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大雪胡亂下了一夜,沈清如裹著玉蘭送過來的棉被,哆哆嗦嗦地活到了翌日清晨。
屋外是冰天雪地,沈清如打開門就吸了一口透心涼,他搓了搓手,準備往西邊殺豬的張大叔家去,他家雖然世代賣豬肉,但這代也出了個秀才,沈清如別的不行,抄書是一把好手。靠著那手字幫人抄些獨本,賺點零碎錢。而這大過年的,說不定張大叔家還有些剩下的豬肉。
走了沒兩步,鞋子就濕了。沈清如拖著濕淋淋的鞋子嘆了口氣。
看來今年得多想些賺錢的法子了,實在不行就抄書去鎮上賣吧,一些無關緊要的讀本也不會有人來管。
正想著,肩膀上突然一陣重拍。
沈清如心裡一驚,扭過頭就看見一張老臉,黑沉沉的盯著他,像是與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一般。
許夫子負手站在雪地里,白花花的鬍子隨著寒風飄起,更添了分仙氣。
去它的仙氣。
沈清如僵著臉,沒好氣道:「你是想嚇死我啊?」
許夫子冷笑一聲,「嚇得死你?我看你的心比誰都大。」
「你找我幹嘛?」
「昨晚上吃年夜飯了?」
「吃了。」
「又在林緒家裡吃的?」
「……」
一聲冷哼。
沈清如擰著臉,撇過頭去瞧樹枝上的雪堆,「我在他家吃飯怎麼了?又不是我求著要去的。」
「你小子,腦子裡倒是什麼都有,可那些書里的東西全沒進你心裡去。別人讀書是讀傻,我看你是啥也讀不出來。」
「那你還管我做什麼?」
「誰管你了?」
「林緒說你天天都念叨著我,」沈清如這下子頭倒是扭過來了,仰著頭笑,眼底藏著倔意,「是嫌我不給你惹麻煩,活得不舒坦了吧。」
「臭小子!」
林夫子作勢要打他,沈清如縮了頭就要跑,腳在雪水裡撲騰了沒幾下就被人抓了手腕,他回頭一瞧,林夫子皺巴巴的臉更陰沉了。
沈清如素來學不會乖,但該乖的時候很會裝乖,這下便停了腳,由著被人拉回了家。
許夫子直接將他帶去了他家,許夫子就住在私塾旁邊,夫人尚在。他嚴厲命令沈清如脫了鞋子,將一雙新鞋扔到了他腳底下,防水的布,鞋底還有膠。
「穿上。」
沈清如哼哼兩聲,穿上了。
新鞋有些難穿,沈清如折騰的時間裡,許夫子去了趟內室,回來的時候手裡就多了個東西。
「叫你是有事,這封信是給你的。」
沈清如抬起頭,一臉疑惑。
「不知道你到底認識了什麼人,這是來自京城的信件,我今天剛剛收到的,就來拿給你了。」
因為村子里只有許夫子一個教書先生,又能識文斷字,有什麼來往的信件就都交在了他手上。
沈清如愣愣地接過信,心裡想了一圈兒,也沒想出來他什麼時候認識了京城的大人物。
他頂著人的審視目光將信拆了。
信的開頭是沈二弟。
沈清如頭腦一懵,迅速看向信尾,就見那墨筆勾勒的字體,明晃晃地寫著——顧啟。
許夫子見他神情不對,問道:「誰的信?」
「……我……我哥?」
「你哥?」怎麼還不確定的語氣?
