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我們回家吧
十六個小矮子吵吵嚷嚷,到最後竟然還打了起來。
趙迅昌頭都大了,好說歹說勸說不住,索性端著茶水坐到一邊看戲,順帶抱起同樣湊過來看熱鬧的黃大仙,舒舒服服的擼起毛來。
陳嶺看了眼被院子里陰風陣陣嚇壞了的爹媽,走過去溫聲安撫一陣,抬手拍了拍德牧的屁股。
德牧沖主人嗷嗚一聲,威風凜凜的走近,趁著夜遊神們不注意,突然一聲很兇惡的犬吠——
前一秒還鬧哄哄的院子,轉瞬鴉雀無聲。
陳嶺清了清嗓子,走過去彎下腰,好讓自己的視線與小矮子們的視線持平:「你們能帶我去找他嗎?」
話音一落,德牧一反常態的咬住青年的衣擺,拼了命的往後面拽。
陳嶺拂了把狗頭,追問:「可以嗎?」
七號第一個反對:「抱歉,不可以。」
幽冥地府豈能隨意讓人進出?要是被上頭知道了是他們乾的,眼下的雞腿玩具沒了是小,被丟去萬丈深淵關禁閉才是大。
十三號抱著全家桶,眼巴巴的問:「都是自己人,當然可以。」
六號也持反對意見:「陰間陰氣重,到處都是厲鬼,萬一你走丟了,先生追責起來我們每人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十二號小雞啄米似的用力點頭。
十號撇嘴:「我們十六個難道還看不住一個大活人?傳出去會被日游神笑死的!」
「對!」四號說,「先生跟未來夫人分別大半天了,兩人一定萬分想念,把人領過去,說不定先生一高興會給我們獎勵呢。」
七號:「我說不行就不行!」
五號:「呸,老大還沒說話呢。」
一號一臉為難,一邊是生死與共的老兄弟們,一邊是殷切望著自己的未來夫人,嘖,他第一次被這麼多雙眼睛一起望著,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萬眾矚目,忍不住有點飄了。
他道:「那要不……」
「汪——!」犬吠聲打斷了他的話。
德牧齜著牙,咬著陳嶺的衣服拼了命的往後拖,拖了半晌感覺沒效果,又改為去咬青年的褲腿。
陳嶺矮身揪住它後頸柔軟厚實的皮毛,仔細盯著它的眼睛看了會兒,確定狗還是那隻傻狗,便抓著它的一隻耳朵湊近了問:「是不是江域讓你阻止我的?」
德牧除了裝高冷就只會賣萌吸引主人的注意,演技爛得一逼,聽見這句話,它先是渾身一僵,隨即生硬的露出茫然的表情,歪著腦袋,一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模樣。
陳嶺鬆開手,手指在毛茸茸的耳朵上順了順,「怎麼,他在陰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嗎,這麼害怕我去。」
聽見這話的趙迅昌立刻坐直了身體:「你真要去?」
陳嶺堅定地點頭,以往總是江域陪著他,護著他,這次就換他來吧。
他也可以給他一個肩膀,一個溫暖的擁抱,一個親密而繾綣的親吻。他一介凡人雖然做不了生死人肉白骨,但他能問一句疼不疼,江域若是疼,他就安慰他;若是不疼,他就給他吹吹,幫他擦拭傷口。
只要是他能做到的,無論事情大小,他都願意去做。
陳嶺被師父的表情弄得有些忐忑:「怎麼了?」
趙迅昌擺了擺手,倒沒什麼意見,還指點道:「你是天生的靈體,不必靈魂出竅后再走陰,只要地府大門敞開,又有人引路,你可帶著肉|身一起進入。」
陳嶺鬆了口氣:「謝謝師父。」
趙迅昌搖了搖頭,但還是去找來一根紅線,一頭系在陳嶺的右手中指上,「走陰有一定的危險性,尤其是遇到陰兵巡視,或是有大批亡魂被引入地府的時候,你須謹記,若是遇到危險立刻拉拽這根繩子,與繩子相連的鈴鐺一響,我會想辦法將你拉回來。」
被徹底忽視的七號:「我說了不準去!不準去!」
德牧越發拚命地咬住褲腳往後拖,嘴裡還發出嗚嗚的可憐巴巴的聲音,試圖引起主人的注意。
陳嶺艱難邁出兩步后,精疲力盡,他蹲下,把大狗的腦袋托起來:「江域,我知道你能聽到。」
