸才,那幾年燕國內部幾方勢力爭鋒相對,根本無心管下頭的人,晉陽附近幾地,倒是和寧。

他自覺是平日那旁敲側擊起了效用,於是重新和顧在我通上書信,並說起現況,但顧在我只氣他,那些書信全燒成了灰燼,一字未看。直到他病中傳書求葯,顧在我不忍,向洞庭無葯醫廬相尋,可拿到手又想起當日斷袖絕交,沒及時送到。

「很多年後,當我投身『不見長安『時,我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那些鮮卑的貴族,哪怕是三大家,為了更大的權柄,不會在細枝末節上計較,裝也要裝出賢德的樣子,可手底下那些小官小吏,那些依附的小族和隱戶,才最為難纏,全靠他出賣那點尊嚴,左右周旋,否則連年僅剩的餘糧,恐怕早就給這些惡奴榨乾了去!」

那之後,顧在我離開了『不見長安』,回到晉陽開了一間書館,守著這小小天地。

故人已逝,再也找不到可以致歉的人。

書館在此地已開了許多年,哪怕去年兩燕相爭,兵臨城下,也沒有關屋避難,可想而知顧在我那執念之深,若是如此——

晁晨不由生出個大但的想法:「那館主你是不是也……」

顧在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止住了他的話頭,表情似有深意:「好了,你不是之前做了一篇策論嗎,拿來我瞧瞧。」

既是不說,也不好追問,晁晨當即起身,往裡屋去取。剛起兩步,想起隨身的手札,便回頭雙手奉還。顧在我並不接,擺手笑道:「我已應了公羊月,你替我送去罷。」

「給他?」

「有何不妥?放心,他方才沒動手,往後也不會,這個人倒是很有些意思,是個狂徒卻不是鼠輩。」顧在我安撫道,晁晨沒轍,只能收了回去。

公羊月偷聽得此話,心中竊笑,不由得舒展手臂,向後一躺,躺在屋脊上望著中天懸月:「算這老東西慧眼識珠。」

轉念一想,他心頭生出一股莫名的意氣,又很是不屑:「哼!誰稀罕這些正人君子的誇讚,我公羊月何時在乎虛名!」

這策論早便書就,只是這幾日事不間斷,便一直擱在枕側,若不是顧在我突然提起,晁晨自個兒都給忘了。

他心掛牽著送手札的叮囑,失神在外間亂走了兩步,才猛地反應過來,撲向榻邊,隨手展開。這時有白光一墜,卷冊中掉出一物,拾來看,是一枚玉刻的星盤,外頭有兩片碎布包裹,只是此刻盡皆散開。

那布髒兮兮還粘帶了些泥土,晁晨想起,余侗的衣服便是這個材質,不僅思索:莫不是余大哥那夜為了救我,暴露了行蹤,深知自己在劫難逃,偷偷將東西藏在我這兒?

他越想越覺得這懷疑切合,否則兇手又怎會任由書館的人打撈屍體,只怕早就搜過,才會拿屍體算計公羊月。如此說來,縱使他不假裝從余侗手中得到了華儀的口信,對方也遲早會將目標鎖定在自己身上。

晁晨背後立時冷汗涔涔——

阿陸會不會還有同黨?

茲事體大,晁晨也顧不得書卷,捧著那玉盤向外走,急聲呼喊:「館主,館主你看看這個……」

就在這時,書館中吵嚷起來,喧嘩聲由遠及近。

公羊月聽出是雙鯉在喊他,搶在屋內兩人開門前,飛出了院子,而庭外兩個學子也跌跌撞撞沖了進來。

「晁先生……啊,鬼啊!」

顧在我迎面撞上,一手揪著一個:「我沒死,此事容后再說,書館怎麼了?」

晁晨追出來,見有閑雜人等在側,不便開口,只能縮手,將那枚玉盤藏在了袖子里。那倆學子面有鐵青,滾圓的眼睛盯著顧在我,像是被嚇的,又像有什麼難言之隱,晁晨笑著走過去,將摔倒的人扶起,低聲道:「嚇著了吧,順口氣,想清楚再說。」

