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龍淵2
馮仙藻最近總也閑不住,而邪影這廝又是出了格的能鬧騰,是以黎明將傾的時候,屋外已經是吵吵嚷嚷的,譏諷的謾罵與狐族的嚦湫從不遠處徐徐而來,掀開了新的一天。
江予辰在陣陣呵斥中自案前抬起頭來,將手中的書冊緩緩闔上。
第一個清晨里沒有湛嶼熟悉的身影,江予辰目光淡淡的環顧著這間溫暖的房間,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失落。
不知從何時起,那些流逝掉的記憶會在每一個睜眼的瞬間強塞進腦海里,有一種經年噩夢纏身的無力感。
雖然從前跟著湛嶼東走西顧的,也很是安心,但卻從未像這段時日般感到放鬆與留戀。他捨不得這樣平靜的日子結束,就像他明知道這一日終將來臨。
推開窗,薄薄的浮雪飄落進來,吹散了縈繞在屋內的熱氣。遠方的山巒與城樓,皆籠罩在一層積雪之下,灰濛濛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壓抑,晦暗,哀傷,無奈!
再也回不去的韶華,和走不完的未盡之路,堆疊在眼前,江予辰不知道湛嶼此一去,他們之間還會不會有來生。命途的軌跡無情的碾壓過兩個人的前世今生,將好不容易相守在一起的彼此,生生的分割開來。
江予辰目不轉睛的凝視著遠方的天空,陣陣冰寒的氣息吹拂進來,將本就過分蒼白的俊容浸的越發剔透。
他不知道應該去做什麼,或者應該怎麼去做,他連事情的真相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能阻止的了湛嶼的決定。
就這樣浸在冰寒里許久,他才將袖櫞里的乾坤囊拿出來擺在了書案上,江予辰細瘦的手指微微的有些顫抖,這截白色的布袋裡除了封禁的葫蘆,就只有一串白玉念珠,他自正道決裂以後,這布袋子里再也沒有了一件屬於往昔的東西。
此時將這串瑩白的念珠托在掌中,他能感受到佛門極強的渡化之力,還有一些與靈魂極度契合的熟悉感。
就好像這件本不該纏在自己手腕上的念珠,在許多個年歲之前,曾是屬於自己的。
只是他忘記了,而且,還忘記了許多重要的人和事。
江予辰從未像在這般,想要把一切的過往都串聯起來,他現在急切的想要知道前因後果,那些纏繞在自己身邊的人,一張張晦暗而又深情的面孔,到底是屬於誰的。
於是窩在別院數月之久的江予辰,短時間內便拿定了一個主意,只見他匆忙站起,隨手扯出一把油紙傘,便出了別院向著流光這座廢城走去。
白日里的皇城,人聲鼎沸,行人如織,哪怕臟雪紛紛揚揚,也阻擋不了某些人尋歡的心思。
一身白衣的江予辰緩緩的穿梭在人群之中,清癯溫雅,仙衣聖雪,行過之處皆留下陣陣驚嘆。
這些百姓大多是從江南與澤州等地逃難來的,很多人哪怕聽過他江予辰的大名,但迎面也是不識他的樣貌的。
而這處富庶的街深巷尾,曾將他與湛嶼的美名口口相傳,後來的後來,他成了茶餘飯後都要被啐上一口的罪大惡極。
如今,歲月的流逝,帶走了那些深惡痛絕的良善,留在這片圍城裡的,皆是些不知疾苦的劣紳與狽佞。
穿過點將大道向著西側前行,沿途的行人越來越少,蜷縮在門廊下的乞丐到是越來越多,江予辰在的目光緩緩的定格在一處避風的牆角,看到一個半大的孩子正赤著腳捧著臟雪往嘴巴里舔,髒兮兮的小臉上是久病積淤的枯黃。
亂蓬蓬的頭髮將這個孩子的樣貌遮掩了大半,但是那雙掩映在亂髮背後的眼睛卻透著精光,他回眸間的一瞥,彷彿覺得自己是什麼救苦救難的菩薩。