「我也不知道,」沈清如聲音有點發虛,「讓我看完。」
信紙不大,文體流暢,沈清如沒用多大工夫就讀完了,他沉思了半晌,然後嘆了口氣,「沒想到。」
「……什麼沒想到?」
「是我哥,」沈清如蹭了蹭鞋尖,難得有些無措,「在我到青鳥鎮之前,其實是三個人,除了我和小熙,還有個大哥,只不過逃荒時失散了。」
沈清如從小無父無母,當年和小熙兄妹倆定居在了青鳥鎮腳下的村落,才有了個小家。
許夫子心裡瞭然,「那你大哥是在找你?」
「算是吧,」沈清如嗯了一聲,「他讓我去京城找他。」
許夫子沉吟片刻,沒說什麼。沈清如倒是盯著那封信出了神,就在這時,後院傳來咯吱一聲,許奶奶拎著籃菜從後門走進來,看見沈清如不禁一愣,笑著就要他留下來吃早飯,沈清如忙著擺了擺手。他對脾氣倔的許夫子能頂嘴,但對許奶奶就不行了。許奶奶從小就很照顧他,在私塾里念書時也是她經常給被罰面壁的沈清如偷遞烙餅。
許夫子咳了一聲,「讓你吃就吃,怎麼這會兒就推拒了?」
沈清如瞅了他一眼,乾脆不說話了,好嘛,吃就吃。
等到吃完早飯臨走時,許夫子皺著一張臉,對著沈清如冷冷道:「今天殺了雞,兩個人吃不完,你晚上記得過來。」
沈清如張嘴還沒說話,許夫子就把門砰得關上了。
他手裡攥著信,腳板暖呼呼的,心底似乎也有點暖,像是揣了個火爐一樣。良久才抬腳朝著張大叔家走去,走到一半,沈清如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要誤了約定時間,便又是一路狂奔。
一直到了大晚上,忙活了一天的沈清如從張大叔的家裡出來,遲疑了一會兒才去了許夫子家。
一大鍋雞湯將他整個人熏地暖暖呼呼,走在回家的雪地里都感覺在飄。
沈清如呼出口熱氣,睜大眼睛去看天邊的月亮。
還差一個小缺口就要圓了。
沈清如笑了笑,在雪地里走了半天,等到腦子終於清醒了點后回了家,在昏暗的燭火下又將信看了一遍。
京城顧宅。
他嘆了口氣,燭光下臉龐映得發紅,眉眼間卻含著消散不去的愁緒。
不管怎麼樣,京城這一趟是肯定要去的,先不論顧啟這面要見,小熙的事怎麼也得由沈清如親自坦白。沈清如記事起就是一個人,後來遇見了顧啟顧熙兩個人才變成了三人行。那個時候的小熙還是叫顧熙的,他們三個人還約定好顧啟是大哥,沈清如二哥,顧熙是小妹。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逃荒讓顧啟失散在混亂的難民里,後來沈清如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為了能過個安穩的生活,沈清如和顧熙定居在青鳥鎮下的村落,為了不傳閑話,顧熙改名成了沈熙。
沈清如從沒想過還能再聽到顧啟的消息,這麼多年沒見,心裡甚至有些惶恐。
再說,小熙已經不在了,顧啟信里對三人以後生活的嚮往,沈清如都不忍心打破。
他翻來覆去想了一晚上,最後早上起來開始收拾東西,能帶上的銀錢都放到了身上,又收拾了些細軟后,沈清如拉開門。
門口站著林緒。
沈清如:「……這是,來拜年?」
林緒掃了眼他背在身上的包裹,冷笑了聲,「你要走了?」
「我就出去一趟。」
「去京城?這一趟恐怕要很久。」
「……」
林緒看著沈清如沉默,抿唇,「你不打算說一聲嗎?就這麼去京城?」
「許老頭告訴你的?」
「是許夫子,」林緒皺眉,「如果他不說,我連你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太誇張了,哎,其實我真的就是去鎮上,我又沒錢,還沒到京城早就餓死了,」沈清如無奈,「我只是去鎮上找份活兒,讓我撐過這個冬天,順便攢些錢。」
「攢好了就出發對吧。」
「……」
林緒冷哼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又沒有不讓你去,再說,難不成你還真被我逼急了嗎?鄉試最終還不是由你自己決定,我們多說也無益。」
沈清如用力點頭,「你這種想法很對。」
「可是你別想著就這麼算了,八月樅陽,我會在那裡等你。」
青鳥鎮歸屬於樅陽,八月秋闈各地秀才都要趕去樅陽參加,林緒肯定也是會去的。
他還真是固執,沈清如嘆了口氣,抬起頭看向林緒。
對方的眼神執著,彷彿不得到一個答案就不會放棄。這個死樣子真是多少年都不會變啊,沈清如不禁失笑,「好,八月樅陽,不見不散。」
說不定到那個時候他的心境就變了,決定參加鄉試了呢。
沈清如坐在路上順到的牛車上,眯著眼感受身上柔和的陽光,耳邊是田野傳來的清淺風聲和哞哞牛聲,他伸了個懶腰,仰躺在了稻草堆上。
真是愜意啊……
「娃子誒!你注意點稻草堆。」
老漢粗啞的聲音讓沈清如愣了愣。
「怎麼了?」
「稻草堆是我從田野上直接捆過來的!也沒清理,上面都是牛屎,你注意點別踩到嘍。」老漢一邊趕著牛車一邊笑,順便轉過頭來瞧他一眼,頓時嚇了一跳,「娃子你咋還躺上了?!」
沈清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