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術

騎術

渾答兒大方把兔子放進靳岄懷中:「聽說大瑀人很會吃,你懂不懂燒兔子?」

「懂的。」靳岄仰頭沖他一笑,「撥霞供你可曾聽說過?」

渾答兒連這詞語都無法準確重複:「沒聽過。」

靳岄又說:「兔肉切片,清水湯鍋加料,燙熟就能吃。但有些食料燁台可能沒有,我得找找。」

渾答兒勒緊馬頭,在他面前停下,俯身彎腰:「什麼食料?你告訴我,我認識大瑀的商客,讓他們帶來就行。」

靳岄仍是一張親切的笑面,黑眼睛里映出渾答兒長出了小鬍子的臉:「好啊,我仔細想想。」

渾答兒似是還有話想跟他說,但餘光看見賀蘭碸走近,頓時冷哼:「你主人回來了。」

賀蘭碸看看渾答兒,又看看靳岄懷中緊抱的兔子:「也就只能抓抓兔子。」

渾答兒大眼一瞪:「你說什麼!」

靳岄抱著兔子迅速逃離戰場。

賀蘭碸快步跟上。靳岄方才對著渾答兒露出的笑容此時完全不見了,抬眼看賀蘭碸時,又是平靜冷淡的一雙黑眼睛。賀蘭碸心頭有幾分古怪的委屈。

他心裡藏不住話:「你跟渾答兒做朋友了?」

靳岄:「沒有。」

賀蘭碸:「你要了他的兔子。」

靳岄站定了。「因為你不喜歡渾答兒,所以我不能跟他來往?」他面上沒顯露一絲惱怒,只是平靜敘述,「賀蘭碸,我是你們的奴隸,你打算連我跟誰說話也要管?」

「他讓你受了傷,你還對他笑?」賀蘭碸要從靳岄懷裡把兔子搶走,靳岄死死護著懷中柔軟的小獸,「你不恨他嗎?」

靳岄始終沒讓他搶走,等賀蘭碸收回手他才回一句:「我沒空恨他。」

見賀蘭碸不吭聲,靳岄便繼續往前走。賀蘭碸氣了片刻,又緊緊跟上,大聲說:「我給你帶了大瑀的東西。」

靳岄果真驚喜回頭:「什麼?」

兩人風風火火沖入奴隸氈帳,賀蘭碸指著角落,平素執拗的臉上露出幾分得色。

角落蜷著一張鹿皮褥子,此時聽見人聲,褥子中的少女才坐直身。她頭髮被剪得亂七八糟,臉上滿是灰塵,乍見眼前兩人,受驚般緊緊縮起脖子。

靳岄驚呆了:「這是……」

「我給你買的大瑀奴隸。」賀蘭碸連聲音都帶幾分雀躍,「以後有她作伴,你便不會無聊。」

靳岄霎時間被憤怒激得目眩。他背上傷口已經痊癒,此時忽然又隱隱熱痛,彷彿那枚鐵箭從未拔出過,已在他血肉里紮根。

「你瘋了!你怎麼能給我買奴隸!」他大吼,「你們把人當作什麼了!」

帳中幾個奴隸嚇得立刻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賀蘭碸被他抓住衣領,又見他對自己發脾氣,登時也怒了:「怎麼?大瑀人家裡沒有奴隸?」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他扯開靳岄的手,「活生生的人難道不比渾答兒的兔子好?」

靳岄根本無法在這個問題上與賀蘭碸溝通:「你怎麼能把人跟兔子相提並論!」

那兔子已經從靳岄懷中跳下,奔出氈帳。賀蘭碸正了正領口,心頭莫名一股無法紓解的煩躁:「我聽說大瑀人家家戶戶都有奴隸,怎麼到了北戎就忽然不對了?大瑀人可以買奴隸,北戎人卻不可以,你未免太虛偽。」

靳岄被他這句「虛偽」氣得口不擇言:「北戎人、北戎人,可你也並不是北戎人!」

賀蘭碸神情一僵,各色複雜情緒在他尚未擺脫稚氣的狼瞳中滾動。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口訥中又生出新的惱怒,像是無法相信這些話竟然會出自靳岄之口,羞惱、憤怒、憎惡與委屈全數纏雜在一起。他扭頭就走。

氈帳中的奴隸紛紛矮身跑出,只剩靳岄和那新買的奴隸姑娘。靳岄急喘幾口氣,心頭漸漸懊悔。

他說錯話了。

***

賀蘭碸滿腔氣鬱,風一般奔到馳望原的小松林里。

馳望原高樹不多,勉強有幾片闊大的松林與樺林,小松林距離燁台最近,是賀蘭碸平日里最喜歡去的地方。幼年時,營寨中沒有孩子與他們玩,兄妹三人便在這林子里打發漫長的時光。賀蘭金英用木板與希楞柱,在最大的松樹上搭了個牢固的小帳子,卓卓夏天喜歡跑這兒睡覺。

