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程簽這一個上午收穫頗豐。
要到了小江大夫的手機號,順著手機號摸到了微信。
江知妍的微信頭像是一個挺有藝術感的黑白魚圖,兩條金魚一黑一白一陰一陽,繞尾成環,是八卦圖的Q版。
八卦圖也是中醫的古符號,很多中醫藥大學的校徽里都帶著這個標識,講究的是醫易同源。
沒加好友,朋友圈能展示十條內容,程簽不信邪地刷新了兩遍,都是空白的。
彈出的好友申請也被專心看病的江知妍晾在了邊上,一眼沒看。
倒是坐在旁邊聽診學習的規培生一聽他是慢病,把程簽拉進了一個病友群,風濕科近一年裡接治過的慢病患者都在裡邊。經常有病人需要答疑解惑,主治醫師沒那麼多時間盯著手機看,群里幾個規培生就去回,也算是鞏固知識。
程簽翻了遍群成員。小江大夫的陰陽魚頭像混在一堆花花草草貓貓狗狗卡通真人照等等充滿生活氣息的頭像里,鶴立雞群,怎麼看怎麼怪。
主治醫師成宏。
主治醫師高炎和。
主治醫師江知妍。
……
程簽搜颳了一圈,又意興闌珊地關了。
打進內部也沒什麼用,看著跟誰都像情侶網名。
他坐在診室里,像個背後靈一樣盯著江知妍的背影。
早上他雖是跟著大部隊一起過來的,卻不是第一個到診室的病人,早有病人等著了。值班護士排好了號,江知妍也沒給他開後門,號排在了最後邊。
初秋寒涼,又連著下了幾場雨,往風濕科跑的人不少,往往是家裡小輩帶著老人來。其中還有一位跟程簽一樣坐輪椅的,六十多歲的老大爺,進門就學程簽齊排排地坐到了窗檯底下,怕輪椅擋別人道。
興許是因為感同身受,老人家看了看程簽的腿,表情挺惋惜,問了句:「你這也是當兵受傷的啊?」
話問得沒頭沒尾,程簽卻聽懂了他的意思。
老人家大概眼神不怎麼好,把他身上軍綠色兒的襯衫認成迷彩服了,又看他身材管理良好,坐姿端正,挺像兵。偏巧這個月趕上國慶節,醫院正對傷殘軍人開設免費體檢和義診,每天都有穿著綠迷彩或常服的軍人來醫院看病。
尷尬得程簽都沒好意思說自己這是血栓。
他擺擺手,把半年前自己腿還好的那時候,最能糊弄人的頭銜拎出來頂在腦袋上,義正辭嚴:
「我是賽車手。」
老人家嘖了聲,沒再嘮嗑了。
大概是覺得為國負傷和娛樂飆車之間差的檔次太多,懶得跟程簽說話了。
兢兢業業的孫特助不在身邊,壞處還是不少的,程簽想。起碼這種悶得蛋疼的時候,沒人跟他嘮嗑了。
旁邊坐輪椅的老大爺妻慈子孝,他老伴兒連同兒子媳婦全家人都來齊了,一會兒給老人家開瓶水,一會兒給捏捏腿的。
程簽在旁邊坐著,活脫脫一個孤家寡人,凄涼得很。
他又摸出手機去刷微博,順著Y市一院的官博找到了中醫部的官博,從中醫部官博的關注人列表裡又摸到了江知妍的私博。
微博里倒是有點東西,江知妍從中學時期用到現在,工作后也沒換號,留下的動態不少。
刨掉裡邊零零星星的幾條養生知識和母校榮譽的轉發,餘下的動態幾乎全是花花草草的照片。
三月桃花四月梨,五月薔薇六月石榴,七月蓮花八月桂香……最近正好輪到菊花了。按照一整年的花期順序列隊排好,整整齊齊,不知道她在哪兒賞的花。
中心思想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我熱愛自然熱愛生命熱愛這世界。
二十六歲的年輕姑娘,畫風跟四五十歲的老阿姨一樣奇怪,程簽看笑了。
順著她的關注圈,把江爺爺、江爸爸、江媽媽、江家大哥全都關注了一遍。
江家爺爺奶奶是地地道道的中醫,父親從商,母親是心腦血管疾病方面的專家,哥哥開連鎖艾灸館,前些年就形成了品牌,如今在北方地區名氣不小。
全家從醫,程簽倒不奇怪。醫療行業內部似乎有點婚姻壟斷的傾向——普通人沒法接受醫生晝夜顛倒的作息,醫生也很難忍受一邊救死扶傷的同時,一邊還得接受家人「你怎麼總是沒時間陪我」的埋怨。
江老先生的微博畫風跟自家孫女一樣神奇,最新一條是國慶節當天發的。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醫療事業便是如此。祝廣大的患者朋友們早日康復。」
於是程簽終於知道小江大夫一身的老幹部畫風是從誰那兒遺傳來得了。
他默默關了微博,打開公司公眾號讀起了醫藥行業最新章程。立志聽取教誨,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提升自己思想素質上去,爭取配得上這一家子社會主義先鋒。
*
