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今夜是真的有流星。

這是在江折柳還未修補界膜之時計算到的,終南山地處偏僻,反而與此次的流星分外相合,可以清晰的看到。

當年他修為還在的時候,就已經預測到今夜之景,但那時,他還沒有想到,原來他自己有機會放下一切地平靜觀賞,以這種方式。

江折柳的肩頭攏了一件雪氅,毛絨細密,輕便緊實,領口邊是鮮紅的系帶,被聞人夜繫緊,裹得一絲風都不透。

他膝上放了魔器手爐,溫暖地貼合著掌心。此刻四野皆寂,夜色濃郁,群星閃爍。

終南山上到處都是落雪,小亭上也是。江折柳坐在峰頂亭中,石桌上煮的酒沸騰出咕嚕嚕的氣泡聲。

只不過那是聞人夜的,他自己安分地喝茶。

江折柳低頭喝茶時,雪色長發被夜風吹拂過來一些,沿著耳垂落下,無聲無息的,在聞人夜眼中,幾乎像是一種美麗而捉摸不透的幻境。

魔尊大人怕他冷,才把這人給捂得嚴嚴實實的,但還是覺得江折柳身上很冷,渾身上下都冷冰冰的,難以溫暖。

「所以,你是習慣性地顧全大局?」聞人夜還沒忘記之前那件事,炸了的毛不是那麼好順,一邊斟酒一邊道,「像你這種人,早晚都要活活累死。」

他說這話時其實沒有多凶,更多的是一種不解和挫敗。

江折柳聽了也沒感覺到生氣,他反而贊同地點了點頭,喝了一口苦茶,點評道:「這死法我已想過許多次了,如今所幸還輕鬆些,也許有安度晚年的希望……你會為我收殮屍骨么?」

聞人夜的眼眸中觀察不出究竟是個什麼情緒,他緊緊地盯著江折柳,像是忍了很久的火山:「我管你死在哪裡。」

這隻魔一貫是口是心非,他越是在乎越是心痛,越覺得對方做這些不值得,就越不肯張口勸慰,心裡像燃著一把火在燒,火焰讓江折柳一句話給悶回來了,就剩下那點破敗的火星子,灼得他心尖上都疼。

「絕情。」江折柳再次點評了一句,他抬頭看著穹宇天際,看著墨色天空間閃爍的群星,「你還年輕,還很有天賦,以後的路應該會很好走。」

他講話總是有點自居為長輩的感覺,但江折柳也確實能算得上年長之人,他與對方的父親在凌霄派談判協議、爭權奪利,其中暗流涌動之時,聞人夜還是少年,年輕氣盛、滿目只有修為劍法之上的高低。

「我若有如此後繼之人,恐怕做夢都能笑醒,泉下有知,也……」

他話語未完,就被聞人夜盯緊了,似乎對他說這種話極其不悅。

江折柳從善如流,避開了這個話題,一邊轉動著手中的暖爐,一邊道:「我師弟也年輕,天賦也很好。」

……祝無心?聞人夜從旁聆聽,沉默地觀察著對方的神色。

「只是他生性散漫,從不在修行學習之上多下功夫,但即便如此,我也需要比之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超過他。」江折柳神情平靜,語調淡漠,極為輕描淡寫,「我是想,我身為師兄,如果不能做最強之人,遇到危險之時,難道還要讓師弟擋在前面么?」

笨鳥先飛的道理,他從很小之時便已了解過了。

「只可惜你那師弟不太領情。」聞人夜道,「不然怎麼肯讓你獨自搬到終南山。」

江折柳道:「是我要離開的,況且終南山有何不好?你可是我的鄰居。」

在聞人夜眼中,這簡直就是對他師弟的開脫。但他並沒有繼續反駁,因為有他在,一定不會讓江折柳受苦的。

茶麵微動,被夜風拂涼了一些,江折柳將茶杯放到石桌上。

「無心天生驕傲自負,遇事未必有你成熟。」江折柳遠望天際,「我就此鬆手,不知未來如何。」

聞人夜聽得忍無可忍,手裡的酒杯都攥碎了一個,隨後又取出一個新的,冷著臉道:「你師父養你,還真是大賺一筆。讓你這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江折柳瞥他一眼:「又生氣,究竟我說什麼,你是不會生氣的?」

聞人夜也沒想到自己情緒波動如此之劇烈,被對方點明之後,才反應過來。他伸手握了握對方冰冷的指尖,沉默半晌,悶聲道:「我會治好你的。」

江折柳正看著他,眼眸漆黑,沉如無底靜潭,裡面除了冰冷的潭水,一無所有。

「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想著怎麼死。」魔尊大人有些惱,「你應該想著怎麼活下去。」

江折柳沒有說話,而是繞過他的酒杯,在小火爐上舀了一木勺散發著濃郁香氣的熱酒,倒進裝茶的杯子里。

他的動作行雲流水,讓人一時間都感覺不到這舉動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探出袖口的手腕纖細窄瘦,蒼白無色,連指甲都有一種脆弱的半透明感,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是白玉做成的雕塑。

滾燙熱酒落入茶杯里,江折柳將木勺放下時,聞人夜才察覺到有些怪怪的,握住他的手腕:「你不能喝酒。」

掌心裡的體溫太低了,腕骨纖細,彷彿一折便斷。

「少尊主的酒太香了。」江折柳道,「讓我嘗一嘗。」

「你身體不好,自己不知道嗎?江折柳……」

他話語剛落,對面白髮雪膚的江仙尊就俯身靠近,給了他一個正面的美顏暴擊。

對方的氣息冷冽清寒,像是風雪天吹拂而過的空氣。

「什麼都不能做,還要努力活下去,有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輕輕的,但分量又極沉。聞人夜思維停頓了一下,才發覺這句話是回答他的。

