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夏日炎炎,蟬鳴陣陣,正是好眠……不是,正是讀書的好時節。
午後,時光慵懶,紅楓書院的學舍中,卻從各處傳來郎朗的讀書聲。
學生們驅散睡意打起精神,一遍又一遍的誦讀著早已經爛熟於心的文章,直到最後一點瞌睡隨著搖頭晃腦散盡,高坐在上首的先生才會起身開始授課。
紅楓書院是京城排得上名號的書院,能在這裡授課的夫子也並不是尋常人。比如面前這位,便是曾經的兩榜進士,只是骨頭生得太硬,官場沒待兩年就待不下去了。不過這與他的學識無礙,那滿腹經綸來了這紅楓書院,卻是比爾虞我詐的朝堂合適太多。
引經據典,旁徵博引,曾夫子的授課從來不無聊。學生們從一開始的犯困到後來的清醒,再到聽得入神如痴如醉,也不過片刻功夫而已。
每每看到學生們崇敬求知的目光,曾夫子便很有成就感,這可比他當官有意思多了。
懷著這樣的心情,又本著為人師表的負責態度,曾夫子每次授課都是極認真的。於是當極認真的他發現自己的課堂上有人走神發獃時,心中的不悅也是可想而知。
「唐昭,我且問你,君子九思為何?」曾夫子停下授課,冷聲問道。
坐在窗前的少年原本正望著窗外大樹出神,聽到這話慢了半拍,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問自己。她眨眨眼回頭看了看明顯不悅的曾夫子,起身便答道:「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曾夫子並未因她答上了問題而放過她,反而又問:「你自覺如何?」
少年抿了抿唇,躬身施禮:「學生方才走神了,是我之過,還請先生責罰。」
曾夫子便輕哼了一聲,說道:「回去將論語抄十遍,三日後給我。」說完倒也不糾纏,臉色也恢復了正常,又沖面前人一擺手:「行了,坐下好好聽課吧。」
少年又行了一禮,這才落坐。這回背脊挺直神色認真,卻是再也不敢走神,任誰見了都覺得她必是專心致志。然而只有少年自己知道,曾夫子授課雖好,可他教授的內容卻儘是她早已經學過的。再聽一回不能說無趣,但總歸不那麼吸引人了,更何況她還有滿腹心事比這課業重要。
擺出一副認真學習的架勢,少年又走起了神,不知不覺一堂課便結束了。這回直到曾夫子拿著書本戒尺離開,也沒再逮住她走神不聽課。
忽的,一隻手搭上了少年肩膀:「唐兄,你可真是……膽子也太大了。」
唐昭瞥了眼肩膀上的手,又順著那隻手看向對面的微胖少年,謹慎的沒有開口。
鄭源見她如此也不在意,心情反而有點好,畢竟當了兩年同窗,他這還是頭一回搭上唐昭的肩膀還沒被她嫌棄的躲開呢——人都有愛美之心,鄭源就最愛美人,不論男女他都欣賞。於是在唐昭剛入書院時,他便一眼看中了,想著要與她結交做好友,可惜兩年了都沒什麼進展。
眼見著今日同窗情要有新突破,鄭源心情很好的繼續說了下去,帶著勸諫:「唐兄,你可長點心吧,咱們書院就曾夫子最是嚴苛,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得罪了他,十遍論語罰下來,還只給了三天,明日的休沐你還要不要回家了?!」
唐昭垂眸想了想,便道:「沒時間,明日便不回去了。」
鄭源莫名感覺被噎了一下,正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聽不遠處已經有人在招呼他離開了——明日是休沐,但今日授課已經結束,所以學生們其實今天就可以回家去了,後日清晨再回來書院便好。
是時候回家了,別看大家讀書時認真刻苦,但對於休假和回家也是人人期盼的。只是眼看著要到手的好友,鄭源怎麼捨得放棄,於是拉著唐昭便一同往外走:「走走走,咱們一起下山去,你家車夫肯定也等著接你回家呢,你就算不回去也得打個招呼的。」
唐昭又看了眼鄭源拉著自己胳膊的手,到底沒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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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楓書院在京城頗富盛名,佔地面積也不小,整座山頭都是書院的。學舍建在半山腰上,下來要走不少的路,而且正值休沐,這個點下山也是不少人。
唐昭看著路上穿著同樣學子服的那群少年人,恍惚間生出了一股不真實感。