江予辰的氣質砭骨冷淡,不掩飾情緒的時候完全沒有了溫潤爾雅的樣子,不近人情的彷彿崑山白玉懸挂天際。
他的穿著雖不華貴,但也不是尋常人家可以置辦的起的,按理說這幫饑寒交困的乞丐,好不容易碰到了這麼個有油水的主走了進來,應該一窩蜂的圍湧上去才是,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膽敢這麼做,他們只是稍稍抬起病懨枯敗的雙眼遙遙的望上一眼,便低下頭兀自瑟縮去了。
倒是那個孩子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抬起滿是凍瘡的雙手,做了一個交疊的捧狀,無言的對著他上下顛了顛。
很顯然,有錢給點錢,沒錢給點吃的。
江予辰的身上銀錢不多,但他曾在街巷乞討過,知道若將錢當面給了這個孩子,那麼只消自己轉過一道街角,在回首,這孩子就很可能在眾人的推搡之下,淪為一具破碎的屍體了。
有那麼一瞬間,江予辰望著眼前這個膽大的孩子,彷彿是看到了自己。
他沒有嫌髒的拉過這個孩子皸裂的手,牽引著他走出了這片深巷。那孩子很是聽話,說走就走,全程沒多一句嘴。
出了乞丐遍地的巷子,不遠處的街角,有人支著一塊帳篷,躲在底下麻利的包著包子,一旁的爐灶上羅列著十幾隻籠屜,正冒著滾滾的熱氣。
江予辰牽著孩子走上前去,冷冷的開口道:「掌柜的,來兩屜肉包子和一碗粥。」
掌柜的本忙的頭眼不抬,乍一聽到這砭骨的嗓音,還以為白日撞鬼,忙著夥計的手頓時一凝,忐忑不安的抬起了頭,但將眸神倏忽之間對上江予辰絕艷的俊容之時,又「咣當」的一聲,手中的擀麵杖掉落了下來。
江予辰沒有再當面重複,而是兀自領著那孩子坐到了巷子里擺放的凳子上,面朝牆壁等著上飯。
那掌柜的怔愣了好半晌,才恍恍惚惚的端來包子跟米粥,而且一上就是雙份的。
小乞丐看到吃的到毫不客氣,凍裂的小手也不覺得新出籠的包子滾燙,吸溜吸溜的直往嘴裡送,一雙堪比餓狼的眼睛時不時的從包子上轉移到江予辰的臉上,生怕自己跟他搶似的。
江予辰雖然沒有用過早飯,但是他卻一點都不感覺到餓,他只是看著這個孩子,想起了自己,想起那個吃了尚蘭卿的包子,就再也乾淨不了的自己。
那孩子吃東西很快,不消片刻已經風卷了個乾淨,哪怕喝掉了兩碗粥,也要貪婪的捧著碗來回卷舔。
一大一小全程無話,交流的眼神都極盡奢侈,直到那個孩子放下了碗,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江予辰才奉上銀錢起身離開。而那個孩子似乎亦是察覺到了他二人的緣分僅限於此,沒有拔足追上去,只是目視著這個請了自己吃飯的好心哥哥轉瞬消失在了街角,彷彿從來都未降臨過人間。
江予辰的心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那個孩子終歸是比自己要幸運的,最起碼他遇到的是自己,一個不曾包藏過腌臢的自己。
這一飯,就當是自己為當初的放縱改寫了一個結局,他不知道自己走後,那個孩子的命運會如何,可就算是凍死餓死了,也比他現在這副模樣要強。
進了流光城,內里的景象比之先前的蕭瑟多了一重死亡的陰霾,這裡隨處可見凍僵的屍骨,聽到彌留的呻|吟,活著的人麻木空洞,垂死的人掙扎生動。
