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刀天使(十)
場面一片寂靜。
衣著各色、狼狽不堪的人圍著兩個身影,一個嫻靜溫婉、一個天真青澀。他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徘徊,因為其中有一個是吞人的惡鬼。
柳家真的是願主嗎?還是迫不得已?
樂曉仍是不敢相信這一點。如果她是願主,何必要救自己,何必要和自己說這麼多?
但另一個聲音又在明明白白告訴他。如果柳家不救他,隻身一人前來找警長,那麼柳家無疑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還有一個疑點,那就是五樓怪物明明已經被清理完畢,柳家是如何被雙球帶回四樓走廊的?還是說,她是在平民的大規模搜索下逃無可逃,不得已才從五樓離開?
無數個疑問瞬間湧入樂曉腦海。
他現在該怎麼辦?陸冰燁就站在他身側,等待一個答案。
無論是否確認柳家是願主,他都必須說點什麼,給自己洗脫嫌疑。
站在旁觀者角度看,他身上的疑點的確很多。作為一個新人,先是從刀天使手下逃生、接著被害反殺、最後昏迷獲救,運氣過於逆天。
如果他是警長,他也會首先懷疑自己的。
越想越緊張,他遲遲沒說話,又讓大家懷疑的目光更為深重。
啊啊啊啊這種狀況他處理不來!但是既然一個兩個都非說他聰明,讓他推理,他就推理試試看好了!
深深吸了口氣,樂曉盯著柳家:「你和警長說過,我是新人。」
「我那時想著替你掩飾,」柳家語氣平靜:「其實我並不想帶你來找警長,但是我怕你殺了我,就像殺了胡大南那樣。我為什麼會變得這麼狼狽,實際上是你下令讓刀天使連我一起殺了吧,卻沒想到我先找到了你。」
她頓了頓,看向陸冰燁:「我一開始也認為他只是個新人,後來發現他的外貌太具有欺騙性。他不像看上去那樣未經人事。正相反,他非常聰明。想必你也已經發覺了?」
正在傾聽沉思的陸冰燁抱臂一哂:「嗯。但我通常不以聰明不聰明判斷一個人是不是願主。」
樂曉心中一動:陸冰燁的態度非常曖昧。就像剛才雖然明明白白說不信任他,但還是救了他!
這位警長,雖不輕易信任他人,但也絕不會濫殺無辜。
警長大人GOODJOB!
得出這種判斷後,一種心安的感覺讓樂曉瞬間找到「生的希望」。他剛才擔心被人誣陷,現在看來完全沒必要。只要陸冰燁沒有判定他是願主,就不會放棄救他。
從始至終,他需要說服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陸冰燁。陸冰燁看起來是個具有獨到判斷能力的人,不會輕易受情緒煽動。
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柳家仍然在指證:「他在殺人這方面,也有特殊的手法,他總是裝作自己在救人,來騙取其他人的信任。在找到你之前,我們兩個人都差點被刀天使殺死,我還以為我們都活不下去了,結果刀天使接收到清理完畢的指令,放棄殺死我們就離開了。我思來想去,越來越覺得這是他製造的危機,好讓我相信他不知願主,洗脫他的嫌疑。」
「如果按照惡意去揣度他人的做法,誰都有可能是願主吧。」
一直不吭聲的樂曉忽然說話,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或許是他的聲音過分認真,認真到有些委屈,讓不少人都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我醒來的時候,和你一起在辦公室,你說你救了我和胡大南,我覺得你說的是真的,」樂曉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認認真真地說:「我身受重傷昏迷,你用技能治療了我,才讓我重新醒過來,謝謝你。但是接著你說要對我介紹這個世界,原因是我救了你,這一點,我有些疑慮。」
