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事了求生路
大堯,盛夏,六月。
正午的日光裹挾著熱浪滾滾而來,悶熱得讓人喘不上氣來。
青石板被曬得滾燙,站久了只覺得腳板生疼。
屋內即使開了窗都還悶得慌,丫鬟們卻還是躲在角屋裡不出來。
從開著的窗戶往外看去,只看到一個粉色背影的女子跪在青石板上。
腰背挺直,只有一節雪白的脖頸微微彎曲,脆弱嬌嫩。
屋內的丫鬟們對視一眼,連氣都不敢喘。
她面前站著一個藏青色羅裙的婦人。
婦人滿頭金銀,衣著華麗,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下面跪著的人。
「你可知錯。」婦人眼珠微斂,平靜問道。
「雲宜未錯。」
跪著的粉衣女子抬頭,露出一張即使憔悴也遮掩不住冰肌玉骨的臉頰,聲音沙啞,語氣卻格外堅定。
「混賬東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頂天的道理,豈容你再三/反駁。」
那婦人怒叱,氣得渾身發抖。
舒雲宜沉默,只是磕頭。
冰冷的額頭觸及滾燙的地面。
她的一顆心直勾勾地往下沉,毫無著落,可神態卻是堅定不移。
「溫家能看上你可是你天大的福氣。」
「不說你之前是溫家嫡女,能攀上這樣的婚事已是燒了高香,可你現在不過是田間赤腳的農婦女,就是給溫家做妾也是祖上冒青煙的好事。」
她氣得直喘氣,越發嫌惡地瞪著她。
「更別說溫夫人寬厚仁慈,依舊想讓你做她正兒八經的兒媳。」
舒家夫人看著面前之人,越發覺得這個假女兒不知好歹。
之前就覺得這個女兒與她命格相衝,為人做事極為溫吞,樣子也狐媚。
侯爺想讓她在溫家夫人面前給他說句好話,謀個更進一步的前程,也是死活不願意。
如今看來果然不是親生的,胳膊肘天生往外拐。
「是女兒沒福氣。」舒雲宜跪伏在地上,只是堅定地重複著。
她自大火中驚醒后,恍若隔世。
每當透過銅鏡看著如今不過十四的年紀,便想起前世無數次對鏡梳妝時,自己雖然年輕卻逐漸愁苦的容顏。
她心驚又害怕,惶恐又不安。
若是不知之後的事,她便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會被自己的妹妹和夫君親手害死。
如今她回到了她命運的轉折點,自然不願再一次踏上去。
南牆撞一次已是頭破血流。
「放肆,反了天了,拿家法來。」
侯爺夫人大怒,柳眉倒懸,厭惡又憎恨地看著舒雲宜。
王嬤嬤手持藤編站在她面前。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可是知錯。」
舒雲宜沉默,夏日灼熱的日光落在她單薄的脊樑上。
瘦弱的身軀包裹在粉色的衣裙中,倔強而嬌弱。
她在沉默,也是在反抗。
「給我打,狠狠地打,打到服為止。」侯爺夫人厲聲呵斥。
王嬤嬤半闔著眼,只露出一點黑色的眼珠,睨看著舒雲宜,冷漠說道:「三娘子,得罪了。」
她高高舉起藤編。
陽光下,烏黑色的鞭子吸收了太陽刺眼的光芒,讓鞭身有種奇異的光澤。
空氣中響起一聲尖銳的鶴鳴聲,急促刺耳。
緊接著就是一聲沉悶的長鞭入肉的聲音。
舒雲宜悶哼一聲,夏裳單薄,很快就露出一道猙獰的血痕。
「三娘子不要倔,溫家大郎君可是世家郎君中的翹楚,溫家看上您,是您天大的福氣。」
王嬤嬤慢里斯條地勸著,但手中的鞭子再一次高高舉起。
啪地一聲,重重地在眾人耳邊迴響。
舒雲宜身軀在微微顫抖,額間冒出冷汗,但她死死盯著地面,緊咬著唇不說話。
寂靜的漪瀾院,只能聽到一聲聲緩慢而沉悶的鞭聲。
