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這裡是冥河之底。

透明結界不止阻擋了那些遊盪的惡鬼,也阻擋了所有外界的聯繫。頭頂上黑沉沉的冥河,就是最好的阻隔之物。

幽冥界之主被鎖在冥河之下成千上萬年,久到各界幾乎都要忘記這麼一個人了。只有像四大仙門這種立世已久的門派,或是像妖族真君那樣有傳承的聖獸,才會知曉幽冥界的事情。

江折柳這幾天身體本來就不太好,幾乎有些維持不住心平氣和了。他抬起手,觸摸了一下脖頸間的復生石。

觸手冰涼。

他握緊吊墜,穩定了一下心神,望向遠處。

無數的惡鬼幽魂在外遊盪,如果只靠阿楚和常乾,這個結界一破,就會被立刻撕成碎片。

而他身後,還有一個不省心的東西。

祝無心雖然被他打了一巴掌,但他卻一點兒都沒生氣,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因為江折柳的反應而隱秘地興奮起來了。

「師兄。」祝無心道,「你不要再想著那隻魔了,你能不能只陪著我?從前是我不對,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他的思緒走向另一種極端。

——是不是只要我把他們都殺了,師兄就屬於我一個人了?

祝無心沒有說出來,而是輕輕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師兄,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你別不理我。」

江折柳閉眸又睜,嘆了口氣,道:「我越來越不懂,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祝無心茫然一怔,但又不肯鬆手。他腦海中的理智早就被五通含情散融斷了,全都是亂七八糟難以描述的想法,有些事情,他想得是慢慢跟師兄解釋,慢慢讓師兄理解他,但他一看到江折柳,又覺得循序漸進實在是太折磨人了。

「師兄。」祝無心走到他身邊,從側面看著他冷潤如霜的長發,他抬起手,指間挑過一絲雪白的發梢,「我真的等不了那麼久。我知道你其實還是……還是記得以前的……」

他彷彿是想叫一聲哥哥,可是望著他漠然的側臉,沒有直接說出口,而是轉了幾步,繞到他的正面。

「師兄……你能不能告訴我,聞人夜到底好在哪裡?」

江折柳靜默無聲地看著他,半晌才開口道:「你喜歡我?」

祝無心猛然怔住了,愣愣地點了點頭,然後湊過去試圖握住他的手:「師兄。既然你想退隱,那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祝無心。」

江折柳極少這麼叫他的全名。

「你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江折柳收回了手,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年少任性,我知道。嫉賢妒能,我也知道。但你為什麼有膽子做這種事?」

「暗通冥界,襲殺朱雀,困我於河底樊籠之中。竊權作惡,用鬼修附身這種邪術,放出難以預料的禍害。」江折柳話語微頓,「如果不是你一言一行,記憶猶在,我都要懷疑你是被遊魂篡奪了道體,你真的還是我的師弟嗎?」

祝無心說不出話。

「你說喜歡我。」江折柳看著他道,「但卻讓我這麼……」

江折柳沒有說下去,他輕輕吸了口氣,把所有話都壓了回去,轉而走到結界邊緣,伸手觸摸了一下這層透明結界。

他手腕上的墨色鐲子觸碰到了結界,一層層地亮起,篆文發出鮮明的光澤,隨後又沉寂地落下。

上面是冥河,消息傳不過去太正常了。

這雖然在江折柳的意料之中,但還是不免有些失望。

「沒有用的。」祝無心停留在他身後,聲音一點點地變了,似乎低啞了許多。「你出不去。」

江折柳動作一頓,轉眸看了他半晌,道:「……何尊主。」

這張熟悉的臉上裂開一個笑容。

「這小崽子還挺疼你。」何所似展開手,看了看手心發亮的鬼修標記,隨後像是才剛剛蘇醒似的,懶洋洋地伸了一下懶腰。「前輩我好不容易出來看看,你都不歡迎一下么?」

許多年之前,江折柳救金玉傑時,鋪天的劍光差一點就劈斷了困縛著他的鎖鏈之一,那時的一面之緣,讓何所似記了好久。

他其實還不是很適應祝無心的身體,鬼修附身在一般情況下是需要徵得主人同意的,而剛剛,祝無心的心神動搖得實在是太厲害了,他猝不及防地被這股波動從睡夢之中驚醒,睜眼便見到一個雪白的背影。