頓了頓,他垂下眼眸,興許是從外面吹來的微風亂了青年的語調,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我只是想來陪著你,地獄也好,深淵也罷,於我來說並不可怕。這句話我只問你一次,你是真的不想我去找你嗎?」
德牧眨了眨眼,眼神變得深邃專註,好似周遭的一切都化為烏有,全世界只剩下眼前的這個人。
它抬高鼻尖,濕漉漉的鼻頭在青年臉頰擦過,便再沒有動靜。
陳嶺也不著急,安心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德牧再次有了反應,它像是經過長長的糾結和權衡,最後伸出舌頭,低頭在青年手上舔了舔。
陳嶺的手腕上,那條看不見的姻緣線顯現出來。
趙迅昌一挑眉,得,自己還怕小徒弟丟了,想著綁根紅線當安全帶才放心,搞了半天是自己多慮了。
他道:「快走吧。」
陳嶺摸了摸手腕上的紅線,轉頭跟父母告別,跟著那十五個小矮人往院外走去。
七號氣得在原地直跺腳,最後還是掛著一幅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跟了上去。
他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你們這樣是會受罰的!」
旁邊的二號指了指陳嶺:「弟弟,你沒看到夫人手上有姻緣線嗎?而且先生的地獄神犬也在帶路呢,你就別再比比了。」
地獄神犬亦步亦趨地跟在陳嶺旁邊,生怕把人搞丟了。
七號張了張嘴,不甘心的閉上嘴巴,過了會兒,他又煩躁道:「萬一到時候受罰,你們要替我多抗幾鞭子。」
走在他旁白的三四五號連連附和:「應該的應該的。」
陳嶺跟著小朋友們一直往前走,在路過昱和山山腳時,瞅見前面來了一輛車。
吳偉偉開了遠光燈,將山路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連忙加速,停車,推開門跳了下去:「陳哥,這大半夜的你去哪兒?我送你?」
陳嶺看了眼面前的人。
經歷過藍湖村的惡戰,吳偉偉身上掛了不少傷,臉頰、眉骨、肩頭上到處都是細小的口子,一看就知道是被死屍抓的。
他搖了搖頭,抬手在吳偉偉胳膊那條長長的口子上畫了個止血咒,「不用送,我自己去就行。回去后讓師父給你喝點符水,驅驅體內的屍氣。」
沒被關心的時候,吳偉偉還能綳得住,安慰自己是個爺們兒就別喊疼。
如今被陳哥輕言細語的一關心,死屍撲上來時的恐慌,奮力與邪祟搏鬥的惶恐,受傷后希望有人關心的脆弱,全都在這一刻顯露出來。
他悶悶的嗯了一聲,忍不住又問:「真的不用送嗎?」
陳嶺指了指周遭:「不用,有人跟我一起走。」
吳偉偉瞥了眼他陳哥周圍,空蕩蕩的,但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莫名感覺下|身附近涼嗖嗖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繞著他轉圈似的。
陳嶺瞪了眼笑嘻嘻圍著吳偉偉跑的十六號,「不準惡作劇!」
十六委屈的扁扁嘴,回到小部隊跟夥伴們手挽手,眼睛卻盯著吳偉偉的臉,見他表情越發戰戰兢兢,十六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陳嶺:「……」
吳偉偉摸不準分開的這大半天他陳哥又去哪兒交了可怕的新朋友,清了清嗓子,依依不捨的往車門方向邁了一步:「陳哥,那我先回去了。」
陳嶺對他那副想要求安慰,卻又不好意思表露的樣子忍俊不禁,往前一步從身後把人抱住:「今天是不是嚇壞了?」
「其實……也還好。」吳偉偉受寵若驚,他已經記不清上一次被人這樣詢問是什麼時候了。
陳嶺緊了緊胳膊,掌心按在吳偉偉的後腦上,像是父親寵兒子那樣揉了兩下:「乖,事情都過去了。」
吳偉偉心裡怪怪的,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歸結到底大概是他陳哥的語氣太慈祥?