一路向著破廟而行,江予辰沒有把握能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可是那個與自己相像的男人既然擺了這麼大的一個局,就不可能放任自己在繼續躲藏下去,不如他大大方方的出現,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然而當江予辰站在那間破廟的跟前之時,斑駁的屋舍已經被大火焚成了空架子,什麼痕迹都沒有留下了。
來此的路上他不是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只是痴心覺得應該還有一線生機它尚會存在,直到親眼所見,江予辰才徹底死了心。
他面無表情的轉過身來,打算按照原路返回,可是在前方的廢墟里,一個帶著兜帽的男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裡,滿身的蓮紋在晦暗的穹光下泛著銀絲獨有的色澤。
那頂寬大的兜帽將他的面容遮掩了大半,獨留一張淺淺的薄唇毫無血色的緊呡著,似乎裡面包含了千百種壓抑的情愫。
江予辰抬著眼眸與那個凜冽的男人遙遙相顧,他以為自己會走上前去,詢問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可他的本能卻比身體要來的實在,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的轉身而走,連頭都沒有回一個,沿著另一側的廢舊巷子穿了過去。
他不想見到這個人,一眼也不想見到。
獨行在澗底的靖無月,修身的勁裝上濺著魔龍腐蝕性極強的鮮血,他一手握著灼世劍,一手托著一道熾白的靈焰,幽幽的火焰在嶙峋的溝塹里映出一片淡淡的光暈,將眼前的屍骸渡上一層死亡的青霜。
淵冢里的魔龍大多棲息在地底最深處的一片沼澤里,那裡是所有濁氣的誕生之源,黏膩而濕潤的土地上,每踏上一步便會帶出一團惡靈來,而洇濕鞋面的往往不是潮水,而是魔龍之間噬咬纏鬥所流下的血水。
龍這種在三界崇貴了千萬年的物種,哪怕已經墮落到了如此地步,仍不忘記唯吾獨尊的霸性,在這片泥沼之下,掩埋了不知多少墮入深淵的龍骨。
靖無月獨闖蜃龍之淵的時候,曾有幸見識過群龍弒殺,那種血腥而殘忍的場面,直到現在回味起來,都這麼的讓他煞血沸騰。
越是臨近淵冢深處的沼澤,灼世劍上的血眼便越發的興奮,陣陣龍吟自地底深處穿透而出,撕扯而憤怒,似乎每一聲嘯叫都包含著極大的痛苦與不甘。
當靖無月提著長劍,穿過密集而鋒銳的石筍時,前方開闊而粘稠的沼澤幾乎被魔龍的翻攪而掀了起來,大量的濁氣與血液在半空飛灑,摻著白骨的地表則「咕嘟咕嘟」的冒著煮沸般的氣泡。
到了這裡,弱化的魔龍屍骨就越多,這些總也等不來契機的失敗者,往往會在歲月的沉澱里消弭了那份仇恨的鬥志,而有些則風采不再,註定是強者的墊腳石。為人王之時的心狠手辣,慘無人道,可到了這裡就跟北冥的法則毫釐不差。
誰強,誰就站立在頂峰,誰就有資格吞噬掉另一方的力量。敗者,從來都沒有活著的下場。
此時的泥沼上空,一條碩大的金龍正在與數條黑龍鏖戰,它的體型明顯要比此地封錮已久的黑龍要龐碩,一身光而不耀的鱗甲堅不可摧,鋒銳的龍爪堪比鐵鉤銀槍,凡是被它的的爪子劃過的地方,皆會出現深可見骨的凹痕。
群龍翻攪的畫面,堪比早春融化傾巢的騰蛇,你疊我,我糾纏著你,分不清彼此。
落敗的跌落下來,尚有鬥志的不願屈服,唯有這條新生的金龍勇不可破,憑藉一己之力顛覆了整座蜃龍之淵的秩序。
然而靖無月終究是外來的入侵者,泥沼上空的鏖斗在察覺到他的氣息之時,紛紛調轉了對象向著他虎撲而來,其中尤以金龍最為亢奮,因為靖無月身上氤氳的煞氣,使它想起了臨死之時的背棄。