這小崽子逃避得也太嚴重了。何所似上次在他身體里醒過來還是在萬靈宮殺那隻鳥,他還沒有這麼頻繁地醒過來兩次過。他抬手困困地打了個哈欠,一步步走到江折柳身邊,忽地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似的,靠近他肩膀聞了聞。

……好香。

怎麼回事……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幽冥界才是最接近天道運轉的地方,這裡承接了所有魂歸天地的真靈,讓這些真靈重新轉世,這就是自然運轉極為重要的一部分。而這些鬼修,一個個都沒有實體,他們用神魂感受到的東西,比其他有軀體的物種要多得多。

這種香氣也充盈得太過分了,在對方身體里流轉著的氣息,無一不帶著天靈體的奇妙芬芳。

江折柳後退了半步。

他看著祝無心的那張臉呈現出一種與他師弟完全不同的面貌,那雙略帶著孩子氣的眼眸慢慢地轉成鐵灰色。

「你這……」何所似話語停了一停,露出一個微笑,「怪不得這小崽子疼你。」

他沒給江折柳說話的機會。

幽冥界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鎖鏈。

阿楚心驚膽戰了一整天,隨後就看到祝無心那個王八蛋強行把他神仙哥哥抱住了,然後乾脆利索地上了馬車,理都沒理車裡的兩個小妖,直接把他摁到床榻上,鎖鏈咔噠一扣,栓的死死的。

江折柳氣急攻心,低著頭咳嗽了半天,腦海里嗡嗡作響,幾乎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他的手被冰冷的鏈子扣在了床柱上,只能扯出不太長的一段距離。

何所似坐在他面前,聽著他咳嗽,隨手倒了杯茶:「你就別亂跑了,這孩子為你犧牲不少呢。」

他把茶遞到江折柳的眼前,繼續道:「他連讓你掉根頭髮的狠心都沒有,還得讓我出來,你要不跟孩子將就將就得了。」

江折柳隱約聽清了他最後一句話,他伏在床上咳嗽,唇間沾了鮮紅的血跡,渾身都在抖,手腕顫得厲害,連帶著鏈子都跟著撞出脆響。

何所似以為他要接過茶水,送到他手邊,卻被反手打掉了。

茶杯碎在地面上,破裂粉碎。

對方那雙鐵灰色的眼眸轉到江折柳的身上,幽邃發寒地盯了他一會兒。他俯下身,抬手推過江折柳單薄的肩膀,目光停留在對方的緊閉的眼眸間,注視著那對顫抖的睫羽。

「江折柳。」何所似低下頭,在他脖頸間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真可惜,如果我對你下手,這小崽子一定會跟我拚命。」

他只是想從冥河之下脫身而已,沒必要把好不容易才等來的時機給作沒了,只要出得去,以後的所有事都有機會。

他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擦拭掉對方唇瓣上的鮮紅血跡。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何所似撐著下頷,面帶微笑地看著他,「我記得你當年很厲害,只要多劈幾劍,就可以把我放出來了。」

只是剛才那一小段路的拉扯,江折柳就感覺他渾身上下都被碾碎了似的。他好久之後才緩過神來,抬眸掃了他一眼。

這個老不死。

江折柳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喉間都是血腥氣。

「……滾開。」

何所似笑了一下,毫不生氣,他彷彿困了似的,坐在旁邊支著下頷閉上了眼。

江折柳看了一眼旁邊的阿楚和常乾,對著他們搖了搖頭,示意兩人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勉強起身,往床榻內側退了退,靠在內側,伸手握住了脖頸間的吊墜。