賀蘭碸躺在小帳子的乾草中,看著頭頂發愣。

七八根希楞柱立在粗大松樹枝上,另一端匯在一起紮緊,再蒙上一層擋風遮雨的氈布,便是最簡單的帳子。希楞柱彙集的地方留了一處小小的空檔,樹頂的雪被風吹碎了,從空洞懶懶墜入,落在賀蘭碸身上。

賀蘭碸一時間分辨不清,自己為何生氣。

靳岄說得對,他並非北戎人。

從誕生之日起,他身上便流淌著高辛人與漢人的血,他還有一雙狼瞳和更近似漢人的眉目,分別來自綠眼睛的父親與面貌俏麗的母親。

在北戎的傳說中,來自西北邊陲的高辛人是災難的化身。他們的綠眼睛是被狼神懲罰的證明:古老莊嚴的神靈把邪狼的魂魄寄藏於高辛人身上。綠眼睛的高辛人會吃掉父母、兄弟姐妹與子女的性命,摧毀河川山谷,帶來席捲大地的浩蕩災難。

賀蘭碸出生時,燁台的人已經接納了父親和兄長。但父母先後離世,傳說似乎被證實,一切漸漸變得不同了。

賀蘭金英那時候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他是燁台最英俊的騎手,卻連參加騎術比賽的資格都沒有。賣掉家中的兩匹馬兒后,兄弟倆總算湊到一點錢糧,把幾個月大的妹妹從重病中救了回來。

但傳言沒有停止,卓卓太小,賀蘭金英又足夠強壯,年幼的賀蘭碸成了最恰好的靶子。

賀蘭金英常常在外打獵游牧,卓卓被營寨的女人們照顧著,他只能自保:和都則一起,跟在渾答兒馬屁股後頭,任他取笑,任他鞭打;說北戎話,嘲諷自己的狼眼睛,和北戎男兒一樣,大口喝北戎的酒,用父親留給他的小刀切割羊肉馬肉,學習應付風駝。

賀蘭金英取笑過他,勸他不必這樣。可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不被人理會和接受,他的苦和痛是崩天裂地的。

想在馳望原生存下去,他必須先成為北戎人。

但被靳岄驟然說破,賀蘭碸有一種粗糙但持續長久的傷心。他救過靳岄一次,他以為靳岄和別的那些人應當是不一樣的。

有人敲了敲樹榦,樹頂簌簌落下一片雪:「賀蘭碸。」

許久不見有人回答,賀蘭金英在樹下笑了:「和你的小奴隸吵架了?」

賀蘭碸探出腦袋:「你來做什麼?」

「來給你出主意。」賀蘭金英笑道,「他若讓你生氣,你就讓他去干苦活,若還生氣,就把他給了渾答兒。我看渾答兒可是很喜歡他……」

賀蘭碸靜靜看他亂說話,眉目間是明確的拒絕。

賀蘭金英說夠了也就停了,手中馬鞭輕輕敲擊樹榦,仰頭看自己弟弟。

「我知道你不捨得。」他說,「他是你的朋友。」

賀蘭碸終於開口:「他不是。」

「只有朋友才會為這種事情生氣。」

賀蘭碸一下坐直:「你偷聽我們說話!」

「只是恰巧路過。我提醒過你,大瑀人想法古怪,人人金貴,靳岄從沒把你當成朋友。」賀蘭金英說,「但他罵你,便是他不對,我剛揍了他一頓。」

賀蘭碸一驚:「他病剛好!」

賀蘭金英:「還剩半口氣,去看看?」

賀蘭碸連忙下了樹,騎上賀蘭金英的馬往回走。

自從當了百夫長、搬進新氈帳,兄弟倆都有了牛馬,卓卓從靳岄那裡學到了一個詞,天天自稱「大戶人家」。賀蘭金英想問賀蘭碸喜不喜歡那匹黑色高辛馬,但賀蘭碸一直心不在焉。

「大哥,我們是哪兒的人?」

賀蘭金英沒有半分猶豫:「高辛人。」

「……但我們阿媽是漢人。」

「所以我們也是漢人。」賀蘭金英隨口應。

「這怎麼行?」

「為何不行?」賀蘭金英笑了,「馳望原上有哪位天神規定,一個人僅能歸屬一片土地?百年之前這兒沒有北戎,百年之後天底下也沒了大瑀。現在你我身在馳望原,你甚至可以說你是馳望原的人。」

