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火焚
「姐姐今日這是怎麼了?」南棲面有擔憂,頓覺得手中托著的靈器像生命一樣沉重。
「沒什麼,就是想送一樣珍貴的東西給小棲。」姬如浣望著南棲的眼中澤波婉轉,似有皎皎月光流淌,「因為小棲是姐姐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南棲聽她這樣說,端著的心也霎時落了位,笑著說道:「剛剛還以為姐姐在交代遺言呢!」
姬如浣望著她笑了一會兒,便垂下頭去,將倏爾凄苦的面容隱沒在颯颯的雪簌之下,她說:「小棲,姐姐是真的心疼你!」
南棲一邊端詳著手中的靈器,一邊無可奈何的說道:「要是世人都如姐姐這般就好了。都能設身處地的為他人著想,也就不會活的這般累了。」
「小棲?還在為昨日的事情,想不開嗎?」姬如浣問道。
「也不是!」南棲說道:「只是剛剛跟父親吵了一架,覺得委屈罷了。」
姬如浣稍稍平復好心情,抬起滿是雪沫的額頭,說道:「小棲有什麼不開心的,都可以跟姐姐說,雖然我幫不了你什麼,但是能做個傾聽者,也是好的。」
「姐姐真像這大雪裡的一片燦陽啊!總是能將照亮南棲心裡的陰暗角落。」
她望著這個溫柔的鮫人姐姐微笑,不經意間就將溢美之詞吐出口中。但她畢竟是個粗人,說不出什麼文縐縐的話來,能將溫暖入心形容成當空燦陽,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姬如浣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她似乎很是喜歡垂頭盯著地面,卑微的就像一個靦腆的僕從似的。
今日的風雪實在是大的迷眼,南棲左右環顧了一番,發覺不遠處的巷子里陳著一副方桌長凳,許是守城的士兵用來短暫歇腳的。
南棲遙指著那油布遮蔽的一方天地,對姬如浣說道:「姐姐,我們去那裡坐著說吧!」
姬如浣循著她的指引,轉頭遙望了那處一眼,便點點頭表示贊同,兩個人就這樣汲著越來越厚的積雪緩緩的往巷子里走去。
城門之上,巡邏的守衛有些懨懨的倚靠著城牆,將凍的通紅的雙手攏在嘴前呃氣取暖。有些體弱的早已凍得是面無血色,蹲坐在背風處,哆哆嗦嗦的眼皮自打顫。
這些士兵雖然追隨著漆怡海多年,南征北戰的立下不少鎮主的功勞,但是在這濁氣四溢的情勢下,誰也沒有辦法忍受這等饑寒交迫的困苦,再是鋒銳的刀劍,也耐不住腐雨的鏽蝕。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曙光的降臨,哪怕這道微光遙遙無期。
南棲用袖子抹了一把陳上浮雪的凳子,將那些冰涼都掃落在地,然後牽引著姬如浣坐下,自己則大咧咧的端坐在另一側,將那枚被掌心攥熱的靈器端在眼前細細查看著。
剛剛接的匆忙,南棲沒有仔細的瞧過這酒碗樣式的靈器,此時借著巷子里晦暗的天光,只見這枚不過一片花瓣大小的青碧色小碗,裡面竟然盛著一汪淺淺的海水,隨著掌心的左□□斜,海水搖搖晃晃,波紋瀲灧,待轉到天光比較暗的時候,一輪清冷的霜月便緩緩浮現在碗底,好像這隻碗裝下了整座幽寂的夜空。
「好神奇呀!」南棲對這奇景發出驚訝的讚歎,「裡面真的有一輪月亮。」
姬如浣望著那枚佩戴了多年的寶器,柔聲說道:「這是我們鮫人用盡畢生的神力,凝結著月華鑄造而成的。這外面盛放月華的是崑崙墟的靈曦玉,傳說它能夠封存記憶,保持靈體不滅。」
「靈曦玉?這也是神界的東西嗎?」
「是的,那是一個,夢一樣的地方。」姬如浣在提到崑崙墟的時候,臉上浮現了一抹神往。