要是沒有這個,他有幾條命都不夠死的。

江折柳摩挲了一下復生石,目光向下移動,在對方手邊放著的凌霄劍上停了停。

他沒有任何一刻能如此清晰地感覺到無法提劍的痛苦,也沒有任何一刻能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原來還有捨不得的地方,他原來還想活下去。

他有想要陪伴的人。

————

轟隆——

劇烈的震動掃蕩過去,一個人影被甩開十幾丈,鑿進了厚重的牆壁之中,發出骨骼碎裂的脆響。

血跡四溢。

天穹雷雲翻滾,烏黑沉冷。濃郁的魔氣包裹了整個萬靈宮,諸多妖族被驚得畏縮不前。

青霖從灰塵和碎裂的牆壁間爬起來,抬頭便對上漆黑如墨的刀尖,對方冰冷的刀鋒幾乎抵在她的鼻尖上,魔氣劃出一道細微的血痕。

她的眼眸漸趨豎瞳,從下自上掃視過去,看著眼前面貌猙獰、一身暴戾之氣的聞人夜。對方的骨鎧和披風上都淌著血,似乎本就處於強烈的戰鬥之中,而今,他身上這股恐怖氣息越來越濃郁,境界壓制幾乎劈頭蓋下,濃稠的殺意如有實質。

青霖咬著牙道:「我說過了,他不在這裡。昨夜之前他就已經離開了。」

聞人夜沒有說話。

儘管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但他身上的魔氣實在是太有殺傷力了,即便不被針對時都讓人膽戰心驚,何況此刻。

這隻魔的半張臉被骨鎧覆蓋,其上血色蜿蜒。右眼所在的地方被一塊深紫色的寶石取代,露出了部分魔軀。而骨鎧覆蓋的關節則衍生出尖銳的骨刺,閃著陰寒冷光。

墨鐲的氣息就斷在這裡。

他不確定是什麼阻擋住了氣息傳遞。多重結界、特殊物質,還是繁複設計的陣法?又或者,就是眼前的這座萬靈宮。

萬靈宮是妖族傳承之物,裡面可以屏蔽許多像墨鐲那樣帶有收集信息類的法器。

涉及到江折柳安危的事情,幾乎可以在瞬息之間摧毀他的理智。聞人夜的狀態極其不對勁,他獨立思考的能力都要碎掉了,無盡的暴虐躁怒佔據腦海,手中的刀只差一寸,就會捅入眼前這個女人的心口裡,用她的血來暫時保持鎮定。

萬靈宮之上,天色沉悶無光。

就在刀身抵到她胸前鱗片的剎那,另一道流光從魔界追了過來,撞偏了墨色長刀的鋒刃,讓刃尖僅僅刺入了青霖的肩膀,割落了幾片龍鱗,而沒有釀成重傷。

流光消散,釋冰痕半跪在地上顯出身形,剛剛撞刀那一下,差點把他胳膊給折了一半。他抬頭看了一眼尊主,心道果然要完,隨後便猛地撲了上去,抱著聞人夜的大腿喊道:「不能殺啊尊主!滅了口去哪兒找魔后!」

許是「魔后」這兩個還管用。聞人夜沉鬱的紫眸閃爍一剎,手中沾血的墨刀被他反手貫入了地面,整座萬靈宮的殿宇都被刀氣崩裂了表面,蔓延出密密麻麻的蛛網裂痕。

釋冰痕那顆砰砰跳動的小心臟才放下一點點,隨後就看到尊主的骨翼上開始生出尖銳的刺。他心中驟然又是一緊,隔著衣袍死死地抱著他的大腿:「尊主!有話好好說別放原型出來!!江仙尊會害怕的!!!」

