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往事
昨夜,旁人只知少主去了習風院子,並不知她最後離開了。
習風出門時卻恰好見炎兒扶著顧南意出來,顧南意一身白袍,整個人清減不少,顧南意不管得不得寵,都是府里的正君,習風躬身行禮,顧南意瞧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臉色如常點了點頭,便走在前面。
炎兒倒是學乖了不少,他倒是心裡有氣,但如今習風得寵,若是因為他的緣故,讓習風怨恨主子,再吹些枕邊風,恐怕更糟。
古思園裡,莫敬陵正笑著同莫淇閑談,見顧南意習風兩人一同來請安,倒也難得的和氣,「坐吧。」
習風有自知之明,坐在下首,倒也算的上謙卑,顧南意如今話愈發少了,倒是習風謹慎地回了莫敬陵幾句,莫淇就坐在顧南意的對面,盯了兩人,他實在看不出這習風有什麼特殊之處,縱是容貌不俗,可這樣的人在絕跡城又不是找不出幾個來?
習風有幾分心計,自然沒有忽略莫淇眼中的敵意,不過他向來熟諳世故,笑著道:「表少爺在府中若是無聊,不嫌棄習風的話,習風願意陪著表少爺說話。」
莫淇厭惡地看他一眼,十分冷淡,「你如今正得寵,我哪裡敢霸佔了你的空閑。」
莫敬陵擱下茶碗,笑著道:「習風如今也算是舒兒的人……」說著還瞥了顧南意一眼,他倒是好修養,此刻面色一絲不改,他倒要看看顧南意還能綳到幾時,「雖說同淇兒差不了多少,也得隨著舒兒叫一聲表哥才是。」
「當不起,舅舅,我身子不舒服,先回房歇著去了。」莫淇向來不懂掩飾,更不願忍受這等場景。
莫敬陵倒是了解他的性子,因而也慣著他,縱然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大可以入了門以後再改。
莫淇走了,顧南意也並未久坐,「南意的病還未大好,不敢多留,怕過給父親,南意就先回房了。」
莫敬陵罕見地關懷了幾句,「既然不舒服,就不用急著來園裡請安,莫義,取些補品讓炎兒帶回去,給你家主子好好補補身子。」
炎兒有些懵,莫敬陵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隨了顧南意出來,還有些恍惚,「雪蓮,血靈芝……這些補品倒確實名貴,這麼多年恐怕還是第一次……」
顧南意卻咳了起來,牽動胸背,炎兒這才明白原來顧南意方才的話並不全是託詞,想必之前一直在忍著。「主子,我這就找人來給您看看。」
「不用了,只是昨天又受了些風寒。」昨晚舒意離去之後,顧南意任由涼風灌進房裡,一夜都沒睡,炎兒第二日一早才發現,連忙扶了顧南意卧床休息,顧南意卻執意要來請安。
炎兒看著顧南意憔悴的樣子,心疼的要命,「主子,您又何必糟蹋自己的身子呢?」
「我真的做錯了嗎,不做又真的是對的嗎?」習風的笑和話語不斷在顧南意腦海中閃過,他喃喃自語,心力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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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舒兒真的宿在你房中了?」莫敬陵將侍人都趕了出去,只剩莫義在身邊伺候。
習風知道有些事瞞不過莫敬陵,道:「不敢隱瞞主君,舒……少主未曾留下。」
莫敬陵笑了,「如今她和顧南意有了隔閡,你也算功不可沒。若是你真的對舒兒有心,留在她身邊也不是不可。另外,舒兒是我的女兒,我對她了解得很,她最討厭滿是心機的男人,你在她面前一定記得要謹言慎行。也不可一味作低服小,一副奴才樣也讓人生厭,你可懂了?」
「是,我一定記得主君的話。」習風又想起些什麼,「主君那日給習風的葯恐怕不是鎖情丸吧?」
莫敬陵臉上笑容頓住,「我又怎麼可能給我的女兒用那種葯?更何況,這世間根本就沒有鎖情丸,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事情莫要肖想。」
習風臉色難堪,果然他深陷其中,竟然未曾識破那般拙劣的謊言,若是這世間有鎖情丸在,莫敬陵又怎會遭慕衾厭棄,相敬如冰呢!
