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兩蜜2
靖無月在蜃龍之淵所受的傷,讓他沒有堅持到將這一餐飯食用完便沉眠了下去,臨闔眼之前,他看到江予辰常年冰白而鎮定的臉上,多了那一抹動人的焦急與惶遽。
好累!好想休息!
靖無月在委頓下去的途中,心裡默默的念道。
摔下凳子的模樣一定很醜,但是此刻靖無月也顧不得什麼顏面了,哪怕躺下之後,背後所枕的是萬年冰川,或者是鋒利無比的寒光刀劍,他也沒有任何知覺了。
他只想就此一睡,最好是:
——長眠不醒!
江予辰伴著孤燈一盞枯坐到天明,以往都是湛嶼守在床邊等著自己蘇醒,而對於一個沉睡的人來說,朝曦更迭不過轉眼一瞬,有時候自己醒來,是夜裡,有時候撐開眼朦朦朧朧的視線里,是窗外透進來的晦暗天光。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有多久,也不知道在等待的日子裡湛嶼是如何排遣自己的,只是當自己與這個男人變換了位置之後,他感受到的不是期望與無趣,而是慌張與心疼。
江予辰慣來不會照顧自己,他嘗試著去記憶里梭巡,能拿出一點兒上得了檯面的手藝來去做點什麼,可是他躲在廚房裡忙來忙去,不光燒盡了木柴,還搞砸了許多遺留下來的食材。
最後無法,江予辰只能舀了一碗粘稠的米湯,再點了一些清甜的花蜜進去。
對於一個幼年連討飯都討不好的人來說,做到此,他已經儘力了。
「阿嶼......!」江予辰將粥碗端到靖無月的身旁,俯下身輕聲的呼喚著,可是他不會醒,哪怕胸前的傷口灼燙到彷彿有烙鐵在絞,他也不願蘇醒。
以往這個男人闖了禍,總是會在術法或者刀劍的傷疤外在添一些戒尺的痕迹,那個時候他也會高燒沉眠,但大多兩三日便活蹦亂跳了,像這種一睡就睡了十二日之久,完全喚不醒的狀態還是頭一遭。
起初,江予辰還能寬慰自己湛嶼身體強健,會好的。可當這個男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的時候,他才知道什麼叫失去,什麼叫悔不當初。
將碗里溫涼的米湯用勺子徐徐攪動,懨懨的光影遮擋了半邊瞳眸的悲涼,他說:「以前,我認為你永遠都不會從我身邊消失,所以對待你,言行上有些苛刻。也許,越是覺得永遠都不會離開的東西,反而會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的溜走,比如你,比如養母。」
淡淡的花蜜香甜馥郁在空氣中,竟比陳年的酸楚還要浸人眼眶,這讓一項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江予辰,突然便開始有了傾訴的慾望。
「阿嶼!我這一輩子,總想忘記很多事,可是每一日卻都無盡的重複著那些難堪的畫面,它們逼著我去看,逼著我去身不由己,彌陷其中。有的時候,真覺得死了,是一種解脫。可是臨門一念,卻又極是不甘。」
鮮艷的紅紗帳靜靜的低垂著,服帖在紗幔上的瓔珞略微的泛著些舊年的暗黃,明烈如燦陽般的高大男人,就這般無動於衷的躺在那裡,連呼吸都是幾不可聞的。
江予辰很想將那些塵封在心底里的委屈都言出口,可是話到嘴邊又有千金重,哪怕是一個卑微的音色他也發不出了。
這些年在雲萊與無極之間的周旋與忍辱,就像深海暗處的石礁,歲月的年輪總是時不時的撞擊在這些根深蒂固的仇恨上面,讓表面的風平浪靜,在暗裡卻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比如此時這些壓抑的話,江予辰也只敢在湛嶼沉眠的時候訴說,他雖然不是個風骨桀驁的正人君子,卻也固執的強撐著外在的皎潔。
持續的攪動,米湯已經冷透了,江予辰將視線從粥碗轉移到湛嶼蒼白的面容上,說:「我替你喝了吧!」
仰起頭,將半輩子的心酸與苦累一飲而盡,隨後一抹說不出是苦澀還是悲坳的淺笑浮現在江予辰的臉上,他很是失儀的將自己的側臉輕輕的服帖在湛嶼的胸口。
目光空遠而濕潤道:「你醒一醒,好不好......」
黎明的乍現,昭示著燈燭的盡忠,一縷青煙裊裊而散,隱沒在逐漸冰冷的屋舍內。
阿嶼!你睜開眼睛看看,天又亮了......