最後一句管用了。

骨骼生長的聲音停頓住了,四下靜寂。

隨後,其餘的七八道流光也從魔界穿行而來,一一降落在萬靈宮中。他們都保持著部分魔化的狀態,停在聞人夜的身後,一屋子奇形怪狀凶神惡煞,不像是來找人,像是來殺人。

這群大魔看著前面的尊主,彼此對視了幾眼,全都沒懂現在該怎麼辦,一個賽一個的憨批。

釋冰痕身為聞人夜的左膀右臂,還算有點腦子。他試探著放開了手,慢慢爬起來,在尊主幽沉的紫眸前探手晃了晃,道:「也許這事兒真不是青龍真君所為,我剛剛過來時見到外面紅色的經幡,是朱雀真君亡故的意思……當然這肯定不是尊主您殺的,但是都這個時候了,妖界沒必要再折騰了啊!」

聞人夜緩慢地轉過頭,盯著釋冰痕。

紅衣大魔咽了咽口水,急中生智,隨口編道:「萬一是什麼很可怕的大魔頭用了什麼奇奇怪怪的辦法,在妖界把人劫走了呢?他這麼做,就是為了讓咱們跟妖界起衝突,最好是失手殺了青龍真君……」

他越聊越扯淡,越扯淡就越順暢:「對對,青龍真君是魔后的好朋友,她要是死了,魔后肯定不會原諒您的。尊主,咱們應該往其他的地方想想!」

聞人夜目光沉冷地看著他:「什麼地方?」

釋冰痕卡殼了一下,他就知道王族全都是這個德行,一上火就把智商都抵給攻擊性,像頭暴怒的獅子,但他們實在太能打了,危險性簡直僅次於界膜破裂。

「就比如說、比如說……呃,那個,江仙尊有墨鐲護身,一般人是近不了身的,您先別著急……」

他實在是編不出來了,隨後就感覺背後一涼,一隻沾著血的手壓住了他的肩膀。

釋冰痕悚然一驚,聽到身後傳來青霖的聲音。

「我本來以為是你殺了烈真。」

青霖借著紅衣大魔的肩膀爬起來,轉頭吐了一口血,嗓子讓血跡浸得發啞:「但折柳過來看時,說凈火珠上沾了冥河之水的氣息。」

青龍真君額頭生角,碧色豎瞳看向他:「他是為證明你的清白才來的。」

聞人夜握著墨色長刀,指骨攥得發白,發出骨骼摩擦的聲響,情緒幾乎壓低到了極致。

她抬手擦了擦唇間的血,肩膀上脫鱗的地方被血跡染透了,但這條龍似乎並不在意,而是道:「冥河之底鎖著幽冥界之主何所似,那是一隻活了很久的老鬼,離合道只有一步之遙。據說當初他的道種被其他人奪走了,那個人用通幽巨鏈鎖住了這個老東西的神魂……我們覺得有人跟幽冥界串通,用鬼修的方式偷襲了朱雀。」

「我懷疑,」青霖看著他道,「他們的目標不止是烈真,也許,還有折柳。」

「對對對。我們去幽冥界看看!」釋冰痕連忙補救,「那個,我在縱思台看過,冥河也可以阻擋許多至寶的氣息傳遞,我們……」

他話沒說完,就看到眼前的尊主拔刀轉身,仍然帶著那股終極BOSS的恐怖氣息,凶神惡煞地用遁術化光,在眼前飛逝而過。

還沒等他說話,另外七八個憨批也緊隨其後消失在眼前。

釋冰痕呆了一下,喃喃道:「咱王族就不能談戀愛,這也太好騙了……」

他轉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青龍真君,擼了把袖子,準備補救戀愛中男人的過失,嘿嘿一笑:「真君,方不方便讓我翻一遍萬靈宮?咱們這都是立場不同,沒有辦法,我也不想為難漂亮姐姐,你說對不對……」

青霖單手支著劍,閉上了眼。

「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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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柳突然激活了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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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兒上的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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