陸冰燁眼神一動,露出幾不可查的微笑,似乎想看看樂曉如何在這種情況下翻盤。
「我記得我昏迷之前,聽到系統自動替我發出被動救助邀約,懸賞積分是我擁有的所有積分,」樂曉回想了一下:「但是我的積分沒有減少啊!說明我在昏迷前,已經消除了死亡的威脅,所以即使你為我療傷,也不算做是完成懸賞,因此也沒有得到我的積分。反過來說,我的積分也沒有任何增加,也就說明——我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救過你,因此沒有獲得你的求救懸賞積分。」
「所以你對我說的,我機緣巧合救了你,這句話是騙人的。那麼究竟是誰救了你呢?還是說怪物原本就沒打算傷害你。你只是一個以受害者身份逃亡的願主?」
一口氣說了很多話,樂曉自己的思路也更為清晰。他清楚記得,在樓道中鬥爭時,纏著柳家的怪物只是不斷折磨她,卻沒有真正殺死她。他對自己的判斷更有信心了。
「那她也可能沒有積分吧。」柳家身後,一個男人扶了扶眼鏡說。他顯然完全站在柳家這一邊,也不知剛才短短几分鐘的交流,柳家是如何讓他這樣相信她。
「在我醒來之後,她又用了治療技能,沒理由沒積分吧?」樂曉笑了笑,卻不怎麼開心。畢竟柳家真的治療過他,也給了他很多在這個世界存活下去的知識。
直到這一刻,樂曉心裡還抱有僥倖心理,會不會真的是願主心思太深沉,寧可頂著被警長發現的壓力,仍要把嫌疑推到自己和柳家身上,而柳家這麼做,只是眼下這種情況讓她不得不認為樂曉是願主,因此編出理由來指控他呢?
畢竟對於淘汰願主這件事,不一定需要講道理。
但是理智告訴他,柳家身上的疑點真的太多了。他原本以為柳家隱瞞胡大南的死只是擔心警長追問,但細想下來,為什麼胡大南明明跑在柳家前面,卻被刀天使殺死?
「柳家你一定看過我的相機,」樂曉低下頭:「為了不讓自己孤身一人來到警長面前接受質詢,上一輪的通關條件簡直是為了我量身打造的。條件是單一,你的照片是什麼,也通關了嗎?」
「你指證我的理由,比我指證你的更牽強,我當然通關了。」柳家翻出相機,點開最近一張照片,那是一幅印象畫,一片天藍色,果然十分單一。
「我也有錯,是我太過於相信你了,本想著隱瞞胡大南的死是幫你最後一個忙,結果你轉頭就向警長投誠。我沒什麼再多可說的了,警長先生明斷吧。」柳家臉色很差,慘淡一笑。
有人小聲道:「柳家姐也太可憐啦,被個小孩子騙得團團轉。」
一個穿花裙子的女人局促地捏著胳膊:「可我覺得,阿弟說的也很可信,像沒得到救助積分這樣的細節,光靠臨時編,很難吧?哎,你覺得呢?」她胳膊肘撞了撞邊上的人,卻換來一個「別多管閑事」的眼神,訥訥閉嘴。
一時冷場。
剛才叫得比較激進的幾個人,目光瞪著兩人,顯然對溫柔的柳家也很憐惜,但對青澀的樂曉很難生出疑慮。
一個滿臉橫肉的人來回看了看兩人,冷笑一聲,想說什麼,卻忽然變了變臉色,不說話了。
陸冰燁收回警告的目光,踱步到兩人中間一側,左右看看:「都說完了?」
樂曉覺察到陸冰燁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似乎在問他,你真的沒有更多可以說的了嗎?
這種感覺很奇怪。他不知道陸冰曄在期待什麼。
樂曉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喜歡這個世界。為什麼非要兩個人站出來,指證對方?
「柳家姐。」樂曉看著柳家。
聽見樂曉這麼叫她,柳家微微發愣,與他對視。
「柳家姐,你真的覺得我是願主嗎?還是僅僅因為警長的判斷,就認為願主在我們兩人之間,所以指證我是願主?」
柳家像是看一個不可能存在的人似的,看著樂曉。似乎是在質疑,真會有這樣天真的人嗎?