舒雲宜脊背血腥一片,粉色衣裳早已被染成紅色。
淡淡的血腥味包裹在夏日炎熱的空氣中,泛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侯爺夫人沒想到她如此倔強,火氣越發上涌,指著她的腦袋,氣得直抖。
「給我打,打死這個不中用的,舒家養她多年還不是為了溫家,你便是死也要給我死在溫家。」
「夫人,不能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角落裡跑出一個瘦長臉,丹鳳三角眼,兩彎吊梢柳葉眉的青衣丫鬟。
她撲在舒雲宜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嬤嬤冷眼看著,又見夫人沒有停手的意思,便厲聲呵斥道:「還不給我拖下去,小賤/蹄子不知好歹。」
兩個身材壯碩的嬤嬤虎著臉,立馬上前把小丫鬟扯了下去。
「娘子,娘子,你就服個軟吧。」小丫鬟掙扎著,大哭著勸著。
「可我不能退了。」
舒雲宜像是緊繃的弦,到了極致的弧度,疼到無法呼吸。
她一張嘴才發現自己滿嘴血腥味。
漆黑的眸子在陽光中失神絕望。
往前走是未知的前途,可往後退卻是深不可測的懸崖。
她重活一世,再也不願過之後二十年宛若死屍的日子。
「混賬東西,給我打,給我打。」侯爺夫人氣得渾身發抖。
「好了,別打了。」說話間,門口出現一個人影。
男人年逾四十,形容英俊,兩鬢烏黑,濃密的鬍鬚剪裁得益,看上去文質彬彬,斯文俊秀。
正是舒家家主永寧侯舒長卿。
「大郎。」侯爺夫人迎了上去,眉間尤帶著怒氣。
「溫家聽聞了雲柳的事情,不但沒有惱,甚至還送來五彩雙鳳簪來,我讓人去回禮,她不願就算了,竟還要解除和溫家的婚事。」
舒長卿冷漠地看著青石板上血跡斑斑的舒雲宜,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這事我聽盛嬤嬤說過了,可有打到她手。」
「不曾。」王嬤嬤恭敬回道。
「那便讓人送她回去,我另有打算。」
舒長卿揮揮手,目不斜視地繞過她入了屋內。
王嬤嬤收了鞭子,看著地上蜷縮在一團的人,冷漠又恭敬。
「三娘子可別怪我,老奴也是奉命行事,紅袖,帶你家三娘子回去吧,好生養著。」
紅袖哭著撲倒舒雲宜面前,看著她血淋淋的脊背,一雙手一時間不知道該落在何處。
舒雲宜趴在床上昏昏欲睡,她起了高燒,渾身滾燙,意識模糊,一時間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好似回到了艱難坎坷的前世。
恍恍惚惚間目睹了少不更事的少年期,初為人婦的喜悅期,心灰意冷的孤苦期。
當她在空蕩蕩的院中哭泣掙扎時,卻好似被人禁錮在那間華麗的院中,動彈不得。
她懷著恨意和悲傷不知不覺中來到那場大火之中。
大火衝天而起,炙熱的火焰舔卷著高高的房梁,氣勢洶洶,野心勃勃。
外面是刺耳的笑聲,長長的身影倒影在門框上,惡意無孔不入地越過火海直達她眼前。
她昏昏沉沉地躺著,身心疲憊,濃煙迫得她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痛苦又不甘,可又無能為力。
她在烈火中苟延殘喘,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巨大的橫樑帶著火花直直地落了下來。
就在此時,她聽到反鎖著的大門被人踹開。
依稀間有人站在火光中凄厲地喊著她的名字,還有一股清冽的味道隨著大火悄然而至。
——是誰?