他狠狠打了個顫,忙說:「陳哥,你有急事的話就先走吧。」
陳嶺佔便宜占夠了,心情不錯,鬆開吳偉偉,「等我把你江哥帶回來。」
吳偉偉這才注意到,這麼晚了陳哥居然是一個人帶著一群鬼出門,身邊還有一條顯了形的德牧,而這其中並沒有江域的身影。
白日里黑雲彙集,雷電連綿不斷的畫面浮現在腦海中,吳偉偉意識到什麼,開口想問,卻在最後關頭機警的止住話。
直覺告訴他,江域出事了。
不敢再耽擱陳嶺的時間,吳偉偉推著人往前走,催促道:「不是有事情要辦嗎,快走快走。」
心裡卻十分疑惑,如果是要去救人,陳哥怎麼不開車或者叫車,反而選擇步行。
回到小院問了趙迅昌才知道,原來陳嶺要走的不是陽間路,而是幽冥道。
吳偉偉望了眼關上的院門,走過去將其敞開,定定的看著外面漆黑的山路:「回家的門要一直為他們開著。」
趙迅昌招呼陳家夫妻去陳嶺的房間休息,回頭沖吳偉偉招手道:「去睡吧,他們倆啊會平安回來的。」
陳嶺在夜遊神的簇擁下,沿著山路一直走。
他知道,腳下的路已經與白日里蜿蜒的山路截然不同,踩上去還是有種踏實的感覺,但周遭的景物卻變得朦朧。
除了路,其餘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面紗。
很快,就連腳下的路也起了變化,霧靄叢生,裊繞在四周。
陳嶺漸漸感覺,那些圍在周圍的夜遊神開始變得嚴肅起來,低頭一看,果然,小朋友們的表情一個賽一個的冷酷。
「快到了嗎?」他問。
聲音不大,卻有迴音。
夜遊神三號說:「已經踏上幽冥道了。」
陳嶺點點頭,全神貫注的走,不敢有一絲晃神。
幽冥道上路過的不是陰差就是鬼魂,陰氣濃重,隨著往前,氣溫越來越低,不到半個小時,陳嶺已經感覺渾身的肌肉被凍僵,嘴唇無法抑制的開始顫抖。
德牧嗷嗚一聲,舔了舔青年垂在腿側的手指,眼睛里滿是心疼。
陳嶺只看了它一眼就知道,此時佔據大狗神識的是江域。
他蹲下來,抱住德牧蹭了蹭:「我不冷,真的。」
德牧嗷嗚叫了一聲,大概是意識到這樣撒嬌一般的叫聲不太符合自己往日里的形象,它渾身僵硬,忙閉上嘴,鼻子里噴出一道意味不明的鼻音。
陳嶺笑著捧著它的嘴想要親上去,被德牧躲開,親到了它柔軟的腮肉上。
夜遊神們哪知道德牧的芯子換成了江域,只覺得那故意撒嬌賣萌的樣子太難見到,忍不住圍成一個圈,對著中心的一人一狗不停地嘖嘖嘖。
雖然知道自己正在和一隻狗親密,但陳嶺還是臉紅了。相比之下,德牧可以說是霸氣全開,眼睛顯現出紅光,嘴裡發出進攻前兇狠的低吼。
夜遊神們臉上打趣的表情集體僵硬,簇擁著推著陳嶺繼續往前,嘴裡喊著:「快走快走,地府的門在第一聲雞鳴時就會關閉的。」
陳嶺被推得踉蹌,急忙穩住身形,加快了步伐。
德牧自剛剛露出令人畏懼的表情后,周身一直縈繞著煞氣,小朋友們再不敢插科打諢,又恢復成那副冷酷表情。
終於,在第一聲雞鳴前,陳嶺到了地府大門。
大門外煙霧裊裊,時而可見亡魂一臉懵懂的隨著地府的牽引往裡走。
大門內漆黑一片,那些邁入大門的亡魂,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不見蹤影。