又不知道過了幾番晝夜。
屋外灰濛濛的浮雪乍然之間變成了瘮人的紫黑色。
天光再也無法映亮這個腐朽的塵世,於是苟延殘喘的黎明百姓,從早到晚的燃著燈燭,匆匆的出行也極易染上疫病,於是九州大地上封凍的屍骨愈來愈多,各地開始招募修士築起守護結界,互相抱在一處取暖,以期望能熬過這段殘酷的歲月。
空曠的街道上,江予辰撐著油紙傘在骯髒的雪窩裡慢慢跋涉,而他的身後則跟著大包小裹的馮仙藻。
靖無月連日來的沉迷不醒,街上的藥鋪也忙的不可開交,他只能隔三差五的去鋪子上抓些草藥回來熬煮,有時候馮仙藻不放心他一個人出行會一路尾隨,慢慢的兩個人就變成了一路同行,但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充當了一個提攜夥計的角色。
「道長?」馮仙藻背著一袋子粟米和兩隻白蘿蔔,遮面的長發被她挽成了一個流仙髻,僅簪了一枚紅珠銀簪,額頭上束了一條紅緞的抹額,將那些深入肌理的咒印遮掩住。
江予辰本是兀自的行走著,聽到背後這個女人的呼喚便停下腳步,轉過身問道:「何事」
馮仙藻指了指一側的矮樹背後,說道:「那裡,有個人。」
江予辰順著指引望過去,一個衣衫襤褸的姑娘約莫只有十五六歲,正用凍爛的一雙小手扒著樹皮,大半個身軀掩藏在樹榦背後,膽怯的露出半隻眼睛,可憐巴巴的望著兩個人。
這新嫁娘估計是有著一副菩薩的心腸,這幾日,無論沿途遇到什麼樣的人,她都會忍不住慷慨解囊,每每看到人家對自己三叩九拜的,就認為是在積攢什麼天大的陰德。
「那你過去吧!」江予辰伸手欲接過她身上所擔著的米袋子,一張臉冷的像湖底的冰。
馮姑娘很是痛快的將身上的累贅交給了漂亮道長,便轉過身歡快的向著那個姑娘走去。
江予辰對這種路見不平的舉手之勞,總是保持著觀望的態度,他是那種除非人家求到自己身上才會出手的個性,畢竟人心險惡,反首咬你一口的毒蛇還是很多的。
一個人慢慢的走回了別院,遠遠便見到湛嶼衣著單薄的佇立在房檐下,清癯高大的身子說不出的脆弱蒼白,長長的鬢髮垂落下來,服帖在胸前被微風輕輕吹拂著,顯得頹敗而壓抑。
他就這麼抱著雙臂,倚靠在門框上,微微的揚起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空中飄揚的黑雪,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江予辰一身白衣,在這骯髒的天地間尤顯得的過分聖潔,可他同樣也是個久病的痼疾之人,他與湛嶼,此時真是一個賽一個的單薄。
「怎麼站在這裡?出來也不披件衣服!」江予辰佇立在湛嶼跟前,將手中的傘向著他的方位移了過去。
見到愛人歸來,靖無月沉寂的面容開始有了緩和,他笑著說道:「一覺醒來,看不見你,有些著急。但又怕自己跑出去,你回來找不見我,於是就守在這裡,希望能早一點兒看到你。」
看到湛嶼還是這般的能說會道的,江予辰懸吊了多日的心臟也終於歸了位,他說:「先進去吧!我去給你煮些粥來。」
一聽到江予辰要親自煮粥,靖無月就忍不住唇齒打顫,他一邊跟著江予辰往屋內走,一邊心有餘悸的說道:「要不......還是我來吧!」
「我知道自己做飯難吃,不過這些時日你昏迷著,我一邊喝下冷掉的粥,一邊檢討自己究竟哪裡出了差錯,雖然我依舊旁的不會,但是煮粥不會再生熟不分,清洗不凈了。」
靖無月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兀自的忙活著,病白的俊顏緩緩的浮現出了一絲絲欣慰的紅潤。
「好,我等著。」他說道。
他們兩個人,似乎又回到了上輩子在翠微山的光景,沒有劍拔弩張,沒有痴心作祟,只有兩個人相攜的平淡日子,一餐簡單的飯食,一株落英繽紛的花樹,一把算不得名貴的長劍,和一個垂眸抬眼間皆是萬種風情的絕美師兄。
世人常想跳脫輪迴,擯棄掉七情六慾,做個無欲無求的長壽之人。
殊不知神明身上背負的使命又讓他們多麼的渴望變成一介有血有肉的凡人。
而這麼些年凡塵的流轉,再多的迫害與算計,都在此刻被江予辰的一碗薄粥撫平了。
蘇醒過後的靖無月,變得越發的粘人起來。
江予辰在廚房裡添柴燒水,靖無月就抱著雙臂倚靠在一側的門板上,一雙微有倦怠的桃花眼淺淺的半眯著,目光緊隨著江予辰的一行一動,彷彿怎麼看都看不夠似的。
連日來的試煉,江予辰煮粥的手法尚算成熟,只是有的時候拿不準先後順序,差一點將青菜沫先於米粒放進鍋里去。
這間廚房很小,小到兩個人在裡面轉轉會顯得擁擠。靖無月站的累了,便屈膝坐在了門檻上,見江予辰已經將洗好的米入了鍋,遂開口招呼道:「予辰!過來坐一會兒吧。」