樂曉懂了,他有點難過,但還是問:「你真的確定我是願主嗎?」
幾秒后,柳家輕輕點了點頭:「我確定,那你呢,你列舉了我這麼多疑點,摸著良心說,真的確定我是願主嗎?」
「我不確定,」樂曉說:「就像剛才我們對警長撒謊,警長卻還是救了我們一樣,因為警長也無法簡單判斷我們是不是願主。在這個世界,撒謊和隱瞞是家常便飯不是嗎?即使不是願主,也會有人坑害其他人,也會有人做壞事。我想其實沒有什麼絕對的條件,可以判斷一個人是否是願主吧。你那樣斬釘截鐵認為我是願主,難道是我本人向你承認了?」
柳家一邊聽樂曉說話,胸膛一邊起伏,她的目光中帶著好笑和不可思議:「你還要做這樣的垂死掙扎嗎?一切證據都證明你是願主,你卻要和我說萬事無絕對,誰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另外一個人是願主。那大家就永遠也找不到願主,這個世界又該怎麼恢復正常呢?」
「那各位呢,也都認為願主在我們兩人之中嗎?」樂曉不回答柳家,反而看了一圈周圍的人。
周圍的人有的拚命點頭,有的事不關己移開目光,有的的確被樂曉詢問的目光打動,低下頭去——但是沒有人反對這句話。
「警長呢?」最後,樂曉的目光落到陸冰燁身上。
那堅定的、小小的目光,讓陸冰燁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片羽毛輕輕地撓了一下。
「我認為是這樣。」他給了肯定、正面的答覆。
「那這件事情,就很簡單了。」
樂曉退後兩步,走到小刀天使身邊。
說是小刀天使,倒不如說是一地的羽毛刀片。它們躺在地上閃著銀粼粼的光。
瘦削的少年彎下腰,從中撿起一把千瘡百孔的小刀。
樂曉愣了一下。
這把刀,上面被切割出了許多裂痕,但它看似堅不可摧。應當是用於嵌造其他刀具的核心組件。大拇指觸碰的刀柄處,還有一處凹凸,成一個小直角花體「L」。
好巧啊。
樂曉在心裡想。
刀天使是由無數把犯罪收錄刀具所鑄,但就在刀天使的心臟處,有一柄作為核心支撐的鍛刀,被刀迷們奉為神刃。
——天使之心。
它的身體是破碎的,但同時也是無暇的,沒有沾過一滴鮮血或眼淚。它存在的意義,就是用自身的豁口,將無數罪惡的刀具鏈接成天使的形態。
據說這柄小刀也是由陸冰曄親手鍛造,樂曉不由來回觀察了一下。
小刀鋒利、冰冷,通體潔白。
看到樂曉手持刀具,圍觀的人群微微散開一些,數道警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只有柳家一步沒退,定定看著樂曉。
陸冰燁也沒有動,取而代之是略有些訝異地揚眉,看著他手中的小刀。
樂曉握著小刀,走到柳家面前:「大家都認為我們中間有一個人是願主。我不敢確定你是願主,而你確定我是願主。按照這個推理……我是願主。」
「可是我相信,大家都不希望警長因為殺錯人被淘汰,那我們可就全軍覆沒了,」樂曉感到自己的心臟為他即將做出的大膽行為輕輕跳動:「我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既然你那麼肯定我是願主,那就由你來淘汰我吧。」
在所有人驚訝、不解的目光中,樂曉伸出手臂,遞出了通體潔白的小刀,就像捧出一片羽毛。
白色的寒光閃在所有人眼中。
所有人都看著臉色發青的柳家。
沒有人能承擔隨意殺人的後果,包括願主本人。
如果樂曉是願主,那麼柳家將他淘汰之後,萬事大吉;如果樂曉不是願主,那麼柳家就會被淘汰。在所有人都認為他們兩個人是願主的前提下,這個方法沒有死角。
柳家忽然發出了一聲極輕的笑聲。
接著,在無數涌動的目光之中,她接過了樂曉手中的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