「比你們原來居住的地方,還要好嗎?」南棲的表情很是單純,是以問起話來又開始往姬如浣的心窩子里插去。
「嗯!比我們所居住的東海,要好千萬倍!」
南棲轉過頭,望著姬如浣有些落寞的側顏,說道:「要是姐姐生活在那裡就好了,一定不會再受這等屈辱與苦難。」
然而姬如浣聽了她的話,非但沒有將面上的失落減去,反而一抹酸楚涌覆上來,將她的眉眼都染上了淺淺的緋紅。
沒有人知道,當年闔族被貶,有部分鮫人跋山涉水的前往崑崙墟求救,沿途環境險惡,伏兵重重,隨行的鮫人一個接著一個的在半途死去。可當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的族長,僅憑著一口希望之氣游到崑崙冰湖的時候,那個夢一樣的桃源之地,竟然悄無聲息的關閉了禁制。
不管年邁的族長是如何在雪原上嘶聲求救,哪怕因為頻頻的硬闖禁忌而被反噬的遍體鱗傷,那個傳說中一項悲天憫人,惻隱眾生的崑崙之主也沒有出現過。
似乎所有的希望就這樣將鮫人擯棄了,強權之下,沒有一個族群敢站出來為鮫人請命,他們冷眼旁觀著被鮮血染紅的碧落海,看著那墜落在白沙上的淚珠,逐漸在兵刃之下暗淡了光澤。
這段求路無門的慘事,每當長老在年幼的鮫童之中提起,母親都會憤恨的雙眼通紅。一個從未做過惡的族群,卻要被強行冠上不服法度的重責,替那些真正在背後竊竊私語,意圖謀反的惡族,充當那顆被斬下的頭顱。
姬如浣起初並不明白這是何道理,直到她在夫君的口中學到了一個詞——殺雞儆猴!
原來不管它們做沒做過,這隻被宰的雞,它們都是做定了。
「姐姐怎麼不說話?」
一聲輕柔的呼喚,將沉浸在心殤里的姬如浣強行拉回到現實。她有些木訥的轉過頭來,薄紅的眼眶就像沾染著露水的海棠色,楚楚凝憐又悲悲切切的。
南棲見她如此,頓時慌張,她說:「是不是我說錯話了?又惹姐姐傷心了?」
姬如浣生硬的笑了一下,答道:「沒有,只是最近比較喜歡傷懷。」
這一路走來,姬如浣內心的不安隨著每一天的日升日落而愈加彌深,似乎有什麼潛在的危險,正在山雨欲來。
若是從前,她無牽無掛的在人間遊盪,保不齊哪一天就橫死街頭,無人殮骨,卻也不會感到這般的壓抑與不舍。如今真的是牽挂越多,就越是貪婪躊躇,她有了夫君,有了朋友,就再也沒法直面死亡的來臨了。
南棲淡然一笑,將那枚樽中月牢牢的握在掌心裡,望著街上的積雪,有些落寞的說道:「其實最近我也挺傷懷的。從我知道一個人,他過的很慘開始。自從遇見他,我每天都會想到他,渴望能見到他,我想自己能夠對他好,是那種竭盡一切的好,可我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伴侶,我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立場這樣去做。」
「小棲,是喜歡上什麼人了嗎?」姬如浣問道。
南棲被問的有些心虛。若說喜歡,那是真的喜歡的,要說愛慕,也是有一些的,但她更多的,則是對他不公命運的一種悲愴與憐憫。她想象不出這樣盛氣凌人的男人,既然會是別人手中所向披靡的工具。
「我喜歡的,不是人!」南棲心中驟起一陣酸苦,淚窩子便淺了,慌忙之間只好垂下眸來略作掩蓋。
「不是人?」姬如浣蹙眉問道:「那是......」
「是蠱,苗疆的人蠱。」
姬如浣聽了南棲的話,微微的睜大了眼睛。
她只聽說過蟲蠱,還從未知曉這天地間竟能殘忍的將人做蠱。
「在人間,我們憎惡魔族,但也厭惡苗疆。」南棲說道:「魔族尚有封魔結界可以抵禦,想要侵犯人間,還是可以提前扼殺在襁褓里的。但是苗疆不一樣,他們雖然披著人的外衣,但骨子裡卻是北冥那一套作風,他們只信仰強者,族群之間親情淡漠,只要是活的,都能拿來制蠱。」