靖無月佇立在泥沼的邊緣沒有挪動半分,只是抬眸對著前仆後繼的魔龍挑眉一笑,似乎對這即將到來的撕咬很是不屑。
這般藐視,霎時引燃了淵冢里沉睡已久的怨憤與仇恨,只見一條殘破的黑龍自岩壁上突然盤來,張開的血盆大口裡密集著無數條吞噬的殘魂,這些不甘的魂魄正隨著主體的逐步逼近而瘋狂的扭曲著,似是在高昂著誓要擰下他的腦袋來。
然而千鈞一髮之際,灼世劍上的血眼赫然大睜,一道堪比岩漿的紅光自血眼之中渡下,沿著鋒銳的劍身蔓延成一道熔岩般的泥漿,倏爾流瀉下一滴濺落在岩石上,剎那間便腐蝕出一片濃烈的青煙來。
將劍身緩緩橫在眼前,此刻的靖無月彷彿又變回了那個陰鷙邪魅的北冥霸主,沒有一絲多言與遲疑,畢竟對著這群毫無理智的畜生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他能做的,就是以武力鎮壓,用自己的力量逼著它們去臣服。
於是一身孤膽融入了龍潭虎穴,鋒刃所過,大殺四方。
靖無月這一輩子,註定擺脫不了屠|戮弒|殺的命運,不管是哪一世,他的手上都染滿了鮮血。
正的,邪的,仇恨的,摯愛的,縱橫交錯,透骨侵肌。
回程的途中,那個白袍男人亦步亦趨的尾隨在江予辰的背後,隔著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腳步雖邁的很輕,卻難掩心緒的沉重。
江予辰本是不想理他,可是出了深巷,橫亘的長街上徐徐的走過一段敲鑼打鼓的婚嫁隊伍,極是熱鬧的塞滿了一整條街。江予辰無法,只得站在巷子口等著隊伍行過,在沿著長街走回城郊別院去。
然而這婚嫁的隊伍卻彷彿有無限般長,火紅的一隊人馬喜慶之中透著蒼白的詭異,光是新娘的鸞轎就多達十幾頂,而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卻面目空洞,僵硬如石,隨著馬匹的徐徐走動,身子偶有傾斜也不彎曲,就這麼直邦邦的跨坐在馬背上。
江予辰目視著眼前這些熱熱鬧鬧的一隊人,彷彿能透過表面上厚重的脂粉窺伺到底下斑駁的屍瘢,這實在不像是一隊活人的迎親儀仗,到有點像民間私底下配骨的冥婚。
前半輩子身為無極觀的弟子,像這種長輩自作主張的亂點鴛鴦譜,他們接到過不少平息怨侶的委任,可就算是有前車之鑒,百姓卻還是熱衷於為早亡的子嗣覓得良配,哪怕最後鬧的家破人亡,不得善終。
就在江予辰唏噓這段孽緣的時候,白寧凝視著他的背影走上了前來。
許多年不曾這樣並肩站在一起了,白寧有些緊張又有些悲傷,他甚至都不敢面對面的去仔仔細細的瞧上他一眼,只能裝作一個陌生人與他平行在這處巷口,看著眼前這些算不上美好的東西。
可骨子對這個白衣的男人的厭惡,讓江予辰忍不住側身向著牆壁貼近了一步,本來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也隱隱約約多了一絲不耐跟陰冷。
白寧正在心裡竊喜著這來之不易的並肩而立,驟然之間來自江予辰的本能動作,生生的扎碎了他的喜悅。將隱在袖櫞里的手驀地捏成了一記重拳,然後他稍稍的揚起下巴,轉過身面對著這個不識好歹的男人,纖薄的嘴唇緊緊的呡成了一條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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