……他說得好有道理,但又有哪裡不對……

江折柳趁著這個空檔,吹了吹杯中熱酒的溫度,品嘗了一下魔界的酒。

是甜的。

真讓人意外。

聞人夜一個沒看住,就見到他面不改色地把整杯都喝下去了,還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地放下了杯子,好像自己什麼都沒做似的。

聞人夜看著他的側臉,又看了一眼爐上的熱酒,腦子裡就像是一團被貓撓過的毛線球似的,半晌才道:「江折柳。」

「嗯?」

「這酒很烈,後勁非常大。」

「是么。」江折柳頓了一下,「沒感覺到。」

「你那一盅,能撂倒三五個魔界大魔。」

「……」

過了三五個呼吸,聞人夜才見到他將視線轉了過來,輕輕質疑了一句:「那還這麼甜?」

魔尊大人頭疼得厲害:「味道跟強度有什麼關係,你……沒事?」

對方沒有說話。

就在他不斷的擔憂之下,江折柳竟然安安靜靜地坐在原處看完了流星,正當聞人夜真得以為他酒量超群、千杯不倒,想要拉著他的手回松木小樓時,才發現對方一貫漆黑無光的眼眸有些濕潤。

他淡得近乎無色的唇也泛紅了,耳根也是燒紅的,明艷得過分。

聞人夜一邊探測他的身體狀況,一邊注視著那雙有些失神的眼睛,低聲道:「醉了?」

江折柳眨了眨眼睛,遲鈍地回了點神,剛起身一步,下一步就栽進了好鄰居的懷裡,看上去特別像碰瓷兒的。

還是那種一碰都要賠掉整個魔界的那種大瓷兒,一般人都不敢接。

聞人夜把他接得穩穩的,單手環繞過腰身摟著他,另一邊覺得對方此刻身體狀況沒變得太糟,才貼著他的耳畔道:「謹慎了這麼多年,怎麼到我這兒就肆意妄為了?」

江折柳的體溫很低,這時候好像困了,抬手環住了他的脖頸。

聞人夜心裡的小鹿一陣瞎突突,被對方冰雪般的氣息完全地覆蓋交融了,鹿角都得撞斷個十來根。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對方抱了起來。

「你就不能好好休養么,你挂念那個祝無心這麼多年,就不能……」

聞人夜說不出口了。

他想說你就不能挂念一下我么?可是話到嘴邊,才想起自己至今還是個「好鄰居」,哪有要求對方為自己好好活下來的資格。

況且在此之前,江折柳根本不認識他、不記得他,他能夠陪著這個人,彷彿已經是時機不當的乘虛而入了。

聞人夜伸手摸了摸他泛紅的耳根,似乎想到了什麼,慢慢地道:「原來你也不是天生就不吃甜食的。」

聞人夜把對方抱回去的時候還很早,常乾和阿楚都沒睡。

這兩個小妖知道神仙哥哥是喝酒喝醉了,對視一眼,只剩下敢怒不敢言了。小鹿阿楚看著常乾熬醒酒湯,背著手在小樓里走來走去,一會兒就擔心地叨叨一句,一會兒就擔心地再叨叨一句,話里話外都是怪魔尊大人沒有看好他。

聞人夜自知理虧,也沒有功夫管阿楚話里是什麼意思,而是給這隻病蔫了還喝醉了的小柳樹掖住被角,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本來一切都快要過去,偏偏凌晨時,對方毫無徵兆地有些發燒,這回連常乾也坐不住了,一邊在樓上抓藥,一邊給小叔叔提意見。

聞人夜使用軀體過濾,給他導了一會兒靈氣,研究了半天,也沒弄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發燒,甚至都有點懷疑魔界美酒的成分了。

直到江折柳睡醒。

他頭疼得厲害,就是睡醒也不想起,看了聞人夜一眼,又低頭想繼續睡。

他體溫本來就低,這時候一燒起來,反差感就更大了,讓人根本放不下心。聞人夜見他醒了,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臉,低聲道:「有哪裡不舒服嗎?你身體發熱,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他似乎有點著急。

江折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撐開困得要命的眼皮,偏頭壓住了他的手:「沒事。」

「沒事?」

「天靈體。」江折柳言簡意賅,「它想生孩子了。」

聞人夜:「???」

以前他有修為,都能用修為壓制,現在他既然沒有,自然也壓制不了特殊體質的外在表現。

江折柳說完這一句,就不再管了,似乎完全沒考慮過這是一種怎麼樣的衝擊。

聞人夜愣了好久,怔忡地看著睡著的病弱大美人,腦海中不斷盤旋著剛才那句話,不知道是該撬開江折柳的腦袋看看他是不是在說胡話,還是該撬開自己的腦袋看看聽覺是否正常。

他簡直是被迫安靜了一陣,隨後又頗為艱難地問了一句。

「……就這麼不管?」

聞人夜本來沒覺得自己會得到回答,但過了幾息,還是聽到了江折柳含糊犯困的聲音。

「嗯,沒事。」

隨後,他又喃喃道:「別說了,讓我睡……」

這棵病懨懨的柳樹要睡好久才能醒,被打擾會發脾氣。聞人夜不再開口,腦海里嗡嗡地響了半天,隔著被子、內衫,目光鬼使神差地移動到對方的腹部的位置上。

……身體想、想生孩子?

天靈體他是知道的,但這是什麼?

聞人夜感覺到自己的魔生,遭到了巨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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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沒慫過的魔尊大人,在病懨懨的小柳樹面前慫得簡直沒眼看……

天靈體:想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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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兒上的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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