無怪唐昭一整日都是恍惚的,換做誰死去還有再睜眼的機會,而且一睜眼就變作了旁人,只怕都得如她一般的恍惚——這和投胎轉世還不一樣,她這一睜眼可不是重新投生做了幼兒,而是一來便是少年,頂了旁人身份去過旁人人生。
好或者不好,唐昭現在也說不清,但至少回顧前世她覺得自己再不虧欠誰了,那麼今生她便可以為自己而活……只是當務之急還是弄清自己的身份,以及將要面對的人生。
想到這裡,唐昭便伸手在自己胸口按了按,看上去的一片平坦下其實有綢布層層裹縛。
這是一具女子的身體,但卻出現在了學堂之中,正是以男子的身份安身立世。雖然唐昭自己對女扮男裝這種戲碼再熟悉不過了,可有著這樣的秘密,顯然也代表著某種麻煩。
唐昭本能的討厭這樣的麻煩,可很多時候事情也並不由她選擇……
「唐兄,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快走快走,下山去了。」鄭源說著又要去拉唐昭,不過這回唐昭卻避開了,她其實也不怎麼喜歡與人親密接觸的。
鄭源對此略有失望,不過也習慣了,便不強求只招呼著唐昭一起下山。
唐昭剛醒來不久,也沒什麼想法,便打算從善如流下山看看。
走了兩步,路過一書生,唐昭不經意的一瞥眼卻怔住了——不是看見了熟人,也不是看見了什麼了不得的事物,她只是剛巧看見了書生手中摺扇的題款,上面寫著庚子年辛巳月。
唐昭還記得自己死時恰是庚寅年,如此一算,距離她身死竟是過去了整整十年。
哪怕這十年於她而言不過是一閉眼再一睜眼的功夫,可忽然之間知道這事,她還是生出了幾分恍如隔世……不,應當是物是人非之感。
有什麼壓抑著即將爆發,唐昭抿唇蹙眉,不得不找些事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恰好此時她隨鄭源也快走到山門了,一抬眼便瞧見前面的人群中走出一個小孩兒。確實是小孩兒,瞧著還不到十歲的模樣,較之周遭的同窗矮了不止兩個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紅楓書院不開啟蒙,來讀書的大多是有基礎的少年,這般小的孩子還真是頭一次見。唐昭見對方也穿著書院的學子服,便問鄭源道:「書院里如今也與稚子啟蒙嗎?」
鄭源一聽便知她問的是誰,一抬眼也瞧見了前面的小孩兒:「他啊,可不是尋常稚子。」
唐昭看著那小孩兒脫離人群,一出山門便迎著輛華麗馬車走去,當下眉梢便是微揚——她看出來了,這小孩兒身份確實不尋常,畢竟來接人的馬車都堂而皇之的停在山門外了。這紅楓書院多的是官宦子弟,可敢放肆來書院堵門的,又怎麼可能是尋常人?!
這樣想著,唐昭也隨口問了句:「怎麼講?你對那小孩兒很熟?」
鄭源搖頭晃腦,看著「好友」的目光有些無語:「宋臻都來書院多久了,當初還鬧得那般沸沸揚揚,你怎麼就跟沒聽過似得?!」他抱怨一句也沒多想,便道:「宋臻是定國公府的嫡孫,還有明達公主做母親,這般的身份想進書院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再說這小孩兒你別看他年紀小,書讀得可是不差的,聽說書院里許多夫子對他都頗多讚賞呢……」
聽他說完了這句,唐昭才終於反應過來似得,豎起一手打斷道:「你先等等。你說那小孩兒什麼出身?他姓宋?定國公府?明達公主?還是嫡孫?!」
鄭源眨眨眼,無辜道:「是啊,怎麼了?」
唐昭終於皺起了眉,一臉疑惑道:「我記得定國公府的嫡出只有世子宋庭一人吧?」
鄭源當即就明白過來唐昭的意思了,有些唏噓道:「是啊,宋世子雖說十年前就去世了,可明達公主對他卻是痴心一片,至今也未另嫁。那宋臻就是宋世子的遺腹子了。」
唐昭感覺腦子有些懵,頭有些暈,鄭源的每句話她都聽見了,卻都跟聽不懂似得。她一直鎮定平靜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兩分茫然,又下意識往宋臻所在的方向看去。卻見那馬車車簾拉開,敞開的車窗露出半張柔美側臉來——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哪怕隔著十年光陰依舊銘記於心。
心口似被什麼堵住了,唐昭只覺頭腦愈發暈眩……這並不是錯覺,因為下一刻她便覺眼前一黑,然後就在身邊鄭源的驚呼聲中,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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