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子

質子

「噔——」

箭頭擦過賀蘭碸耳朵,刺入木樁。

蒙眼布條應聲落下,賀蘭碸睜開雙眼,不遠處有幾位笑得前仰後合的騎馬少年。

為首那位戴著狼皮帽,外袍系在腰間,徐呂皮腰帶上有數串金珠玉帶,叮噹輕響。

「服不服!」那少年大吼,「我才是馳望原第一弓手!服了就跪我,喊我一聲大王!」

賀蘭碸被縛在木樁上,手腳都用吃了水的牛皮繩子纏緊,勒得他動彈不得。血從耳郭滑下,一路滾到鎖骨與胸膛,但他咬緊牙關,目色狠辣,冷冷一啐:「呸!」

少年雙目瞪得溜圓,舉弓再度對準賀蘭碸。弓上新搭一支箭,箭頭鎏金,日色中煌煌生光。

「渾答兒,這可是金禾箭……」有少年提醒,「要是被你阿爸知道……」

渾答兒給了那人一拳,再度舉箭:「你聽清楚了,我手中這支是金禾箭,北戎天君賜給我阿爸的!我再問一句,服不服!」

金禾箭箭尖篆刻一隻振翅金雀,雀喙尖銳,隱隱透出些幽綠色。

賀蘭碸記得,此箭箭心中空,裡頭藏著毒藥,是殺人奪命的利器。

「……想讓我跪你,也得將我放了才行。」賀蘭碸大聲說,「你們這樣綁著我,我想跪也跪不下來。」

渾答兒興奮道:「那你是服我了?」

賀蘭碸點頭。

渾答兒一張臉漲得發紅:「不成,我不信你,你先喊一句大王。」

賀蘭碸面無表情:「渾答兒大王。」

渾答兒舉弓和隨從大聲歡呼,揮手讓伴當都則去解開賀蘭碸身上繩索。

都則方才被他打了一拳,半張臉腫得老高,畏畏縮縮去解繩。牛皮繩子幹了,緊得厲害,把賀蘭碸手腕腳踝勒出淤紅色痕迹。

都則掏出小刀割斷賀蘭碸右手繩子,耳側忽然嗡的一響,整個人立時橫飛出去。小刀脫手而出,被賀蘭碸一把抓住。

「物歸原主!」賀蘭碸抓住小刀,滿臉得色,瞬間已挑斷手腳皮繩。他就地一滾,舉拳往倒地的都則胸口砸去。

金禾箭破空而來,伴隨渾答兒的怒吼。都則嚇得慘叫,賀蘭碸忙攬緊他肩膀一翻,金禾箭當的一聲扎入土中,正是方才都則右腿的位置。

都則臉色慘白:「你這臭箭法!是要殺我么!」

渾答兒有些尷尬:「我是要救你——別讓漢生子跑了!」

賀蘭碸長手一伸,已抓起那支金禾箭扭頭狂奔。

馳望原大雪初停,舉目茫茫,北方的庫獨林山脈與南方英龍山脈一色銀白,如兩面巨大屏障,將馳望原夾在當中。

賀蘭碸化作一滴飛速移動的墨點,數匹駿馬追逐其後,呼喝之聲不斷。圓胖落日嵌于山脈峰谷,將雪白大地染作一片熱紅。

鞭聲破空,賀蘭碸躲閃不及,背上狠狠被抽了一鞭子。他跌進雪中,仍緊緊抓著金禾箭。

少年們紛紛下馬,壓制著賀蘭碸把他翻過來。枕著冷雪,賀蘭碸背上痛感漸漸麻木,只不住掙扎喘氣。

渾答兒氣得眉毛都飛到了額角,他摳開賀蘭碸手指,奪回金禾箭。

「漢生子,你不曉得自己手臟么!」渾答兒屈膝壓在賀蘭碸胸上,砸了他一拳,「你怎麼敢碰我的金禾箭!」

賀蘭碸被綁在木樁上曬了一天,十分虛弱,背上又在滲血,被渾答兒揍得頭昏腦漲,全無還手之力。

身後不遠就是一條溪,渾答兒拎著賀蘭碸頭髮把他砸在岸邊。賀蘭碸腦後嗡嗡作響,落地時砸碎了溪水上薄薄的冰殼,寒冷冰水浸著半個腦袋,他驟然清醒。

渾答兒一手舉著金禾箭,一手按住賀蘭碸額頭。金禾箭發出輕響,箭尖的雀喙張開一道細縫,隱隱有綠色漿液盈於其中。

「你那漢人阿媽是個瞎子,怎麼就生出了你這樣一雙狼眼睛?」渾答兒冷笑道,「我渾答兒今日倒要瞧瞧,是你的狼眼睛厲害,還是北戎天君的金禾箭厲害!」說罷攥著金禾箭往賀蘭碸眼中插去。