七號在前方帶路,頭也不回的跟後面的十五個兄弟說:「把人看好。」
陳嶺起初不明白,等他跟著夜遊神一起穿過那道看似普通的紅漆大門后,眼前出現了一片濃稠的黑暗。
黑暗將他吞噬,周遭一片死寂。
德牧為了讓他多一些安全感,走路時總是有意無意的用身體去蹭青年的腿,夜遊神們也開始小聲說話,安慰他不要害怕。
知道自己是安全的,陳嶺鎮定下來,眼前開始出現以往的人生經歷。
高興、苦悶、辛酸、恐懼,每一段人生經歷如同被投射到熒幕的電影,快進著從眼前略過,讓他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其中許多細碎的小事,若不是今天的這場際遇他早就忘記了。
這一片漆黑的地段,是用來沉思和反省過往人生的。
雖然看不見,陳嶺還是精準的摸到了德牧的腦袋。
青年的指尖插在厚實的皮毛中,溫柔的揉|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滑過的記憶畫面,「我記得這裡,當時我剛接下江家的單子,正高興呢,誰能想到走個夜路就撞見了你。」
又看到什麼,陳嶺的臉頓時垮了,「這裡我也沒忘,你突然出現嚇人就算了,憑什麼掐我脖子!」
話音剛落,指尖就被狗舌頭舔得濕淋淋的。
他咬牙,正想放兩句狠話,就見看見令人臉紅的一幕,是他給江域當魔法師的畫面。
陳嶺:「……」
地府連這種東西也要讓人回顧!
太不正經了!
一路上心情跌宕起伏,眼前潑墨般的黑暗終於結束,迎來一絲曙光。
那光亮並不刺眼,色彩柔和,等到走近陳嶺才發現,那是一個懸挂的,亮著微弱白光的紙燈籠。
七號說:「這是鬼城。」
這世界上每天都有鬼魂離開,那些拿了號碼牌卻還沒到投胎時候的遊魂,會暫時在這裡停留。
鬼城秩序井然,熱鬧非凡,大街小巷還有人叫賣。
陳嶺跟著夜遊神到了鬼城鬼王的府邸,經由引薦后,跟著鬼王去到內庭。
此乃北方鬼王,負責鎮守和看管北方的地府大門和鬼城,他身材威猛高大,說話粗聲粗氣,卻有一個熱愛八卦的俗世性格。
北方鬼王笑呵呵道:「早聞陳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容貌昳麗。」
陳嶺:「……」
鬼王不等青年開口,迫不及待繼續道:「先生今年貴庚,家中可還有老人,可有地產祖宅和存款?」
陳嶺:「……」
七號雖然畏懼庄嵬上司,但還是忍不住小聲提醒:「大人,問得太過了。」
鬼王一拍腦門:「太冒犯了,我的錯,我的錯。」
陳嶺動了動嘴角,乾巴巴的吐出兩個字:「沒有。」
鬼王:「先生度量寬宏,跟我們先生果然是絕配。」
陳嶺的重點在後面,「我也這麼覺得。」
鬼王沒見過這麼誇自己的,愣了愣,隨後清清嗓子說:「我先帶您去見大帝吧。」
地府四方各有統領,而位處北方的北陰酆都大帝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他長居於羅豐山上,北方地界的事務基本交給下屬打理。
陳嶺來到羅豐山腳下,仰頭望著那嵌在巍峨大山上的天梯,心裡直打鼓。
好在,剛一抬腳,眼前多了個絡腮鬍。
