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藥丸滲透進溫熱池水之中,轉瞬之間便融化在水液里。
江折柳察覺到了他在做什麼,但並未在第一時間感覺到藥力,而是問道:「這是什麼?」
「我從魔界找出來的。」聞人夜道,「是玉魂修體丹。」
這個名字即便是在修真界,也大有盛名,這是魔界為數不多的幾種靈藥之一,但與其他幾種的虎狼之效不同,玉魂修體丹效用和緩,見效很慢,需要長期使用、慢慢溫養,對於極度虛弱的病體,更是要以葯浴浸泡為先,不可直接服用。
但與其他靈藥相比,它雖然需要緩慢長期使用,但卻不會留下任何副作用。其產量稀少而珍貴,似乎要有魔主的令牌才能取用。
這些都是修真界傳出來的,其中真偽無從考證。但江折柳仍是思考片刻,問道:「你父親可知曉,你拿這東西,是要醫我的?」
江折柳的時間觀念實在是不明確,在他眼中,看聞人夜還是宛若在看後輩,而魔界更換新主的消息又是在江折柳修補界膜時才傳遞至四方的,他仍舊覺得眼前的這位,只是魔界的少尊主而已。
聞人夜也沒想到他的思路,反問道:「醫你又如何?」
江折柳道:「聞人戩殺我唯恐不及,不會有多餘的善良醫治我。反倒是你……年紀還小,意氣用事。」
男人不能說小。
就當聞人夜皺眉欲反駁之時,江折柳輕輕地咳了兩聲,他登時把話語都忘了,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水溫漸升起來,藥效順著液體沖刷殘破身軀,有一種略帶刺痛的感覺。
江折柳原先只是輕咳了兩聲,可胸腔里的痛意愈發壓不住,被水流和藥效牽引出來的淤血上涌,逐漸地發悶。他蹙起眉,嗆咳聲驟然大了一些,薄而蒼白的唇瓣沾上血色。
他的發尾都濕了,落在溫泉里,緩慢地在水中打著旋兒。眼睫雪白,在日光之下幾乎像是半透明的,整個人彷彿沒有顏色一般,只有漆黑沉靜的眼眸,與唇上一點刺眼的鮮紅。
聞人夜心頭猛然一跳,立即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急迫道:「受不了嗎?我帶你上來。」
他話語未盡,就被按住了手,聽到江折柳低低的話語。
「……不是。」
聞人夜的動作立即僵了。
他感覺到對方的手心是濕漉漉的,指尖柔軟,指節一側的薄繭不經意地滑過他掌心,像是帶著軟刺的貓舌舔過。
這下他的心頭又開始胡亂蹦躂了。
只江折柳抓著他的這短暫片刻,魔尊大人心裡的小鹿就啪啪地撞死了好幾頭。對方的身上是濕的,連頭髮都潮濕未乾,圈在懷裡,慢慢地騰起熱氣。
聞人夜覺得自己這顆魔心完全不顧忌他本人的意願,瘋狂的動心、劇烈的示愛,讓他一點面子都沒有。
江折柳彷彿沒有察覺到,他抬指擦拭掉唇上的血跡,單薄的肩膀向下滑落了幾分,險些栽進聞人夜的懷裡。他的軀體是冷的,只有外面沾著池水的地方散出熱意,這具枯敗脆弱、幾乎沒有生機的軀體,緩慢地陷落下來。
江折柳咳得越厲害,積壓在體內的淤血就越鬆動。他緊緊地攥著聞人夜的衣袖,低頭吐了一口血。
血跡落在溫泉邊的地面上,洇透成暗紅的痕迹。
隨後,江折柳扯了扯他的袖子,閉上眼緩了一下,才輕聲道:「無礙,吐出淤血是好事。咳……」
聞人夜像是對待一戳就破的泡沫似的,動都不敢動一下,連呼吸都壓得很輕,聽聞了這句話,才試探著抬指擦拭掉他唇角的殷紅,緩緩地道:「真的沒事?」
「有一點。」江折柳道,「我沒力氣了。」
聞人夜愣了一下,腦海中電光火石地掠過了什麼。他停頓了一下,隨後伸手把對方從溫泉里抱了出來,然後解下披風罩住,給護得一絲風都透不進,才抱著人站起身往松木小樓走。
太考驗意志力了。
觸摸江折柳的每一個地方,似乎都是滾燙的,帶著奇妙而特殊的溫度。他將那些年少鍾情藏得小心翼翼,找了數之不盡的借口,可真當遇到對方的一剎那,才發現這些借口一點用處都沒有。
無論對方在做什麼,他都喜歡得不得了。
江折柳只是沒力氣,又不是讓藥效弄得神智不清,他幾乎是在瞬間就察覺到了對方異常的心跳,不過江折柳對魔族沒有研究,並不通曉這個物種的心率,只是平靜地計算著。
每分鐘三百多下……
他並無情愛的經驗,無法從聞人夜的表現中判斷出來,但卻看到了他脖頸間的魔紋。
魔紋從衣底向上蔓延,這似乎是聞人夜的魔形特徵……據說魔形都是在情緒變化比較劇烈時才會無法控制地顯示出來。
江折柳看了看這隻「情緒劇烈變化」的魔,又仔細思考了一下對方的目的,隱約領會到了什麼。
但還沒等他深思,就聽到聞人夜低沉的聲音。
「我有點心懷不軌了。」
……嗯?