「數百年前,苗疆出了個氐巫氏,制蠱的技藝是五花八門,隨著力量的強悍,野心也逐步膨脹,於是他們在老林邊地大肆捕殺百姓,屢次挑戰王朝的君威,最後兩族爆發了百餘年的亂戰,無數修士與百姓被攪進這場血肉的廝殺里,苦不堪言。」
說起這段被載入史冊的戰亂,南棲每一次回想都會被震撼的夜不能安,因為氐巫氏就像懸在盛世安平上的一柄利劍,遲早會懸落下來,破開這戰亂的序幕。
可是姬如浣不懂,既然是人蠱,又怎麼能安然的活在這世上呢?那不就是一團,軟趴趴的......,她的見識有限,腦中實在是想象不下去了。
南棲抿了抿蒼白的嘴唇,繼續說道:「而我所惦念的那個人,就是生存在那樣一個滿是毒物的煉獄里。他承受了許多常人理解不了的痛苦,脫胎換骨,絕地重生。後來他以人蠱的身份成了氐巫寨最強的祭司,帶領那幫子牛鬼蛇神像瘟疫一樣,席捲了大半個王朝。史書里對他的著墨很少,但是每一句都恨不得能在書卷里將他唾罵至死,我當初也很是仇恨他,覺得他這樣的惡人死千百次都不為過。」
「直到我遇見了他本人,才知道這樣一個弒殺的戾器,原來也有稚氣,焦躁的一面。」
南棲的臉上浮現出了對巫澈的憧憬與喜愛,這讓被她前一刻烘托而出的悲壯就像一場隱晦的表彰,似乎這個男人先前在史記上所犯下的惡,遠遠沒有他的真實來的有說服力。
在南棲的眼中,巫澈是個很張揚而果敢的人,想要什麼想說什麼,從來都不會藏著掖著,就算某個瞬間讓他感到窘迫,他也能很快用一身凜冽的不近人情,讓你捕捉不到他的狼狽失顏。
這個男人身上的每一處都令南棲感到著迷,總之,再多的污跡也掩蓋不住他的光芒與魅力,哪怕他曾是個讓人談之色變的瘟疫。
「看樣子,小棲真的是愛慕極了那位男子!」
南棲半是回憶半是陶醉的笑道:「極處到不至於,只是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他,但只要一想起他,臉上的笑,就會止不住的露出來。」
姬如浣沒有對誰一見鍾情過,就連對姬如蕭,也是因多年的呵護備至才隱隱有了情動的感覺,她雖然不懂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吸引力,能將一個人迷惑的患得患失的,但是從南棲臉上躍現的幸福,還是能讓她感到震撼。
她垂思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說道:「那小棲為什麼跟父親吵架呢?」
「因為我的身上有一門推脫不掉的親事!」南棲幽幽的說道:「那是在我還小的時候定下的,我父親做的主。」
姬如浣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南棲哀嘆了口氣,「算是吧!沒有人問過我同不同意,就這樣板上釘釘的許下了。」
「既然小棲不願意,那為什麼不可以退親呢?」
「因為我的婚契夫君,是當朝的丞相——漆怡海!」
姬如浣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覺得軀骨一陣寒麻,整個人不可遏制的抖動了一下。
南棲光顧著直視前方,沒有發覺姬如浣的異常,她繼續說道:「我爹膽子小,不敢得罪權貴,他說退親這種事,只能是漆家來談,我們做平民的,不可以以下犯上。我曾去漆怡海的跟前旁敲側擊的求過,希望他能退掉這門親事,可是他不願。一直說什麼父命難為,日久生情的。」
「也許......,」姬如浣猜測道:「丞相是真的喜歡你吧!」