北方鬼帝急忙彎腰行禮:「大帝。」
一直默默跟隨的德牧用鼻子噴出一股氣,腦袋別開,沒有行禮的打算。
陳嶺尷尬的瞪了它一眼,忙要行禮,被酆都大帝扶了一把。
大概是那一臉絡腮鬍的緣故,陳嶺總覺得眼前的人有點凶,還有一種面對長輩時的拘謹,「見過北陰大帝。」
酆都大帝頷首,眼睛一眯,眼角多出幾道褶子,「我知道你此行目的,走吧,我與你同行。」
見對方轉身,陳嶺立刻亦步亦趨的跟上。
德牧抬腳意圖跟上,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去路,任它如何抓撓都沒用。
北方鬼王自知沒有跟隨的資格,安靜的站在原地目送。
當他目光掃過青年手腕上那若隱若現的紅繩時,笑著感嘆:「咱們的萬年老光棍總算是找到人要咯。」
德牧扭頭沖他呲牙,二話不說撲上去,直接把北方鬼王最愛的袍子撕咬了個稀巴爛。
有了酆都大帝接引,不過眨眼就到了羅豐山頂。
這地方四周冰寒,卻一點不冷,放眼望去便是那座繁華的鬼城和四周綿延巍峨的山脈。
陳嶺安靜地跟在後面,平靜的心跳不知何時變得急促,他連忙閉眼做了個深呼吸。
「緊張?」酆都大帝低沉渾厚的聲音傳來。
陳嶺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有一點。」
他舔了舔嘴唇,低聲問道:「他的傷勢怎麼樣了?」
「肉|體上的傷不算什麼。」酆都大帝道,「要緊的是聚集在他體內的陰邪之氣。」
陳嶺抿了抿嘴,按捺下心頭的擔憂:「能拔除或者壓制嗎?」
酆都大帝意味不明投去一個眼神:「那得看你。」
陳嶺愣怔:「看我?」
酆都大帝:「你可知他為什麼會留在陽間庇佑江家?」
陳嶺老實的搖頭。
「他生來就渾身帶煞,戾氣深重,若不是東嶽大帝悉心引導,只怕早已入魔。」酆都大帝抹了把絡腮鬍,眯著眼回憶道,「大概是他生來就非人形,對旁人的七情六慾和性命安危態度冷淡,沒有同理心,更加沒有慈悲心腸……」
沒有慈悲心的人,何以渡蒼生?
為此,東嶽大帝親自把江域帶去人間,挑了一戶善良的農戶寄樣,希望他能切實的體味到世間冷暖。
那家農戶,正是江盛行的先祖。
農戶接受了「仙人」所託,把江域當成兒子一樣對待,駕鶴西去后,也不知江域是真的感念「養父母」的恩情,還是覺得人世乏味,便選擇了與農戶夫妻倆一起安葬。
但因自己並非真的江家人,他不願入祖墳,便讓農戶的後人另外為自己擇了一處安葬。
他長眠於地下,清醒時便起來看一看,走一走,感受市井生活。
說到這兒,酆都大帝笑了一下:「大概是世間百態當真令他動容動心,一次醒來,恰逢東嶽大帝生辰,父子倆見面……對了,你或許不知道,東嶽大帝將江域收為了義子。兩人談話時,不知怎麼說起了婚配的事……」
陳嶺心頭咯噔一下,不會是什麼狗血說親橋段吧。
果然,酆都大帝摸著絡腮鬍道:「那小子雖然性格沉穩,但到底是個年輕人,竟然主動問起了自己的姻緣。」
陳嶺默了默,問道:「請問一下,那大概是多少年前?」
酆都大帝仰頭思索幾秒,「二百三十六年前的三月二十八,農曆。」
陳嶺:「……」
沒想到啊,老祖宗盼他這個未婚夫居然盼了兩百二多年!
