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7
天越來越陰了,霧白藹藹的,張嘴就是一口水珠子。
峽谷出入就一條省道,大霧天,限流又限速,景區門口都走不通,上了省道妥妥地要堵成漿糊。
司機估摸著開到夜裡也到不了下一個縣,臨時折了條道,去附近最近的一個鎮。這個鎮也是個旅遊鎮,雖不在遊學行程規劃里,鎮上的農家樂賓館倒是不少,一搜就能搜著幾十個。
順著導航一走,差點崩潰,一路七拐八拐全是山路,過了兩個隧洞,還有好長一段掛壁公路。
導遊拿著麥精神抖擻:「大家都別睡啊,睜眼看一看,這是咱們國內非常有名的一條掛壁公路,是六零年代的村民用鐵鎚等工具劈山填溝開出來的路,被稱作是用雙手鑿出來的公路,車子進山就像螞蟻進洞,每年都有很多愛好探險的自駕游車隊來到這個景點打卡。後來修了高速,就把其中的高危路段封閉了,只保留了這麼一小段,加高加固之後接上了省道。」
「大家看,以前這隧道里是沒有燈的,全靠自然採光,臨近懸崖的這邊鑿出了一扇扇天窗,保證了陽光能照亮道路,咱們勞動人民的智慧……」
司機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程簽沒在大巴上,僥倖逃脫了導遊的魔音。孫恆一輛SUV綴在兩輛旅遊大巴屁股後邊,走得比大巴車還墨跡,他沒開車走過山路,一看到彎兒就戰戰兢兢減速,顛得程簽心煩意亂的。
江知妍察覺到了:「孫叔,要不我來開吧。」
孫桓也不糾結,把駕駛座讓給了她,總算能把心揣回肚子里了。
幾公里的路走了半鐘頭,總算到了鎮子上,找了幾家挨得近的農家樂安頓下了。
山裡信號還行,一開機,手機里叮叮叮叮彈出來的全是大雪大霧預警。
今年雪下得早,這才剛立冬沒幾天,還一下就是場大雪。同行的人都怨聲載道,說還不如上省道去下一個縣呢,一查,省道也堵了,山上大範圍的強降雪,堵在半路上估計更難受,心裡一下就平衡多了,又開始計較天氣預報的不靠譜。
老闆娘是南方人,每桌上放了兩瓶酒,普通話說得可愛:「這雪可不算大,有個三兩天就化了。大家就當在自己家一樣,敞開了玩,缺啥短啥跟大娘說。」
吃完飯,雪越下越大了,天大黑了也沒停的意思。樓下老闆家的兩位老人在教剪紙,聽說是什麼剪紙傳人,也不用筆打底稿,拿把剪子隨手就能剪出個半人高的錦鯉仙鶴團花壽字來,年輕人都下去湊熱鬧了。
眼力見越來越好的孫桓特地敲開了江知妍的門,苦口婆心:「小江大夫你忙不?我下樓挑兩幅剪紙,少爺一個病人,單獨留屋裡不行,想喝杯水都沒人給他倒,您過去陪他坐會兒吧。」
醫者仁心的小江大夫自然沒有推辭的道理,配好今晚的中藥,一併給他帶過去了。
這鎮子打出的旗號特別坦誠,「原始古村游」、「農家特色游」,來之前就知道窮,來了之後再瞧,比心理預期還要再降一檔。
程簽:「……我還是頭回睡土炕。」
老舊電風扇、時不時冒出一片雪花的懷舊電視機、五顏六色花毛線織出來的靠墊,印著主席畫的大茶缸……唯一能拎得出來的優點是乾淨。
江知妍笑了:「其實沒這麼窮,屋裡熱水器暖氣都有,應該是專門保留了這些特色,給遊客體驗原汁原味農家樂的。」