舒雲宜在漫天大火中渾身一顫,猛地睜開眼。
從窗戶漏進來的澄亮日光刺得她不由眯了眯眼,照得眼角依稀有水光閃動。
「娘子你終於醒了,先生不在,他們就敢這麼作踐您,等先生回來,定要他們好看。」
紅袖趴在她床前哽咽著。
「紅袖。」
舒雲宜看著她,聲音沙啞,眼眶通紅,伸手要去握她的手。
「哎,娘子可是渴了。」紅袖連忙把手遞了上去,忙不迭地問著。
「不渴,就想看看你。」舒雲宜反握住她的手,半闔著眼,疲憊地說著。
她清醒過來才發覺背後火辣辣的疼,額間瞬間布滿冷汗:「把藥方拿來。」
舒雲宜看了幾眼就知道藥方有異,心中冷笑。
她深知是誰在下絆子,可現在身心疲憊,連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指著其中一處地方。
「把這兩味葯換成馬蹄金和虎杖,去玄明堂抓藥。」
紅袖不疑有她,立馬出去抓藥。
舒雲宜獨自一人躺了片刻,很快又陷入昏睡。
等她再一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白日。
背後一片涼意,昨日撕心裂肺的疼痛也緩解了許多。
「玄明堂的堂主還特意給我一瓶膏藥。」
紅袖拿著一個小白瓶,感激說道:「效果果然很好,娘子已經退燒了。」
紅袖守了她一夜,熬得眼睛通紅,可一見她醒了,不由破涕為笑。
「辛苦你了。」舒雲宜動了動身子。
「三娘子既然醒了,那真是太好了,侯爺給你準備了一輛馬車,要您立馬就去前院候著。」
門口,王嬤嬤不知何時站著,倒三角眼下垂,皮笑肉不笑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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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要帶娘子去哪?」
紅袖讓舒雲宜靠在自己懷中,抱著她,惶恐不安地問著。
舒雲宜一張臉煞白,長而濃密的睫毛因為顛簸而顫抖,眉心不由皺成一團。
「我讓你帶的葯帶了嗎?」舒雲宜低聲問著。
紅袖點點頭:「帶了。」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憂心問道:「這葯烈得很,娘子背後傷勢未愈,萬一雪上加霜……」
「不礙事,總比昏昏沉沉等死要來得好。」
舒雲宜手指搭在紅袖的手腕上,青白指尖微微用力,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馬車走了許久,最後終於停下。
外面傳來侯爺諂媚的聲音。
「官家廣招杏林高手為太傅治病,某不才,有個女兒,醫術頗為高明,也想給太傅看看。」
「女子?官家要找的是貨真價實的神醫,可不是沽名釣譽的閨閣女。」
車外說話之人態度高傲,語氣諷刺。
「不不,某家小女卻有幾分真材實料,小女一直在玄明堂義診,還醫治過一個久病不愈的漁家老婦,想必魏將軍也有所耳聞。」
「就她?」將軍冷笑。
「那神醫玄明堂死活不鬆口,章神醫說那藥方可是九針學院陰陽先生的筆法,侯爺可不要仗著別人低調,就藉機給人頂了名聲。」
「真的是她,魏將軍不信也罷,給小女一個機會,今日太子親自坐鎮,是真是假自然一目了然。」
一向驕傲的舒長卿竟然低聲下氣。
舒雲宜靠在紅袖身上,聽得迷迷糊糊,但是馬車又一次動了起來。
——原來是給太傅看病。
她有一瞬間的不可思議又覺得可笑。
太傅頑疾多年天下皆知。
官家聘請天下名醫杏林數不盡數,皆不能根治,她學醫不過十年,在各家高手眼中不過是初出茅廬的小子。
今日江府門口格外熱鬧,不少世家貴族的馬車都停在外面。
舒長卿膽小謹慎的性子按理是不敢擠在那堆華貴馬車中間的,可今日卻好似見了鬼,竟敢停在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後面。
江家門口一排坐滿了人的桌椅,那些人都是大夫打扮,低著頭,奮筆疾書。
「好好表現,太子今日壓陣,不可丟臉。」
他對著馬車內的舒雲宜訓斥道。
「若是有幸親自見到太傅,是你天大的福氣。那低/賤的漁婦都能平安,太傅為國為民,戰戰兢兢,必定能安然無恙。」
舒雲宜被紅袖攙扶著下了馬車,俏臉雪白,在日光下露出虛弱的透明。
「侯爺是讓我給太傅看病,還是要給太子看。」
舒雲宜也不知從哪激出一點火氣,眉梢揚起,似笑非笑地諷刺著。
舒長卿臉色一變,眼角下意識朝著那輛馬車掃去。
「你這是什麼態度,讓你給太傅治病是給你面子。」