南棲回眸苦笑,說道:「姐姐,這也就是你信,他漆怡海是什麼人呀!心狠手辣,韜光養晦,忍辱負重又不擇手段,像他這種心思縝密的男人,眼裡只有權勢,根本沒有兒女私情。我覺得他想娶我,大概只是看中了我沒有什麼心眼吧!」
「所以小棲想要跟心屬之人結伴終生,才會惱恨父親的不作為?」
南棲突然凝住了臉上的笑,轉過頭去盯著茫茫的雪幕,好半晌,才說道:「我理解他的為難,可是將他這麼多年卑躬屈膝的模樣刻在眼裡,就會怒其不爭,哀其自賤,父女之間兩三句話又志不投機,所以就演變成了這番局面。」
姬如浣:「......」
「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跟喜歡的人怎樣,我從知道自己定了親開始,就斷絕了一切自主幸福的可能。這些年,所有人都覺得我膚淺,認為我貪圖男子的俊美,目光灼燃,舉止輕浮。」南棲抬手抹了把眼睫上刮著的雪沫子,「其實這只是對我這輩子連個真心實意的伴侶都尋不到的放逐罷了,既然我註定得不到,那看看還不行嘛!」
說到最後,南棲臉上的笑越來越凄愴,她從來都不是什麼風光無限的大小姐,只是鄉野粗鄙的倔丫頭,可饒是骨子裡再倔,也倔不過骨肉親情,家國大義。
姬如浣望著南棲的悲傷,忽然就想到了自己,那種一生下來,就沒有辦法自主的無力與不甘,是煎熬著生命的鴆毒,它只會讓你日復一日的痛,卻不會給你個乾脆。
誰想認命呢?誰也不想認命!我們為什麼不能放手一搏呢?為什麼自己的人生不能自己主宰呢?
越是這樣想著,姬如浣就越是沒法平靜下心裡的自由。
於是她伸手握住南棲的指尖,說道:「小棲,你要為自己而活!」
南棲轉眸,「......」
姬如浣目光堅定,言辭里透著蠱惑,她說:「我夫君常告訴我,命由己造,誰也不能阻攔我們尋找幸福的權利。所以小棲,大膽的往前走,衝出這困束的牢籠,你只能是你自己,誰也沒有立場去決斷你的命運。」
南棲聽著姬如浣的話,突然涌覆了一種醍醐灌頂的觳觫感。從來旁人都是教導她要做個知理明義的大家閨秀,因為將來她是要嫁入權利中心的,一言一行都必須要顧全著仙門的顏面,她就像是一具任人擺弄的木偶,條條框框的禮儀穿戴在身上,活成眾人希冀期盼的樣子,卻唯獨不能活成自己的樣子。
如今,有人鄭重其事的告訴她,你應該去掙脫束縛,應該去主宰自己的命運,你只能是你自己,而自己的命就應該由自己決斷!
這一句話,彷彿一記靈刃洞穿了心臟,將她從茫然與困頓里雖死猶生。
先前那流逝的勇氣,彷彿再一次充滿了身軀,南棲忍不住想要奔跑,她想奔上城樓,在高若丈許的城牆上像一隻飛鳥般墜落,她要衝出這倶編織了十年的牢籠,沖向她自由自在的新生活。
「小棲!」姬如浣緊緊的攥著她的指尖,似乎是在為她打氣,也似乎是在為自己鞭策,她眸光狠厲的說道:「我們不要認命,也不要心軟,誰也不能左右我們嚮往自由的決心。」
南棲悸動的熱淚盈眶,就在她想要站起來,展開雙臂大聲的將心裡的酸澀都吼出來的時候,這緊閉多日的舊城門,轟然洞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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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五一是想忙死我嗎?我已經四天不著家了,電腦都背到醫院裡去了。
今天又是為堅強的小提莫打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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