程簽頓時覺得自己開在B市郊區的漁家樂這些年打的都是虛假廣告,那哪兒能叫原味漁家樂,簡直稱得上四星級度假村了。
他屏住呼吸,灌了大半碗葯。
電影頻道黃金時段重溫經典,播的是十來年前的災難片《後天》,電影特效都被老電視給吃了,剝出來的劇情卻還是挺勾人,整座城市都變成冰雪世界,壯美又慘烈。
「其實我挺怕雪天的。」程簽冷不丁來了句:「雪天開車總覺得怵。」
這一副要談心的架勢,江知妍順著他意思問:「為什麼?」
程簽眼裡挑出一絲笑,一副「既然你想聽我就給你講講」的樣兒。
「有一年在瑞典,跑一個雪地拉力友誼賽。友誼賽就是——」程簽斟酌了一個說法:「人家的車手是打WRC的,咱們國家的賽車手還沒到那個級別,賽前趁人家勘路的時候跟著跑兩圈,體驗一下世界級的水平。」
「瑞典是雪國,賽道不是那種圈個場地填進去的人造雪,是山裡的野雪,路比今天的還難走。」
「拉力賽排位發車,前車會比後車早發三分鐘,基本沒有撞車的可能。但打友誼賽的不全是正經賽車手,也有品牌的試駕車,打廣告拉贊助用的,不懂規矩,在特別賽段故意封位,愣是把一條路堵了。估計路書也沒仔細看,過一個回頭彎的時候,直接飛進湖裡了,後車跟得緊,一甩尾也掉湖裡了。」
「旁邊是個冰湖,那時剛零下幾度,冰沒凍結實,連車帶人往下沉。一個賽段幾十公里,救援來得沒那麼快,我們只能下車和觀眾一起撈人。」
「最先撈出來的車手身體素質好點,人沒事,另一個車手截了肢,兩個領航員……救出來以後還跟我們說了兩句話,沒等換上保暖服就都沒氣了。」
「那是我頭回抬屍體。」程簽抬抬下巴對著電影:「凍死的人,死相比這個難看。」
話題一下子沉重起來了,江知妍安慰道:「別想了,都過去了。以後開車注意安全。」
程簽點點頭,沉默了半分鐘。
「我這人吧,打小惜命,玩賽車最初只是沉迷改裝,這些年只跑拉力賽,從來不跑場地。出過兩回車禍,也受過小傷,但興趣和職業我分得清,當興趣玩玩可以,從沒想過要把命折在這行上。」
這突如其來的感慨,江知妍聽得稀里糊塗。
程簽唇角一勾,總結陳詞:「所以,你考慮我的時候,不用有『將來結婚後會不會突然守寡』的顧慮,不會有那種情況。」
江知妍:「……」
虧他講了十分鐘的故事,一波三折完了,還能繞回到兒女情長上。
「這哪年的事?」江知妍問。
程簽:「我想想,16年吧。」
江知妍想起他的腿:「我聽孫恆說,你現在腿傷也是因為事故,也是車禍?」
程簽搖頭:「這不算,這是個小事故。今年二月在阿拉善玩,朋友帶著個兒童卡丁車的班,就一群不到十歲的小賽車手,地區賽選拔前加訓,我幫忙當了兩天教練。」
「有遊客不知道怎麼從新手區闖到了賽道里,還逆行。前邊賽車要過來了,沒辦法,我跑過去攆人,那人也蠢,甩尾了,踩著個剎車原地打轉,正好撞我腿上了。」
「一拍片,腳外踝骨裂,大夫說小傷,不做手術就能自愈,就沒太當回事。過了半月去複查,大夫說你這不太對,下肢有缺血現象,一檢查,查出了動脈栓塞。前前後後又兩次介入手術,最後栽你手裡頭了。」
「夭壽。」程簽一巴掌蓋在自己腦門上:「我今年就走背字兒,弄得我媽都去求了個開光玉佛。」
「就這個——」他從衣領子里掏出一塊翡翠來,拇指長,種水雕工都是上品。
只是那佛……
江知妍:「這是彌勒吧?」
保平安,戴一個笑佛?