酆都大帝像是看出青年的想法,笑著道:「那小子就是個悶騷。」
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北陰大帝居然也能說出這麼接地氣的話,陳嶺不自覺間少了些拘謹,認同道:「是有點。」
酆都大帝接著說:「東嶽大帝替他算了一卦,說是機緣未到,讓他等。」
他眼睛笑成了一條縫,用揶揄的口吻道:「你猜他怎麼說?」
陳嶺想了想,「他說要等到什麼時候?」
「還真是。」酆都大帝笑著搖頭道,「我當時恰好有事稟告大帝,正好瞧見那小子明明心裡很急,卻非要佯裝淡定的模樣,哎喲,別提了,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陳嶺看著眉飛色舞的酆都大帝,心情略複雜,總覺得大帝跟他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像嘮家常了。
他跟著笑了笑下,問:「然後呢?」
「然後啊,東嶽大帝就說……」酆都大帝側臉看向陳嶺,笑得意味深長,「他出現的時候你自然知曉。」
陳嶺想起自己初次去江家看祖墳,也就是那時候,江域就知道自己紅線另一頭的人是他了吧。
「嘖,你臉紅什麼。」酆都大帝抬手拍拍陳嶺的肩,語氣隨意,「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麼需要就跟叔叔說,別客氣。」
江域那張嘴比蚌殼還緊,要等他叫自己一聲叔叔,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可他這未婚夫不同,一看就知道是個乖巧懂事會哄人的。
陳嶺臉上發熱,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狀況就跟見丈母娘差不多,臉上的熱度更高了,乖順道:「謝謝叔叔。」
酆都大帝臉上笑開了花,「自從跟你在一起后,那小子雖然嘴上不說,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情和情緒與之前不同了。」
他身材高壯,得低頭才能夠到陳嶺的耳朵:「悄悄跟你說,上次他因你受傷而戾氣翻湧,被我差人強押著回來抄經平息戾氣……嘖,我認識他這麼些年,頭一次看他抄得那麼認真。」
陳嶺不明所以。
酆都大帝點明:「煞氣太重會傷害到你,所以他才竭力的去壓制自己。所以我才說,無論這次他想要拔除還是壓制體內的陰邪之氣,都要看你。」
話音一落,他臉上柔和豪爽的表情驟然減淡。
陳嶺的情緒變化沒那麼快,等注意到的時候,腳下由白玉鋪成的石板路早已消失,變成了猩紅色的土壤。
酆都大帝帶著他踏上那片泥土,瞬間,陳嶺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
那味道瘋狂的刺激著他的嗅覺,令人作嘔。
酆都大帝與之前判若兩人,抬手一指,冷聲道:「那便是血海,地獄血河匯聚而成的血海,這裡面的每一滴血,都承載著數不清的怨氣和恨意。」
陳嶺的心緊了緊,像針扎似的刺痛了一下。
他忽然懂了,江域為什麼總是喜歡把臉埋在自己頸項用力的呼吸、嗅聞。
因為他是昱和山靈氣的匯聚,因為他的身上,帶著萬千生命的氣息。
於死亡的深淵而言,那樣的氣息宛如投入寒冬的溫暖陽光。
陳嶺的手指蜷縮起來,他望向前方一望無際的血海,心裡並沒有因為那廣闊無垠的面積而壓抑或者恐懼,只有急切和高興。
他想,等見到江域,一定要用力抱一抱他。
血海在血色泥土的邊緣,暗紅色的粘稠液體像是被大火燒滾了,不停地往上冒著泡,如果仔細便能發現,水中時不時會浮現出一些人臉——
是深重戾氣化成的人形。
他們張著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眨眼就不見了。
酆都大帝將人送到血海邊上,掌心落在陳嶺的肩頭,將人微微往前一推:「去吧。」
眼前只有讓人壓抑的暗紅色,沒有路,陳嶺正想回頭詢問,腳下忽然震動,一條木板鋪成的沒有盡頭的橋憑空架起,懸在血海之上。
陳嶺沒有絲毫猶豫,抬腳踩了上去。
木橋很穩,卻耐不住下方不斷從粘稠液體中起伏的東西。
戾氣、鬼氣,甚至是怨氣所化的「人」聞到生人的氣息,都像是瘋了一樣,瘋狂的由下方伸出手來,一個個血色的掌印拍打在木橋上。