賀蘭碸怒吼一聲,拚死抵抗,無奈那箭尖仍越壓越低,眼看就要插入他眼中——

又是當的一響。

渾答兒頓時從賀蘭碸身上翻下,左手緊捏右手,哭著痛呼。金禾箭懸空翻滾,落入冰溪中,立刻沉了下去。

是一枚木箭擊中了金禾箭箭頭,將精金打造的箭矢硬生生彈飛,餘力甚至讓渾答兒右手腕脫了臼。一擊即中后,木箭深深扎入地面,只余箭翎兀自輕顫。

冰溪下遊方向,車隊蜿蜒。一位身著戎甲的女子正收起手中長弓。她目色平靜中隱帶慍怒,看了看賀蘭碸,又回看痛得不住哀嚎的渾答兒。

女子身旁站著一位與賀蘭碸年紀相當的少年,清瘦,單薄。他做大瑀漢人打扮,身上緊緊披一件雪色狐裘,兜帽把頭頂罩實,只看見一張細白面龐,黑珠般的眼睛遙遙望向賀蘭碸。

滿目皚皚中,一張鮮明的臉。

賀蘭碸撿起金禾箭,毒液已經漾進水裡,完全被稀釋了,淺淺幾縷綠色淌向下游。

一位北戎大漢從車隊中走出,看了眼賀蘭碸手中的金禾箭,又看見還跪在地上痛嚎的渾答兒,登時大怒:「渾答兒!!!」

***

這是護送大瑀質子靳岄前往北戎都城的車隊,正巧在坡下歇息。質子的隨護將軍白霓見有少年人受辱,便立即出手相救。巧得很,渾答兒正是北戎護衛隊統領虎將軍的兒子。

賀蘭碸盤腿坐在車內,掀開車簾往外看。渾答兒跪在虎將軍面前抖肩膀,虎將軍揮舞金禾箭,那模樣凶得似是要在他身上戳幾個洞。

「你怎麼敢!」虎將軍咆哮,「你怎麼敢碰我的金禾箭!」

渾答兒哇哇地哭。

賀蘭碸忍不住大笑,這一笑立刻扯動耳郭和背後傷口,頓時疼得他呲牙咧嘴,縮起脖子。他上衣外褲都被渾答兒等人剝了,只穿白色襯褲與紅虎皮靴子,上身光裸,肌肉纖薄漂亮,背上卻綻開一道血色鞭痕。和渾答兒等人的富貴打扮不同,他只綁粗糙的手編腰帶,一柄小刀在腰帶上晃蕩。

靳岄打量賀蘭碸,輕聲道:「你背上流血了。」

白霓已找出金創葯,對賀蘭碸說:「趴下。」

賀蘭碸不願在陌生少年面前示弱,一擰頭:「我不疼,我不要這怪葯……」

話音未落,白霓已按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說地給他上藥。

她手勁不輕,賀蘭碸疼得發顫,掙脫不開,又不想在靳岄面前示弱,只得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靳岄手捧湯婆子,怔怔看面目扭曲的賀蘭碸,良久似是嘆了一聲,言語里有幾分與年紀不稱的老成。

