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成敗說
一聲令下,三百先登騎已經齊齊奔上,而對面的羌胡兵士也毫不手軟。
羌胡騎術,弓術俱是上佳。只第一輪箭放罷,先登軍就已有不少兵士一一墜落。
皇甫堅壽鐵青,強迫自己不要只看陳康,可他的眼卻總是不由自主的在人群中尋找那一抹瘦弱但卻挺拔的身影。卻見他派出的這突騎之兵果然不錯,一陣箭雨之後,就已沖入敵陣中,搏殺往返,在羌胡軍中血戰,足堅持了好一刻,才聯騎敗返。羌胡兵怎肯放過這到嘴的肥肉,自然是全軍而出,黑壓壓地追上。
先登軍將士也真如潰敗般,亡命而奔,仗著跨下的馬力,竟還甩脫了羌胡追兵一箭之距,但折損已近小半。
可此時不是痛惜同袍戰友之時。皇甫堅壽久已認識到為將者的殘酷,他的每一個指令,其實都幾乎已註定要有多少人犧牲,有時甚或那個指令是命令執行者全軍覆沒的。但有時,這樣的損失,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而這樣的命令,也必須要下。
只是,他有什麼權利來斷決別人的生死?
戰場瞬息多變,只是片刻說不定就有無數的生命消逝不見。皇甫堅壽一剔眉,他目下沒有工夫來去想這些。一個將領,所能做的,也只是在下每一個命令前都儘可能的深思熟慮,減少本方損失,獲得最大利益而已。
此時先衝擊敵陣的先登軍已經返回,從兩側繞過到達本陣。而在後面接應的人馬,先放過自己的同袍戰友,然後一陣密箭就向追襲之敵射去,暫挫敵鋒,總算是為疲憊的先登軍將士拖了會兒時間,得以喘息。
等到兩輪箭羽之後,皇甫堅壽就命令屬下敗撤。他們旌旗拖倒,按謀划就的路線,放馬疾奔,一路上有序的遣落了旗鼓輜重無數。雖說這敗也是計劃好的,但敗就是敗,稍一疏虞,只怕就要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歷史長河中,沒有人知道有多少算就的佯敗最後演變為真敗,有多少詐降最後變成了被迫的投誠,只知道那樣的將領最後生前潦倒負罪,死後也是擔負了千古罵名。
眼見天色慢慢沉澱下來,皇甫堅壽沒有與敵糾纏,而是迅速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仗著對著附近地形的熟悉,以及這暗暗的天色,連縱騎的將士好歹將羌胡人甩開了一段距離,可以在夜間休息一會,但也不可大意,早有驕騎在四周巡防,不至於讓敵先發制人。
先登軍三百人,此時則損七十餘人,其餘人馬大半帶傷。主將麴義渾身浴血,陳康身上也中了一箭,幸好沒有大礙,取出來以後也就無恙。
「疼不疼?」皇甫堅壽心疼陳康,卻沒有打算讓他先行一步,畢竟這孩子今日打得極好,絲毫不弱於其他人,也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不過此時為他拔箭療傷,見他疼的面色發白,皇甫堅壽還是忍不住的一陣陣擔憂。
「一點也……不疼……疼……」陳康倒是硬氣,那從肉中取出異物的感覺豈會好受,但就是這麼個十五歲的孩子,卻強忍住了,反而安慰皇甫堅壽:「大哥,這場仗,成了?」
「成了……」皇甫堅壽寒聲道。
從第一日起,羌胡主力就緊追不發,但連縱騎在這裡已經足足駐紮了四個多月,在地形熟悉上有極大優勢,而且人數比起敵方要少,更便於機動轉移,所以兩者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一兩日下來,皇甫堅壽已全沒工夫照顧陳康,本要叫他先走與前方主力匯合,可他不肯。直到後來陳康見自己受傷之後,只能徒增皇甫堅壽負累,這才先走了,後者卻帶了兩百餘騎斷後,時時返身衝殺。這時,已經不只是部下的性命,連他自己的性命都已交託給了各自坐下的馬兒和手中的長槍,弓弩。到了第三日,他們終於仗著地形熟悉,以小股之兵誘開敵勢,終於甩脫開敵人足有一日的路程。可皇甫堅壽追上前行的中軍時,身邊兩百餘騎,所余已不過數十人,再加上還有那難料生死誘敵行入岔路的十餘人,他們傷損已過其半。
陳康看到皇甫堅壽歸來的時候,終於展顏,急忙迎了上去。
皇甫堅壽也是高興,只是整個人都似虛脫了一般,幾乎是滾下馬來,但他強自振做,絕不能讓全軍之人看到自己的虛脫,因而用手緊抓馬須,不至於讓那兩條發軟的腿在三軍面前發虛露軟。
陳康雖年幼,但也看得出皇甫堅壽此時已經快到極限了。也是,這三日來,是他的大哥親自率領兩百人在後引誘羌胡主力,只為不讓他們走岔了路,可一個弄不好,這兩百人就會成為敵軍的盤中餐,作為主將所需要付出的精力,體力,絕對是常人的數倍,而他皇甫堅壽到底只是個剛剛到二十歲的少年而已。陳康本想向前扶住皇甫堅壽,但後者卻是示意不用,在稍稍停頓片刻后,他便就用自己的力量走出第一步,然後與軍中眾人大聲談笑以鼓舞士氣。看著步履闌珊的皇甫堅壽,陳康只覺得眼眶都濕潤了,但他不能哭——因為他是皇甫堅壽的小弟,他也不能哭!
好一會兒的笑聲后,皇甫堅壽才得以尋了一處地方坐下,那姿勢是全然不顧禮法的,只求那一刻的舒坦。在馬背上度過三日的他,從來都沒有覺得原來就這麼半躺半坐在地上,是如此舒服的一件事。但他沒有閉目,反而叫陳康過來,解開他小弟肩頭的衣服,給他治那已拖延了幾日的箭傷,親手為他換藥。
陳康裸著肩頭在冷野里打顫,因為失血,嘴唇都白了,但他心裡是火熱的,語調也是熱烈的:「哥,咱們的計謀成了,這次『敗』成功了,一切都朝著計劃好的方向進展,那李文侯的萬餘人馬就跟在我們屁股後面,等著受死,是不是?!」
「是的,咱們成功了」,皇甫堅壽木然無語,半晌才道:「可我也成功地親手送出了好多性命,其中多半是些明知其必死卻還義無反顧赴死的袍澤,他們……他們……」
陳康眼圈一紅,他明白皇甫堅壽心裡的自責,也明白他心中的許多無奈——因為他是十五城的希望,是十五城的支柱,他所作所為是為了那十數萬的西域百姓,是為了那三千餘的連縱將士,所以他要勝,而這個勝的代價就是不斷送出誘餌將李文侯的主力緊緊勾引住,那是用大好男兒的血肉做的誘餌,他心裡如何能夠好受。
此時天邊的落日紅得滴血也似,照著這漢家兵士離家千里的苦苦熬戰的大地上,顯得格外的慘暮。原來,軍旅生涯,建功立業,說起來壯烈輝煌,但其中的真實滋味,卻是這樣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