程簽:「哦我媽說,成天看我苦著一張臉,她糟心得不行,給我戴個笑佛,樂呵點,別天天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地礙她眼。」
江知妍:「……」
果然是親媽。
江知妍笑了半天,又覺得自己這樣有點沒醫德,收住了笑。她看了看錶,「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這麼早,還沒九點。」程簽哼哼:「你都不跟我多呆一會。」
他平時向來是健氣少年人設,這會兒聲音一軟下來,無端有兩分撒嬌的意思。
江知妍忽的注意到,這一晚上他總是揉腿,兩條大長腿也不像往常一樣支棱著,而是一直伸平。
「怎麼了?腿疼?」她忙問。
程簽連點了兩下頭:「疼。」
疼一晚上了,就等她問呢。
「疼你怎麼不早說?」
程簽又無辜又委屈:「你也沒關心我啊。」
他嘴唇泛白,蔫巴巴地萎在那兒,這兩天路走多了,又突臨大雪,腿疼比平時嚴重了些,即便再好看的人也癱不出風華正茂的洒脫感。
江知妍瞧他可憐,沒忍住念叨了兩句:「非要出來玩,在醫院呆著一點事兒沒有。自己也不注意保養,送你的棉褲也不穿,好像病在我身上一樣。」
嘮叨了好幾句。程簽靜靜看著她,突地笑了:「你心疼啊?」
江知妍沒搭理他,下樓找老闆娘借藥酒。
鄉下人家,家裡常備治跌打損傷的藥酒,拿來活血也可以。老闆娘翻箱倒櫃地找了瓶沒拆封的,熱情得很:「噢,你那口兒腿疼是吧?拿回去多抹抹,這腿疾再受了涼,保不準要落下根兒。晚上有哪不舒服的就喊我,大娘開車送你們去鎮醫院啊。」
又感慨了句:「感情真好。」
——貌美|少|婦帶著殘疾老公出門玩耍,患難夫妻不離不棄什麼的,比電視上那些狗血亂灑的家庭倫理大戲感人多了。
江知妍渾然不知老闆娘腦補到了什麼地方,禮貌謝過了,拿上樓給程簽揉腿。
她常年早睡早起勤於鍛煉,氣血好,手溫也高,藥酒搓了一會兒,程簽兩條腿都暖和起來,舒服的感覺直衝天靈蓋。
窗外是今冬的初雪,屋小,暖氣足,暖得人昏昏欲睡,電視淪為了背景聲。而心愛的姑娘,蹲在他身前給他揉腿。
恍惚間,程簽心裡生出的全是老夫老妻歲月靜好的安寧。
程簽坐著,比她高出一截,這個俯視的角度,居然還能從他眼裡瞧出溫情脈脈。
「我小時候愛看武俠劇,每回看到男主遇險,跌落山崖昏迷不醒,受了重傷,或是像我這樣摔斷了腿,半死不活的。這時候總會冒出來一個年輕貌美溫柔善良的姑娘——就像你這樣——細心體貼地照顧男主,然後兩人情投意合乾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飯。」
「我每回看到這兒,都想,要是我也遇上這麼個姑娘,我就留在山窩窩裡和她結婚,不回家繼承家業了。」
江知妍:「……呵。」
她越來越覺得,程簽這張嘴就是那種「不貧會死」的典型,少撩兩下就全身不舒坦。
江知妍抬頭瞟了他一眼,扯扯唇:「山裡的姑娘沒見過世面,才會被滿嘴花言巧語的紈絝子弟騙走,我不行,我背過的書比你吃過的鹽還多,只痴迷學術,花言巧語是騙不走我的。什麼情投意合乾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飯——除非那人是再世的華佗扁鵲張仲景,靠他學富五車的中醫知識折服我,讓我獻身學術的可能性還大點。」
程簽仰天晃腦袋:「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該怎麼追我都制定好策略了,你期待著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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