左手方那位還算機靈,吞了口唾沫,解釋道:「也沒什麼,就是門前來了個姑娘,撒潑打諢往裡頭闖,說讓我們把公羊月交出來。」

晁晨趕緊接話:「我去解釋。」說完,他朝顧在我看了一眼,把右手方那孺子推了過去,「館主,如今夜半,你若出去恐怕要將大傢伙給嚇個半死,不如等明日尋個契機,有什麼事李期會代勞。」

李期忙頷首,將顧在我送進了屋。

等出了東院,確定沒人跟來,晁晨目光一沉,抓著剛才那機靈的學子急聲問到:「究竟怎麼了?」

那人吞吞吐吐,最後一拂袖:「晁先生,城裡出了大亂子,鄉民們放火燒了館主修的祠堂,還把……還把留著下葬的那塊風水地給翻了,潑滿了牛屎馬尿!他們說……他們說老館主他……」

————

喬岷的任務便是盜屍,顧在我半路詐屍,他得了指令改為保護,公羊月臨出門前留了一手,給他傳書,顧在我才能及時趕回書館。他只負責送人,人到位,便早早趕回客棧,可是半路中卻遇了阻,只見城中一角火光衝天。

三人碰頭時,公羊月已拎著雙鯉飛過了兩條街。

「沒想到啊,那姓顧的竟然早已投靠了燕國,成為慕容氏的爪牙!憑什麼一個偽君子能受盡愛戴,咱就得像過街老鼠?」小丫頭咬牙切齒道。前些日子城裡外自發弔唁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方才路過長街聽人談起,只覺得不可思議。

公羊月落在屋脊上,將她鬆開,負手看著遠方:「不對,那個叫阿陸的小鬼死前沒有放出任何訊煙,周圍也沒有其他人,如果他早有防備,便不該沉不住氣,中了晁晨的計。」

「消息是人為放出的?」喬岷蹙眉,「有人想教顧在我挫骨揚灰?」

如果今晚沒有偷聽到方由時的故事,或許公羊月也會這麼想,但現在看來,顧在我是真的包藏禍心,還是繼承方由時的遺志還未可知,只能說晉陽很快就會成為多方角力的犧牲之地。

公羊月問道:「晉陽附近是哪家勢力?」

「是……是段氏,我記得。」雙鯉答話,來此之前,她曾搜集過不少信息,只是許多都與刺殺的目標沒有直接關係,故而翻過一遍便扔在了一旁,「老月,你這麼問,難道是他們?」

「可這些人鬧事,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喬岷實在不解。

這好處嘛……

公羊月沉吟片刻,似有所悟:「丫頭,你可還記得來之前你曾提過一嘴,說太行之北,似有騷動,代王拓跋珪有意侵逼歸附燕國的部族。」

每天說的話那麼多,雙鯉哪能樣樣記得,早拋到了九霄雲外,聽他這麼一提,又忙裝作回憶起,連聲附和:「對……對對,是有這麼回事?但這兩者有什麼關聯嗎?」

「燕代要開戰了。」公羊月右手反覆摩挲著劍柄,重重一嘆,「燕帝慕容垂已是個古稀老人,他若死,太子慕容寶即登大位,但太子並非如今的段后所出,乃先段后之子,聽說當初入主東宮時,段后曾吹耳旁風,要求改立他人,恐怕早為其記恨。燕代兩國同出鮮卑,國境接壤,此一戰非常重要,慕容垂沒有幾年了,關鍵時刻,太子要證明自己能堪大任,必定會親自領兵。」

公羊月看向雙鯉,語氣難得平和,但卻教人不禁打了個寒顫:「若是你,你可會放心敵人安然坐鎮京畿?」

雙鯉想了想,道:「當……當然不會,肯定要想法子使點絆子。」

劍衛常在宮廷走動,就算沒有浸淫權術,也是尤有目睹,喬岷跟聲附和:「戰事要人,徭役會加重。」

遠處的叫囂聲一浪高過一浪,宗祠被毀后,那些拿著農具棍棒的鄉民,浩浩蕩蕩向書館殺去,並著一些混子瞧熱鬧的,平日入夜連半個鬼魂都不見的長街,登時被塞得滿滿當當。

「但太子畢竟也流著段氏的血,保不準也想藉機敲打,試一試段家的忠心。段氏雖為顯貴,但近年來族中少出大將,握不到實實在在的兵權,代國哪是那麼好打的?徭役一至,定然會想方設法保全家族實力而向下壓榨,幾地百姓首當其衝,最後自然激起民憤,燕帝如此重視這一戰,怎可能不看在眼裡?」公羊月謔笑一聲,「段家要忙著收拾爛攤子了,只是不知道趕不趕得及。」