一上午江知妍接診了二十多人,一個病人平均問診時間十分鐘,診室里就沒空下來過。
這個接診量在三甲醫院來說不算大,要讓外科那邊聽到了,怕是人人都要羨慕的。
卻還是很累。
如今西醫開藥詬病挺多,很多三甲醫院都有了智能葯庫的功能,醫生在電腦上輸入病名,檢索系統會自動彈出一連串對症的藥品來,開什麼葯打個勾就行了。
病患交流時間很短。快捷,也冷漠。
中醫卻還是最古老的辦法,望聞問切走一遍,分析陰陽表裡經絡肺腑,平時飲食睡眠怎麼調整,煎藥有哪些注意事項,全得事無巨細地講清楚。
風濕科是典型的老人科,病人年紀都大,有的耳背聽不清,有的聽清也聽不懂,就得反反覆復說,一上午四個鐘頭話沒停過。
等診室里的人走空,江知妍靠回椅背上閉了會兒眼睛。今天的實習生似乎有點怕她,不熟,也不敢說話,撂下句「妍姐我去吃飯了」就跑了。
這才聽到程簽打電話的聲音。
他坐在那個診私密病情的小屋子裡,門沒關,只隔著一道帘子,聲音不大。這會兒診室里沒人了,江知妍才聽清楚。
程簽輕哂:「打個屁的球,哥哥腿瘸了半年了,你怎麼跟不知道似的?嘖嘖嘖,兄弟情分淡如水啊。」
電話那頭說了挺長一串話。
窗台上擺著兩盆弔蘭,程簽拿著張紙巾給吊蘭葉子擦灰,聽得不太專心,笑也沒過眼。
「CSO我不做,我家自己的葯穩產穩銷,沒功夫給別家做外包。」
「……醫藥物聯最近兩年起飛了,這行水深,借殼洗賬的也多。葯監盯得緊,天天提整改整改,政策卻都沒成型,飛檢名目一周一變,沒那麼好做。」
「你要自己拿著千把萬就想做物聯,可算了吧,還不如去找點別的項目做。賺錢的行當多的是,別把我們這行腦補成躺著撈錢的金窩,它還真不是。」
「乾的是治病救人的事,基本的操守總得有吧。」
對方又說了一連串。程簽聽完,嗯了聲:「想通就行。掛了,回了B市跟你聯繫。」
聽著應該是朋友的電話。
那邊的聲音聽不到,他這邊講的卻全能收入耳,在空蕩蕩的內室里漾起迴音。
輪椅上的年輕人坐得筆直,短款風衣搭在腿上,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塊她認不出的鉑金錶。因為皮相實在好,不笑的時候,從側面看過去有種矜貴的美感。
江知妍看了會兒,思緒打了個岔。
想這麼個人,以前沒病時該是什麼樣子的。
應該是個神采飛揚的少爺脾氣吧,嬉笑怒罵恣意張揚那一掛。如今被這兩條腿拖累著,行走都不便,更別提脾氣了。
於是江知妍為數不多的憐憫心,又跟分裂繁殖似的漲了那麼幾分。
她端著保溫杯站在門口,程簽一偏眼就看見了她,原本沒什麼表情,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展了個笑出來。
「哎,小江大夫忙完了啊?」
畫風一秒變了樣,聲音比剛才接電話時歡脫得多。
江知妍聽笑了:「你怎麼沒走?」
程簽搖著輪椅上來,「這不等你吃飯呢。」
被約飯的小江大夫心如止水。
她在醫院待久了,客氣話也聽多了,被病人約著去食堂吃飯的次數也有百八十次了。
心領神會地想,程簽可能是一個人不好意思去划價開藥,兩個地方人都多,他坐著輪椅太不方便了,所以沒回病房,一直在這裡等著。
於是善解人意的小江大夫又領著他去門診那邊劃了價,再領去藥房開藥。
中藥配藥慢,尤其醫院,醫療責任明確,藥房更不能大意,單種藥物的稱量會精確到克,再等分成幾份。
中午病人少,值班的配藥師都去吃飯了,藥房就成了實習生練手的地方,手慢,舉著個小金秤一點一點地稱,一等就是十來分鐘。
護士長在旁邊當監工,時不時盯一眼。跟江知妍也熟,以前從不見她領著人來,便多看了程簽幾眼,好奇:「朋友啊?」
江知妍笑笑:「不是,爺爺接手的一個病人,轉到我這兒了。」
教科書式的一槍爆頭。
程簽坐在她身後半步的地方,心口梗了梗。
刷微博有個鎚子用,朋友還沒當上呢,研究人家更喜歡百合還是茉莉,還能開出花來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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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簽:今天也是一事無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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