「官家如今遍尋名醫,重金籌賞,太傅乃是大堯頂梁神柱,你不過一介女流,不求你治病,便是看一眼也是你的榮幸。」
「你的醫書不去看這些人,整日去義診看那些泥腿子,平白丟了我舒家的臉。」
他氣急敗壞,連連罵道。
舒雲宜咬緊牙關不說話。
她所學醫術是為救人。
是為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身,而這些在侯爺口中不過是汲汲名利的利器。
江府眾人在門外徘徊許久,好不容易找到一出空位,正打算坐下,不曾想在門口巡視的黑衣衛打量了她許久,這才低聲說道:「你,進去。」
「為何不讓我先寫藥方?」舒雲宜皺眉,不解地問著。
這是今日的第一關,根據太傅之前的藥方,寫出一個大概的藥方,遞給章神醫查看。
舒長卿喜上眉梢,眼角不由瞟著一旁華麗的馬車。
「叫你進就進,啰嗦。」
身材高大的黑衣衛極為不耐煩,伸手就要把人推進去。
「對對,叫你去就去,少啰嗦。」
舒雲宜背後被他推了一下,疼得她不由瑟縮一下,裹著傷口的布條被開始滲出血跡。
舒雲宜疼得臉色發白,臉色極差,只好帶上斗笠,半個身子壓在紅袖身上,眉眼低垂地跟著那人從角門進入。
江府佔地極大,她先是坐了一段時間的馬車,又坐了船,這才進了一間涼亭。
清晨的盛夏已然帶來一絲燥熱,可涼亭中坐著那個老人依舊是整整齊齊的穿著長袖長衫。
他鬚髮皆白,面容慈祥,只是臉頰帶著無血色的蒼白,唇色發青,一看便是久病不愈之兆。
太傅捧著一本奏摺,頭也不抬,只是伸出手來,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孱弱病態。
舒雲宜深吸一口氣,不敢怠慢,連忙行禮說道:「得罪了。」
她從醫藥箱中拿出脈枕墊到他手腕下,坐在一旁竹凳上,小臉緊繃,一臉嚴肅。
夏日炎熱,湖面波光粼粼帶來包裹著暑氣的夏風徐徐而來。
沒一會兒,舒雲宜就熱得渾身是汗,涼亭中的僕人丫鬟也都是熱得臉色通紅。
唯獨江太傅依舊是手腳冰涼,紋絲不動。
太傅的身體比她想象中的要差,脈象虛浮,走向澀滑,脈絡斷斷續續。
竟是不治之症。
這樣的身子如今還能下床走動甚至處理政務,可見是有人花了巨大的心思。
前世太傅便在這等金貴照顧中足足撐過五年。
常人碰到這樣的病例必然會惶恐,但確實舒雲宜心中一喜。
因為這樣的癥狀,她曾在老師給的醫書中見過一次。
只是那個方子是個殘方,但她有幸後來得到陰陽先生指點,補足方子。
若是治好了太傅,那她和溫家退婚的勝算便又大了一些。
她提筆沉思片刻,琢磨著要先調理太傅身上的濕氣。
治病中祛濕是成效明顯的方子。
太傅體弱,年紀也不小了,之後的藥方也要好生琢磨一番。
「這不過是普通的祛濕葯,果然是小娘子,只是嘴皮子利索。」
說話的人正是之前攔著舒長卿的那個將軍,就是他一路帶著舒雲宜進入江府的。
舒雲宜沉默不語,只是冷淡地把藥方交給身後的僕人。
「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可以配上太傅一直在吃的補氣丸。」
「你怎麼知道太傅在吃補氣丸。」僕人接過藥方,驚疑。
「望聞問切,總是能看出什麼的。」舒雲宜笑,不再多問。
僕人小心翼翼地把藥方遞給太傅。
太傅看著奏摺,眉心緊皺。
他只是隨意地把藥方壓在奏摺後面,看也不看,隨意地揮了揮手:「多謝這位小娘子,送她出去吧。」
舒雲宜抿唇,出涼亭前到底是忍不住開口說道:「太傅體弱,切記傷神。」
江太傅合上奏章的手一頓,抬起頭來,只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
「她是誰?」他的目光落在那個背影上,失神問道。
「舒家三娘子。」僕人恭敬回著。
舒雲宜被紅袖攙扶著回了馬車。
舒長卿一見她就遮不住的笑意:「如何,可有把握。」
「略有一二。」
舒雲宜之前吃的藥效已經過去,背後開始抽疼,疼出一臉冷汗。
可面前之人喋喋不休,她只好冷淡的推開舒長卿。
「不錯不錯,你的醫術我素來放心,舒家可是花了大價錢培養的,定是能治好太傅的。」
舒長卿提高嗓子,興奮說道。
舒家的馬車從人群中慢悠悠離開,送舒雲宜出來的黑臉將軍雙手抱劍,眉心緊皺。
「去打聽一下這位三娘子。」
金碧輝煌的馬車內傳來一個和煦的聲音。
「是,殿下。」將軍恭敬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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