莫敬陵根本就看不上他,「有些話我也不妨告訴你,在我心裡舒兒的夫君只能是淇兒。你若是真的聰明就應該老老實實留在顧南意身邊,成為他們之間的一根刺,如何也不能拔去。你若是非要一意孤行,你的下場絕不比現在更好!」
習風咬緊下唇,心中恨極,卻仍舊禮數周全起身退了出去,莫義不解,「您一向不喜顧南意,今日卻送了他這麼珍貴的東西,反而習風剛剛得寵,卻什麼也沒有。」
莫敬陵卻笑了,「這你就不懂了,這個時候我對習風越好,就越會讓舒兒懷疑他是我的人,我猜這次也說不定是有和我置氣的原因,那這樣一來,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她便是有怒氣,也不會記在我這個父親頭上。」
莫義下午帶著人去送補品到顧南意房裡,趁著四下無人,低聲同顧南意說道:「這個時候,你可千萬不能放棄,你和舒意之間,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對她情深,她對你意重,男女之間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主動一些,很快就能化解,記得我說的話。」
莫義未必了解事情全部,顧南意還是感激地沖他笑笑,「謝謝莫叔。」
雲雀樓里,靈兒帶了幾個人,正將裡面朝南的窗子牢牢關死,打上鐵釘,舒意一直在翻閱賬本,連往這瞧都不瞧一眼。靈兒不明白昨天還在窗前站了半天沒挪動半步的人,今天卻要把窗子封死,這個少主子可真奇怪。
不一會兒,一個小侍進了來,不知在舒意耳旁說了什麼。舒意沉吟片刻,低聲道:「父親究竟想要做什麼?」
慕衾將要歸來,莫敬陵囑咐一道用膳,舒意出了雲雀樓,靈兒便跟了過來,南苑門外,顧南意長身玉立,青衣烏髮,依舊如此熟悉的感覺,只舒意卻並未駐足,與他擦肩而過。
顧南意手指動了動,發白的指尖掩在斗篷里,看來她確實放下了,是啊,她如今正是大好年紀,將來繼承慕府,一家之主,又有多少好兒郎惦記,又何必陪著自己這殘破之身終老呢!
顧南意放慢步子,故意落在她之後幾米遠,只快到大門前時,舒意卻停步,等他走近,抓起他的手,壓低聲音,裝作若無其事地道:「我並不是又食言了,只是不想讓母親一回府,便為我們兩人的事情心煩。」
顧南意擠出一抹笑,「也好。」
莫敬陵早帶著莫淇和一眾下人等著,如今見這兩人又牽手並肩而來,別說莫淇了,就連莫敬陵也滿是詫異。
難道習風這麼沒用,莫敬陵向他們身後看去,果然連習風的鬼影子都沒有。
莫淇咬了咬牙,瞪了舒意一眼,心裡恨的要命,卻說越是陷在情愛里的人越是辨不分明,倒是莫義瞧了兩人神色,哪裡像從前甜蜜的樣子,分明是剛剛作出來的。
慕衾回府,一路風塵,自然要好好梳洗一番,叫了管家跟著回了自己院子。下人早已備好浴桶,慕衾泡了一會兒,管家將生意的事彙報了一遍,又誇了舒意如今對生意十分上心,整日在雲雀樓里不是看賬本就是看商經。
慕衾卻聽出一絲不對,打斷了她,「等等,你說什麼,雲雀樓?」
管家這才知曉說岔了嘴,雖然這事兒慕衾總會知道,但是畢竟剛剛回來,若是……慕衾又問了一遍,管家這才道:「是,少主她搬回了雲雀樓。」
「怎麼回事兒,是不是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裡出了什麼事?我剛剛倒是留意了一眼,她們二人雖說看起來不像從前一樣眼神來往,我還只以為是因為莫淇來了生氣而已,怎麼都鬧到搬出來的地步了?」
管家只好道:「其實並不關莫家少爺的事,是習風,他……」
「習風?」管家將最近的事,儘可能委婉的說了出來,包括莫淇來府,怎麼收了習風,還有舒意搬回雲雀樓的事。
慕衾聽完還是怒了,「他怎麼還是不死心?」
若是旁人定然不明白慕衾說的是誰,可管家在慕府二十多年,當然知道這些事絕對和莫敬陵脫不了干係。
正堂里,幾人圍坐,慕衾知道這個時候不宜發難,莫敬陵和慕衾畢竟是這麼多年的夫妻,猜想她一定是知道了什麼,莫敬陵看著慕衾無悲無喜的臉,又想到了當初,那時慕衾和顧南意的母親常在一處,艷麗秀美的容顏,好的家世,不知道惹了多少男子痴心,而如今也不過三十六歲,卻讓人看不透徹。
「母親一路上沒遇到什麼麻煩吧?」舒意向來孝順,關切問道。
慕衾就算對莫敬陵有什麼不滿,對自己的女兒總還是偏愛的,笑著道:「還好,我聽管家說你近日對慕家的生意跟上心,為娘很欣慰。」
慕衾看了看顧南意,又道:「南意,如今也快到年關了,哪天讓舒兒陪著你回顧家一趟,你父母雖不在了,姨母家也還是要去的。」
莫敬陵聽出這個話頭,是慕衾有意要撮合她兩人,化解矛盾,皺了眉頭,方才叫莫淇一塊兒來用飯,但興許是之前被兩人牽手又刺激到了,非說自己不舒服,莫敬陵確實喜歡這個外甥,但莫淇的心機說起來還真不如習風,若他有習風一半的心思,恐怕早就達成心愿了。這個時候不抓緊時機,還使什麼小性子?