為了不驚擾地府的鬼魂和陰差,陳嶺身上沒有攜帶任何驅鬼煞的符紙和法器,面對數不清的想要將他拉下去的邪祟,他只能採取保守的方式躲避。
木橋窄小,陳嶺的躲閃空間有限,一個不慎就被一隻沾著血的青白鬼手給抓住。
就在他想要咬破手指驅趕的時候,自己手腕上時而顯現的紅繩突然光芒大漲,帶著一股熱燙之感。
血手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大火灼燒了個透徹,頃刻間焦黑潰散,化為黑色的灰塵落回到血海中。
陳嶺低頭摸了摸姻緣線,繼續往前走。
血海是無邊的,獨自一人走在上面總令人有種自己很渺小的感覺。陳嶺沒有去計算自己到底走了多遠,多久,他只知道,他要見的人正在等著他。
木板小橋隨著他的步伐往前延伸,而那些如同飢餓野狼一般,急躁地想要將木橋上的生人拽下去的邪祟們,再沒有輕舉妄動。
他們隨著陳嶺的運動軌跡一起移動,虎視眈眈,卻不敢再肆意進攻,不甘放棄的目光中,透露著濃烈的害怕。
陳嶺抬頭看天,血海的天是灰紅色的,很暗淡。
他低頭垂了垂腿,正欲抬腳繼續走,意外發現木橋突然停止了延伸。
而路的盡頭,一名長發男子背對著自己浸泡在血海中。
陳嶺跑了起來,鞋底踏過木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終於,他停在盡頭處,伸出一隻手想去觸碰水裡的人。
「江域。」他咬了下嘴唇,想要抑制內心的激動,「我來接你回家了。」
江域像是沒有知覺,他的睫毛動了下,一顆血珠滾落下來,滴入血水中。因為他本就不是活人,不需要去刻意呼吸,此時的他與其說是人,更像是一具冰冷的雕像。
陳嶺努力伸長胳膊,終於碰到了對方濡濕的發頂,他的頭髮很長,順著冷白的後背滑下去,分散漂浮在血里。
「江域。」他又輕輕喊了一聲,「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江域睜開眼,瞳孔中一片空茫,陳嶺愣了下,眼下這幅情景與江域在屏山將陰邪之氣歸入體內時一模一樣。
陳嶺知道,現在的他應該對外界沒有反應,之前通過姻緣線替他驅趕邪祟,大概是潛意識下做出的動作。
陳嶺沖著男人冷漠的臉一笑:「你不跟我說話,那我跟你說吧。」
他低頭看了眼身下的木橋,皺了皺眉頭:「再往前一點就好了……」
江域的眼瞳動了下,手臂劃過水面身體往陳嶺的方向靠近了。
陳嶺驚訝的睜大眼睛,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頭頂:「真乖。」
江域一動不動,黑色脈絡自水下的身體一路蔓延上來,分佈在面頰上。陳嶺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溫柔的摸了摸他的臉,感受著對方冰冷的體溫,他蹙眉道:「疼嗎?」
毫無意外的,不會有回應。
陳嶺嘆了口氣,用手臂環住膝蓋坐下來,他想了想,毫不嫌棄的脫掉鞋子和襪子,挽起褲腿,把腳和小腿放入血海中。
粘稠的液體包裹住他的皮膚,帶著淺淺的溫度。
他看了眼圍繞在四周卻不敢靠近的邪祟,輕聲一笑,俯身湊上去親了下江域的臉:「我老公真厲害,有你在他們都不敢過來。」
江域垂下眼,過了會兒又將眼睛給閉上。
陳嶺坐在木橋上,小腿晃動,眼睛一瞬不瞬地停在男人的臉上。
目光的觸及遠遠不夠緩解自己的思念,陳嶺伸出一根手指,指腹從男人的眉心開始往下,經過眉心和鼻樑,停在下方柔軟的唇峰上。
往下一按,再鬆開,淡色的嘴唇多了幾分漂亮的血色,讓木頭人多幾分人氣兒。
陳嶺愛上了這樣的惡作劇。
用雙手捧住男人的臉,往中間擠壓,揉搓。
這些從前礙於對方太清冷而不敢輕易嘗試的事情,在今天一次做了個夠。看著那因為自己手裡的動作而嘟起的嘴唇,陳嶺一個沒忍住,哈哈笑起來。
他想,要是每天都能這麼折騰老祖宗,讓他在血海待上十天半個月都沒問題。
幽冥界沒有白天黑夜,無論早晚天空都是灰色的。
血海也是如此。
陳嶺玩了會兒江域,估摸著時間應該過去很久了,可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餓,大概是以生人的姿態進入幽冥,他的時間彷彿停在了踏入地府大門的那一刻,肚子不餓,口也不渴。
這樣也好,他可不想為了找吃的喝的再去走一遍木橋。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江域雖然一直沒有徹底清醒過來,對外界的反應卻比之前多了幾分。