對方出乎意料的坦誠。
江折柳看了他一眼,道:「對我心懷不軌的人有很多。」
聞人夜一下子被這句噎住,暴烈的戾氣頓時翻湧上來:「都是找死。」
「有的想殺了我奪取首座之位,有的與我貌合神離,想讓我早些退場讓路。還有的……咳,還有的與我只是表面交情,實際上想得是順水推舟,解決了我這個心腹大患,少尊主,你是哪一種?」
他問得太過平和輕巧,將聞人夜的暴戾與殺意慢慢壓制了下去。
魔尊大人靜默片刻,悶聲道:「都不是。」
聞人夜關上樓門,將對方放回軟榻上,把他半濕的髮絲和薄衫都施術烘乾后,仍舊執著地將披風給他圍上,順便點了一旁的火爐。
「什麼感覺?」聞人夜一邊問,一邊按住他手腕探進去。
軀體內的淤血雖化,但經脈還是斷裂得很有個性,亂七八糟地纏成一片,像一個被貓主子玩過的毛線團兒。
而眼下,他眼前這個病殃殃的貓主子正拉緊衣領,困得睜不開眼,語調緩慢地道:「……除了疼,沒感覺。」
常乾化作原型在未點的燭台邊上盤著。小鹿阿楚似乎不在,樓上也靜悄悄的。
江折柳的聲音很低,像是一片拂過來之後就散了的微風,聞人夜聽得心裡揪得慌,忍不住靠近了一些,幾乎抵著鼻尖地問他:「你是不是怪我擅作主張,你其實根本不想……」
他不想好起來,他的余願就是自由來去這世上。
江折柳先是被溫泉的水蒸得頭暈,隨後又是被藥效刺激了一下,此刻正是困勁兒上涌的時候,他緩緩地眨了兩下眼,好像才清醒一些,道:「不想什麼?」
聞人夜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你好像本來就是擅作主張,出現在我身邊的。」江折柳道。
他實在是困得過分了,含糊補充道:「不過沒關係,我很習慣於接受現狀的。」
就好像一千多年前,接受他恩師的亡故,接受凌霄派所有的爛攤子,乃至整個仙門正道的腐朽與分裂。或者比如接受他師弟逐漸的變化、好友綿里藏針的算計、天道偶爾出現的為難……接受身邊人的生死、善惡,以及他自己,從身體到心境,日益地疲倦和衰退。
春風不至,柳枝枯敗。人世間的起落變化,誰能全部算到呢?
江折柳慢慢地向前蹭了一下,閉著眼低聲道:「好鄰居……多謝你。」
聞人夜怔怔地看著他,半晌都沒有聲音,他伸出手,想要撥弄一下對方垂落下來的白髮,可卻在觸碰前的一剎,連這個動作都收回來了。
……那些對方所珍愛的人,沒有一個不將利益放在第一位,祝無心如是,烈真亦同。
沒有人值得讓江折柳受苦。
————
這一覺從近黃昏之際睡到了凌晨。
晨光還很弱,夜色濃重,燈燭似乎是常乾點的。小鹿阿楚回來熬了點葯,可是江折柳一直沒醒,葯都涼了。
江折柳勉強醒過來,困意未消,睜眼就見到好鄰居握著自己的手,目光立即轉移了過來。
江折柳:「……你不睡覺嗎?」
對方眼神爍爍,精神得要命,紫眸生光:「不困。」
江折柳看了他一會兒,道:「睡覺可是人生一大樂事。」
聞人夜遲疑了一下:「你說得是哪個睡覺?」
江折柳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怔了怔,好笑道:「你想的那個,來不來?」
這下換他的好鄰居反應不過來了。
江折柳將晾涼的葯碗拿了起來,只喝了一點點,就聽到聞人夜猶豫不決的聲音。
「真的嗎?」
江折柳挑了下眉,喝了一半就把葯碗放下了,似乎打算看看對方想做什麼。
隨後,魔尊大人緊張地脫掉了外袍,湊過來躺到江折柳身邊,把對方攏進懷裡抱住,滿意道:「好了。」
江折柳:「……少尊主的心懷不軌,還真是上檔次,有水平。」
「那當然。」聞人夜想要親他,可是又克制著忍住,低聲道,「離天亮還早,這時候最冷,你抱著我,我是熱的。」
江折柳道:「知道了,小火爐。」
他困意未消,乾脆接著睡,睡前又抬眼看了看這隻年少有為、後生可畏的大魔。
還真是意外的體貼,意外的幼稚,又意外的討人喜歡。
看來對於魔族劣根性的偏見,也不能歸類在每一個個體身上,他的這位鄰居,到目前為止來看,是真的很好。
滿室靜謐。
直至天亮后,床榻上餘溫仍在,聞人夜似乎才離開不久。
江折柳重新喝了葯、吃了點東西,隨後就聽到常乾滿臉複雜地、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你跟我小叔叔的關係……有那麼好嗎?」
江折柳還未回答,從樓上下來的阿楚也湊了過來,仰著自己的小鹿腦袋道:「神仙跟他一起睡覺了,我聽說一起睡覺會生新的小鹿的!」
「那是雄蛇和雌蛇。」常乾糾正道,「哥哥和小叔叔都是男的,不會生小蛇的,兩個大男人在一起什麼也不會發生,對不對,哥哥?」
江折柳一邊聽一邊點頭,思考了一會兒,一邊轉動著手裡的茶杯,一邊隨性道:「不,我什麼都會,生孩子也會。」
常乾呆了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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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項全能小柳樹√
純粹睡覺夜夜子√
笑死,絕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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