賀蘭碸心頭忽地一松:「馳望原的人?」

「對!」賀蘭金英夾緊馬腹,馬兒在雪原上奔跑起來,他攬著身前的弟弟,「我們有馬,有一雙腿,我們可以去天底下任何一處地方,想成為哪兒的人,就往哪兒去!」

賀蘭碸被他感染,在馬上大聲呼嘯,滿心暢快。賀蘭金英策馬繞著小松林奔了幾圈才鬆開韁繩,任由馬兒慢慢走回燁台。

「你真想跟質子交朋友,送奴隸送兔子都不行。」賀蘭金英忽然說,「何不跟他學漢文?」

賀蘭碸看向賀蘭金英被陽光照亮的半張英俊臉龐:「我會說漢話。」

「但你不會寫。」賀蘭金英揉揉他頭髮,賀蘭碸發色比他深,只有在強烈日光中才泛出幾分濃金光澤,「你連他名字也不懂寫。」

賀蘭碸低頭了。

「學寫漢文,學些漢人的習俗……」賀蘭金英狀似無意,輕輕一提,「問問他大瑀的事情,靳家是什麼樣子,梁京街道什麼模樣,皇宮在何處……乾脆讓他給你畫個梁京地圖,畫著畫著,就聊起來了。」

***

賀蘭金英當然並沒有揍靳岄。賀蘭碸一陣風似的衝進奴隸帳子,看到靳岄正給那少女擦臉。他只看一眼,愣了片刻,轉頭又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靳岄:「……?」

來去太快,靳岄甚至沒來得及和他說上一句道歉的話。

他已仔細擦凈少女的手腳臉龐,總覺得她與靳府隔壁方尚書的小女兒有幾分神似。

「……他們沒欺負你吧?」靳岄問。

少女搖搖頭。

「你叫什麼名字?」靳岄又問。

少女抓起他的手,一筆筆在他掌心寫字。

靳岄心中一驚:她竟不會說話。

「阮不奇……」靳岄問,「你家鄉何處?」

阮不奇寫給他看:流浪日久,路上驚怕,許多事情都忘了。

靳岄心中發疼,緊緊握住她的手,像是對她說,也像是對自己說:「別怕,我帶你一起回大瑀。」

兔子跑了,隔天渾答兒跟靳岄討要撥霞供,靳岄自然給不了。未等渾答兒生氣,靳岄立刻說:「或者你教我騎馬?我也想試試獵兔。」

都則在一旁上上下下打量靳岄。靳岄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個可以獵兔的騎手。雖然這段時間的奴隸生活讓他黑了一些,壯了一些,但在一眾北戎人中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渾答兒卻答應了。他熱衷於在靳岄面前展示家中的富有,主動邀請靳岄去看自家的馬廄。

虎將軍的馬廄里有七八匹駿馬,全是北戎種或高辛種,高大健壯,皮毛油亮。

「燁台最好的馬都在我家的馬廄里。」渾答兒言語驕傲。

「我知道,燁台的人都這樣說。」靳岄看向渾答兒,滿是欽佩:「渾答兒,你覺得我這樣的資質,多久能學會?」

一刻鐘后,渾答兒給了靳岄答案:「我覺得你永遠也學不會。」

靳岄雙手攀在馬鞍上,怎麼蹬腿都爬不上去。那馬兒性格溫順,尾巴閑閑地拍著,良久從鼻中噴出一口氣,

靳岄尷尬:「它太高了。」

渾答兒:「……這是最矮的一匹。」

他托著靳岄背脊和腰臀,硬是將他推上馬背。靳岄還沒坐直,那馬兒往前走了半步,頓時嚇得他趴在馬鞍上,死死揪著韁繩:「怎麼跑起來了!」

渾答兒:「沒有跑。」

馬兒被勒得不舒服,甩腦袋又走兩步。靳岄:「又跑了!」

渾答兒:「沒有!」

他簡直筋疲力盡,開始勸說靳岄放棄學騎馬,玩玩兔子也就算了。

阮不奇坐在馬場旁,看得樂不可支。

一匹黑色駿馬緩慢行來,賀蘭碸在馬上面無表情問:「他在做什麼?」

阮不奇忙起身,比劃著跟他形容。

賀蘭碸遠遠看靳岄,又是詫異,又是好笑。

「忠昭將軍的兒子不懂騎馬?」他低聲對阮不奇說,「只有渾答兒這傻子才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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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Q_Q、烏合之眾、一隻木嘰、川、大屁股天竺鼠、冷杉的地雷。

謝謝離挽、樂的營養液。

今天請大家吃撥霞供吧。這名字太風雅了,用筷子夾著薄薄的兔肉在清湯鍋中涮,如同撥動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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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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