譬如當陳嶺叫他的名字的時候,他會輕微的偏下頭,當陳嶺起身活動的時候,大概是怕青年要走,他會突然從血水中伸出手,抓住他的褲腳。
陳嶺拿他沒辦法,有時候累了乏了,就原地換個坐姿,好讓自己與對方始終保持在一定距離內。
「等你醒來我們去爬山吧。」陳嶺用手指替男人梳理著長長的頭髮,抱怨道,「陪你窩在血海這麼久,我骨頭都快生鏽了,我們到時候去好好活動活動。」
江域偏了下頭,薄唇抿著。
這些日子以來,他體內的陰邪氣似乎被壓制住了幾分,那些時而浮現的黑色脈絡再沒有出現過。
陳嶺放下一束頭髮,又拿起另外一束,低聲說:「我們可以帶些三明治和水果上去,鋪上一張野餐布,在旁邊放上一個帳篷。等到天亮,可以在山頂看第一道日出。」
長時間對著一個沒有反應的木頭說話,總歸會有些氣悶。
陳嶺用力推了把江域的後腦勺,惡狠狠地說道:「你最近總是氣我,等到時候爬山你背我上去,作為懲罰。」
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替男人打理頭髮,時間過得很快。
體內的生物鐘到了點,陳嶺抻了個懶腰,張嘴打了個哈欠,捏在手裡的濕發從掌心滑落,回到了水中。
他蜷縮起腿,臉朝著江域的方向獃獃的看著。
睡意上涌,眼前漸漸變得模糊。
陳嶺沒有發現,已經落回水裡的長發,沿著木橋底部的支撐爬上了木橋,輕輕繞上了他的腳踝。
睡意終於擊垮了意志,青年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長,很舒服,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因為身下的木橋太硬,或者因為擔心自己翻身掉進血海而不敢睡沉。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嵌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熟悉的安全感回歸了身體,讓他的睡夢變得深沉,香甜。
隱約間,耳朵被什麼給碰了下,濕漉漉的,帶著些許溫度。
陳嶺困頓,不想睜眼,可是潛意識裡的警惕卻在尖叫著告訴他,你身處幽冥血海,四周危機四伏。
心頭重重一跳,他猛地掀開眼帘,對上一雙瞳色淺淡,帶著溫柔的笑意的眼眸。
陳嶺覺得自己的心臟一定出了問題,在停滯一秒后,突然瘋狂跳動起來。
他腦子裡一團亂,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是獃獃的望著眼前的人,怕是幻覺,也怕是還身在夢中。
江域緊緊抱住他,低頭貼上去,曖昧的舔|弄下方的唇瓣,提醒著對方這不是夢,是現實。
陳嶺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激烈的親吻,他感覺自己的神志,思維全都被攪亂了,他用力抱住江域的脖子,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後救命的浮木,在兩人的唇齒間,哽咽道:「你醒了嗎?」
江域停下親吻,親昵的用鼻尖去蹭陳嶺的臉,輕聲說:「醒了。」
他低聲的笑著,從胸膛傳來的震動,讓陳嶺有些莫名的害羞,他捨不得放手,再次緊緊抱住對方的脖子,體會熟悉的體溫。
男人的身上沾染著血水,他卻一點不覺得難聞。
從某種意義上,他甚至感激這一切。
江域的手憐惜地撫摸著青年的後背,低頭親吻他的鬢角,溫聲說:「寶貝,帶我回家吧。」
陳嶺抬起頭,仰頭親吻對方的嘴唇,笑彎了眼睛。
他說:「好,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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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啦,明天休息一天,後天開始寫昱和山和鴻偉的番外,謝謝大寶貝兒們一直以來的支持,筆芯芯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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