「我們這是到哪兒了?」他低聲問。

「燁台部落境內。」白霓應聲答,「燁台是北戎最南邊的部落,此處距離北都還有半個月路程。」

車內一時無話,賀蘭碸翻起眼角偷瞟靳岄。

靳岄手指撩開窗幔一角,靜靜看向車外。天地穹廬,小雪零碎,他黑色瞳孔中映出紛亂雪粉,片刻後轉頭看賀蘭碸,問:「你衣服呢?不冷嗎?」

賀蘭碸耳朵微微發熱。他像是此時才察覺衣不蔽體的自己相當不雅,乾脆不理會靳岄的問話,兇巴巴頂了一句:「塗完了么?我要走了。」

白霓嗤笑一聲:「走罷。」

見賀蘭碸仍是一臉執拗凶樣,靳岄不再問,解下身上狐裘遞向賀蘭碸。

「北地苦寒歲。」他輕聲道,「你光著胳膊,怎麼回家?穿上吧,多暖和一刻是一刻。」

狐裘凈白柔滑,賀蘭碸卻不接。

靳岄很懇切:「你若不喜歡,我還有一件熊皮外氅。」

白霓不肯:「公子,北戎都城太冷。」

「我到了北都便不能再自如活動,終日也不過是困囿斗室而已。」靳岄固執,「他比我更需要。」

賀蘭碸忽然搶過狐裘,跳出車外。他沒道謝,也沒道別,等白霓掀起車簾時,他已經跑出很遠。

虎將軍大吼大叫地讓渾答兒等人護送賀蘭碸回家,一幫少年呼呼喝喝,騎馬遠去。風聲里隱隱傳來賀蘭碸和渾答兒對罵的聲音。

「……北戎人都這麼難相處么?」靳岄低聲問。

白霓取來熊皮外氅披在他身上,理了理他的頭髮:「我倒覺得方才那北戎孩子拗得有趣。聽聞北戎人說話直來直去,不善掩飾,他怎的如此彆扭?」

靳岄笑了一會兒,再開口時有些恍惚:「我聽宮裡的人說,當了質子,就要死在北戎,回不去了。」

白霓:「誰說的?我割了他的舌頭。」

靳岄抬頭看她,想得到些更肯定的言語:「爹爹真的會來接我么?」

白霓柔聲道:「忠昭將軍何時騙過你?現今金羌犯境,將軍領兵作戰,是為國立功之事。凱旋復命后,他一定即刻來接你。」

靳岄聽父親提過,北戎與金羌二虎旁伺,大瑀勢弱,岌岌可危。他只得默默點頭。

白霓提醒:「你的言行舉動全關乎大瑀聲譽,若是想家,只跟我講,可別再哭了。」

靳岄坐直身,雙手籠在袖中,低聲道:「將軍放心,靳岄明白。」

他容貌清俊,不言不語之時渾似玉砌粉琢的精美人像,但鼻樑直挺,長眉如刀,目勢中不見分毫柔軟。

白霓見他這模樣,又有幾分心疼。她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我這兒還有夫人捎的獅子糖,吃不吃?」

靳岄終歸只有十五六歲年紀,頓時喜悅:「櫻桃煎還有么?」

白霓打開紙包,亮出小獅子造型的糖塊:「櫻桃煎五日前就被你吃完了。這獅子糖裡頭加了牛奶和酥酪,是川中的貢品,夫人好不容易才拿到的。」

靳岄只好與她分食獅子糖:「母親做的櫻桃煎也不知放了什麼蜜,天底下一頂一的好吃。」

車內溫暖,靳岄忘記了顛簸的路途和車外漸大的雪,連方才未問姓名的北戎少年也拋在了腦後,歡歡喜喜與白霓聊起母親的諸般手藝。

***

此時的北戎都城,鵝毛大雪已停,石城內外一片靜寂,人聲稀少,只有王城中央一座高塔上仍燃著不滅的長明火。

負責傳遞訊息的赦例郎君騎馬沖入城門,亮出手中金牌。這是從邊境傳來的緊急軍情。都城中央大道上登時燃起數束青煙,各處關卡見了青煙,便知有軍情傳達,紛紛放行。

一位身著北戎銀甲的青年將領緊隨在赦例郎君身後,風一般馳入城內。

議堂中,有臣子正跟北戎天君稟報大瑀質子情況:「質子已入燁台境內,現由虎將軍護送。」

「是怎樣的孩子?」北戎天君問,「像不像靳明照?」

大臣不禁笑笑:「那孩子身量窄小,一身文氣,與其父靳明照絕無半分相似。」

北戎天君當即朗聲長笑,眼中儘是冷冷寒光:「瑀朝內,不知幾百年才能出一個靳明照這樣的將才!」

此時堂下有人來報,軍報抵達。青年將領大步走入議堂,呈上手中信簡。北戎天君展開一看,登時變色,怔愣許久后長嘆一聲。

「靳明照……」他沉沉低語,「戰亡了。」

落針可聞的一瞬過後,議堂嘩然。

大瑀忠昭將軍靳明照,是大瑀開朝以來最為神勇的將領,統領西北邊防軍二十餘年,未吃過一場敗戰,始終將金羌死死擋在大瑀西北邊境白雀關之外。

數年前,北戎大軍伺機而動。大瑀皇帝將駐守西北的靳明照緊急調至北方邊防軍,北戎人曾狠狠吃過這位忠昭將軍的虧。北戎文臣武將中,見過靳明照的人少之又少,但誰都聽聞過這位將軍的名字,這死訊突如其來,令人震愕。

「怎麼死的?」天君緩過神,問那年輕將領。

「靳明照死於白雀關。」那將領深深埋下頭去,「致命一劍直刺左胸,當場斃命。靳明照麾下八千莽雲騎,無一生還,西北邊防軍死數近萬,白雀關眼看是守不住了。」

北戎天君眉間有痛惜之色,沉默良久才問:「你叫什麼?」

那青年將領忙答:「燁台,賀蘭金英!」

北戎天君淡淡道:「靳明照已死,大瑀再無我北戎畏懼之人,萍洲盟無需再守,那質子也不必再留。賀蘭金英,你回燁台處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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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呂皮:野馬皮,上層階級才可用的皮料。

紅虎皮:野騾子皮,普通人家常用的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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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本文背景設定參考北宋相關地理、歷史內容,有大量架空、虛構、雜糅和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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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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