不過這個時候莫敬陵可不會表現出來,十分慈愛地對兩人道:「去看望也是應該的,到時候讓管家備好禮,禮數周全才合適。」
慕衾臉色這才緩了一些,幾人用過飯,說著話,外面竟飄起雪花兒來,舒意道:「母親回來的真是及時,要不然在外面萬一有大雪,恐怕又被阻在路上。」
慕衾也笑了,又道:「不過我可沒心思賞雪景了,對了舒兒,一會兒跟我過來,把賬目再重新對一對。」舒意點了點頭,幾人散了之後,舒意去了慕衾的書房,慕衾桌前空空如也,舒意這才領會原來母親並不是要跟她談賬目。
慕衾看著門外的雪,良久才讓人把門關了,將心思從回憶中抽出,「我今天有事要問你。」
舒意猜得出來慕衾要問什麼,「母親說就是了。」
「母親沒什麼要告誡你的,只是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在這城中,曾有兩個女子交好,又都出身名門,形影不離,後來又陰差陽錯的喜歡上同一個男子,只是男子卻只愛著其中的一個人。
另一人只能拒絕,被拒絕的女子傷心不已,這時家裡人卻要為她相一門親事,對方男子相貌身世皆堪與她相配。女子卻拒絕了,將心思放在了家業上,好友和那名男子卻已經成婚,等過了那些傷心時日,再見到二人時,看她們兩人夫妻恩愛,卻並無嫉妒之心,才察覺自己當時並不是真的陷入了情愛。」
舒意靜靜聽著,慕衾的眼神由失落,迷惘,又變為釋懷。她知道也許這個故事並不遙遠。
「隨後幾人又恢復了從前的關係,而這時女子的母親突然重病,女子繼承了家業,也在母親的要求下同一名男子成婚,女子根本無心知道男子是誰,卻意外得知這男子竟是自己當初曾拒絕的,一直等候不嫁旁人,女子頗為感動,但成婚數月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喜歡上他,於是一直相敬如賓,隨後好友有孕,產下一男嬰,女子也懷有身孕,便定好兩個孩子的姓名,又戲言了娃娃親。」
「之後兩年,兩家來往密切,女子將好友之夫視為朋友,也常三人笑談,卻不知何時女子的夫君將這些看在眼裡,憶及當初女子的拒婚,把一切都怪罪到好友之夫的頭上,兩人矛盾加深,開始分院而居,這時好友之夫卻重病而死,好友傷心之下幾年也去了,女子便對其家多有照拂,可誰知故人已逝多年,女子夫君恨意不減。」
「後來興許是良緣天註定,兩家的兒女相愛,女子做主成全兩人,其夫君卻反對,最後還是成婚了,可其夫君卻將這些年的恨意全轉移到那個孩子身上。」
慕衾說完,毫無意外地看見舒意滿臉的震驚,「那便是母親和南意父母之間的事,所以這幾年父親一直不喜歡顧南意是因為恨他的父親?」
「沒錯,你父親確實如此。我當年曾想,為了慕家,為了母親的遺願娶了你父親,若是今後還又遇到了自己喜歡的男子又當如何?可母親這輩子從未遇到過,也許一生都不會遇見。」
「難道母親就從來沒有喜歡過父親嗎?」父母離心,舒意想過很多種可能,卻從來不知道原來竟是最簡單的原因。
「沒有。情愛之事,也許不一定講求緣分,我與你父親有夫妻之緣,卻並未有男女之情,有的人一生也不會遇見所愛,但你比母親幸運的多,能遇見你真正喜歡的人,所以母親才告訴你這些,是要你放下心結,重新對待感情。」慕衾看著舒意迷茫的臉,語重心長道。
舒意卻苦笑,「是啊,也許我這一生都不會再愛上別人了。」慕衾拍了拍她的肩膀,還是指點她道:「對了,莫淇的事,你不能猶豫了,你父親擺明了是要再撮合你倆,而以他身份,和你父親的寵愛,是不會讓他受委屈做你的側君的。」
舒意只覺得身邊事如同一團爛麻,只想早日理清,哪裡還能再惹事上身,「女兒從來沒有這樣的心思。」
「我知道你沒有,但不代表別人沒有,總之你想好該怎麼取捨,有時候殘忍絕情並不比優柔寡斷更壞。」
從書房裡出來,舒意心頭百感交集,她竟然從不知這裡面的這些往事,那南意他知道嗎?
可這些日子以來,她腦子裡想的都是南意,她卻並沒有多少日子想到習風。莫淇她更是從未想過,也許母親說的對,這時候就應該絕情一些。母親平日里是溫柔的親和的,可對父親卻總是疏離著,她在心底也曾怨過,可直到自己經歷了很多事之後,也終於明白,在這些表面之下,母親的心裡卻也是冰冷的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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