雙鯉疑惑:「趕不及?」

再看那些檐下奔走的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為了發泄,把罪惡歸咎於顧在我,以為這繁重的徭役是他為了向朝廷邀功而攪弄出來的,縱使理由牽強,也不會在意,畢竟拿著鐮刀鋤頭的人,可不敢上晉陽府君的門前生事。

柿子都撿軟的捏。

公羊月的眼中已無半點感情:「段氏不會殺人,只要不鬧出大亂子,頂多抓壯丁,全往軍營里送,還能湊人頭。但別人可不會手軟,既然要亂,就越亂越好,也許慕容寶派來鎮壓的人已經在路上,殺了往上一捅,八張嘴巴也解釋不清。「

喬岷有點沒跟上他的思路:「就這點百姓,晉陽府君派點府兵就能收拾了,根本不用拖那麼久。」

「那得看晉陽府君是誰的人,何況,徭役又不是只有晉陽一地重,不要小看積壓已久的怨氣,你猜猜看,消息傳到周圍幾縣,需要多久?」公羊月一邊說,一邊拎著雙鯉的胳膊,隨著人潮,往書館折返。

這個答案,恐怕只有顧在我知曉。

雙鯉根本插不上話,只能聽他二人一來二去,小聲問了一句:「說了這麼多,那姓顧的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

「晁先生,那些人朝這邊來了,堵在書館門口,說要向我們討個說法。他們……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小七跌跌撞撞跑過來,小五就跟在後頭。

晁晨答不上來,索性將三個孩子推向身旁的學子,拿出隨身所有銀錢塞過去:「你帶他仨先走,我來想辦法。「

小五揪著他的袖子:「先生,那阿韋怎麼辦,他還在……「

「我在這兒!「長廊的後面溜出個瘦小的影子,跑得太急,在石階上滑了一腳。雙鯉擔心公羊月,把那小孩抓來,本想談籌碼,後來公羊月找來,便順勢把人給扔下。晁晨扶了一把,阿韋兩眼變作了個淚泡。

不等幾人刨根問底,晁晨催促著把人從偏門推走,當即返回寢所。想到那個故事,后怕頓生,要說一點關係也沒有,恐怕自己第一個不信,但這當中有沒有曲折誤會,實在難說,風口浪尖,他尋思著還是先讓顧在我去避一避風頭。

然而,推門進屋,坐席上的人已不知所蹤。

怎麼辦?會去哪裡?

晁晨抄路從最近的小門出去,半個影子也沒追到,只能發狠,沿著後街巷跑,從前覺得晉陽比之長安、洛陽乃至後來的建康,不過一隅之地,如今只嘆路遙城闊,痛恨自己沒半點輕功。

眼看衝出巷口,沒料到頂頭上落下個人,他一腦門撞了過去。

「喲,誰家的少年郎,年紀輕輕的眼就瞎了,往人身上撞。」

晁晨聞聲耳熟,抬頭一看,攔在路中間的那抹紅影可不正是公羊月,只是此刻他身邊多了兩人,那小姑娘搖搖晃晃打擺子,像喝醉了酒,還有個喬岷在屋頂上站著。

雙鯉好容易咽下胃裡翻湧的酸氣,不由地罵罵咧咧:「老月,你下次飛檐走壁能不能不要把人抗在肩上?仔細我吐你一臉。」

「死丫頭,叫你不好好練輕功。」公羊月煩去一眼,轉頭一把揪著晁晨的前襟,「你又怎麼回事?」

晁晨眼前一亮,像抓著救命稻草:「公羊月,他不見了,不見了!我該不該信……該不該……」

「顧在我?」

雙鯉把腦袋支在兩人中間,一臉迷糊:「說什麼呢?喂,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你不就是仗著我人輕嗎,以為輕功多了得,換個大男人你試……」

話還沒說完,就見公羊月一手撈在晁晨肚子上,扛人上肩,眨眼不見蹤影。四下長街無人,雙鯉反應之快,立刻對著屋上的喬岷撒嬌:「十七……」

喬岷驚恐地望了一眼,走了。

雙鯉大罵:「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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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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