江予辰將櫸木的蓋子輕輕的扣在鍋上,轉過身望著他道:「你若是累了,就先回屋裡歇息去吧!等粥好了,我端過去叫你。」
靖無月搖了搖頭,「我不想一個人待著,我想就這樣看著你,跟你說說話。」
「......」
江予辰本是不想搭理他,可是這個男人病懨的虛弱又讓他狠不下心來拒絕,是以他只好走過去,與靖無月並排坐在了門檻上。
此時屋內的水蒸氣徐徐的蒸騰著,背後的雪簌靜靜的在紛揚,這個天地間,除了灶火的噼啪聲,就是背後雪簌落下的聲音,偶爾還夾雜著湛嶼清淺的呼吸聲。
江予辰坐在身邊之後,靖無月滿腹的牢騷又沒了蹤影,只覺得這樣安謐的日子真是舒心,放鬆的一時沒了話語。
兩個人並排的盯著水汽從蓋子的縫隙里飄散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江予辰的頭輕輕的歪在了靖無月的肩膀上。
他睡著了。
靖無月沒有回頭,也將自己的額角慢慢的向著江予辰靠了過去,兩個人就這樣枕著一瀉天光靜靜的親密著。
灶里的火漸漸熄了,粟米的清香也粘稠了起來,門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空中炸開了一束碩大的銀花。
煙火的爆炸聲距離別院有些遠,耀眼的銀光在鉛灰色的天際上鋪陳出一片絢爛的白,它們爭先恐後的向著蒼穹而去,一顆甫一顆的滾上來,炸裂,紛飛。
江予辰睜開惺忪的鳳眸,有些木訥的轉動脖子向門外看去,銀光映亮了他有些疲憊的臉,「是煙花?」
靖無月沒有回頭,嗓音低沉的應道:「嗯!」
「好久沒有看到煙花了。」江予辰緩慢的站了起來,望著遠處的銀火說道:「上一次看到,還是新年。」
靖無月側仰著頭向上而望,黝黑的目光里沒有什麼回憶的溫度。
江予辰停頓了稍許,繼續說:「阿嶼,你是都忘記了嗎?」
靖無月無法回答,因為這段回憶他沒有參與過。
江予辰兀自的又望了一會兒,才意興闌珊的去灶前擺弄他那鍋煮過了頭的米粥。
先切好的青菜碎已經微微的發了干,米粥粘稠的彷彿裱紙的漿糊,他先是將青菜放了進去,又略微的撒了些細鹽,想了想,又舀了一勺花蜜進去。
靖無月見此,望著他的眉毛驀地一抽。
江予辰用勺子舀了半碗綿糯的米粥,走到靖無月的身邊將碗捧給他,說道:「嘗嘗看!」
粥是煮的很好,乾淨,綿密,青菜碧綠,米粒飽滿,但是加了鹽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的加上花蜜?
靖無月實在是想不通。
他只得捧著碗,感受著炙熱的溫度灼燙著掌心與手指,舌頭有些發酸發苦。
「怎麼不喝啊?」江予辰催促道:「我覺得味道,尚可。」
江予辰難得獻寶,臉上有些輕微的窘迫,靖無月遲疑了片刻,便執起勺子舀了一口放在舌尖淺嘗著。
許是細鹽撒的比較少,花蜜的分量又有些多,這粥嘗在嘴裡只有花蜜與米香,一點咸滋味都沒有,味道並不怪,只是跟這蔬菜粥有些不搭。
「我還是第一次吃這加了花蜜的粥。」靖無月又舀了一勺放進了嘴裡,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燙。
「人生這麼苦,吃點甜的,就不苦了。」
靖無月一邊吃一邊點頭,「是啊!我怎麼早沒想到呢。」
江予辰貼著他反身而坐,遙望著天邊的寥寥花火,說道:「因為阿嶼只喜歡喝酒啊。又醇又烈,像極了你耀眼火熱的一生。」
靖無月在江予辰的話音里驀地凝住了神,倦懶的桃花眼多了一絲哀默的濕潤。
「其實......!」他將粥碗放在雙膝上,說道:「我喜歡酒,是因為那東西可以讓人麻木。再多的不開心與疼痛,只要喝醉了,就都感受不到了。」
江予辰笑了笑,側過頭望著他,「那我下一次不開心的時候,一定多喝一點酒。」
靖無月聽了也是笑,「跟我在一起,我是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阿嶼說話算話。」
「嗯!」靖無月努力的點了點頭。
一句簡單到不能在簡單的誓言,可應承在靖無月的心中卻如一根利刺般尖銳到劇痛。
這一輩子,他們相伴的日子就快要走到頭了,現在無論他自己答應過江予辰什麼,最後的結局都是食言。
「如果......我是說如果。」靖無月緊緊的盯著江予辰冰白的側顏,「如果我食言了呢?」
「那我就用我的劍,殺了你......!」
江予辰在回答他的前一刻便轉過了頭去沒有在看他,熠熠的鳳眸里淬著天外的那一顆顆爆散的光斑,冷冰冰的話語,也不知道帶了幾分真,或者摻了幾許假。
「殺了我嗎?」靖無月低頭默念道:「如果是死在你手,那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