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相抵3
廉棠踏著遍地洶湧的烈火,向著跪地痛哭的頌翊而行,周遭扭曲的氣浪將眼前這個不堪重負的男人折射的透明且易碎。
「頌翊!」廉棠端著爭鳴劍的手,血肉模糊,殷紅的血液順著鋒刃流淌,粘稠而刺眼,他說:「回頭吧!」
單薄的頌翊將身子弓成僵硬的一團,瘦骨嶙峋的十指死死的扣住冰白的麵皮,發狠發力的似乎要將其撕扯下來。
良久,他才疲累的囈語道:「回頭?」
一雙嵌著銀甲的靴子不知何時立在了身前,藍色的下衣擺隨著腳步的停頓微微飄蕩著,彷彿能掀起一道和煦涼潤的春風。
廉棠將染著血光的長劍懸在頌翊的顱頂上方,「你做的惡已經夠多了,趁著大錯未成,收手吧。」
然而這一次,頌翊卻沒有像以往那樣伶牙俐齒的抬起頭來惡狠狠的反駁。他先是垂著頭,木訥的盯著廉棠纖塵不染的鞋面,好半晌,才猛的抽動了一下,抬起淚痕未乾的面頰,失神的望著頭頂上方的廉棠,喃喃道:「停不了了。」
倏忽間,悲由心起,廉棠以為頌翊還在負隅頑抗,賊心不死,他驀地攥緊了爭鳴的劍柄,眸光犀利的盯著頌翊的怔忪,好趁對方陷在不知悔改的猖狂里時取了他罪惡滔天的性命。
卻不想頌翊接下來的話,竟徹底將廉棠的希望刺散成讖。
「命軌以定,誰也掙脫不了,我賜予你們的宿命。」
廉棠垂眸凝望著下首頌翊的驟然猙獰,一抹透骨浸肌的惕憟擊穿了魂魄。
趁著廉棠僵硬的當口,頌翊彷彿地底猛然竄出的鱗蛇般,滑膩的攀著廉棠的身子站了起來,泛著血光的俊顏緊緊的貼在對方的眼前,撲人的氣息綿纏而濕熱,他啞著嗓子笑道:「做都做了,怎麼回頭哇!要不,神君您再來教教我啊!」
「放肆!」
驟然清醒的廉棠怒不可遏,抬手欲掌摑對方的輕浮,可他忘了,今世為了人,就早已失去了規束頌翊的能力。
只見陰鷙輕狂的頌翊,赫然間福至心靈,那雙只在夢境里逾越的手,輕車熟路的就攀住了廉棠挺直白皙的脖頸,寒涼的手腕猛的往下一壓,竟逼迫的廉棠探下身來,緊接著他偏頭迎上,濡濕的嘴唇輕輕的抵住了那抹日思夜想的纖薄。
「轟」的一聲,血肉盡數消失,唯余唇鋒上的觸感天崩地裂。
「......」
被迫的廉棠將瞳眸睜的極大,這讓眯著眼睛沉醉在接吻中的頌翊,恍惚憶起了在歸墟中的寧靜歲月。
那是自己第一次趁著廉棠垂眸淺眠,安奈不住心底的悸動而快速的偷吻了他,那蜻蜓點水般的急速掠過,甚至讓頌翊都來不及回味出那一瞬的觸感是什麼,就被廉棠緊隨其後的戒鞭抽的臉頰血珠飛濺。
那時的他也是這般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湖泊般的瞳眸里有震驚有屈辱有慌亂。
那一吻,和那樣一副受驚若小鹿般的神情,讓頌翊食髓知味了許多年,於是他越發勇狠的加深了這個得之不易的吻,就算下一刻即將被這個男人刺的魂飛魄散,他也要記得。
頌翊的膽大妄為,徹底擾亂了廉棠手刃弟子的決心,對方那壓抑的情感,和不知不覺間流露而出的痴妄,都讓錚錚如竹,冷硬清消的廉棠不知所措。
一吻終了,尚不知足的頌翊眼神魅惑的描繪著廉棠刀削斧刻的俊美,若渴的說道:「神君!有沒有人跟您說過,您長的很美。」
廉棠望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惕憟道:「沒有。」
「呵......!」頌翊病懨的俊容緩緩浮現了一抹舒然,就像一場淋漓而粘稠的濕雨,縱情的沾染在廉棠的身上,他說:「靖無月,已經十惡不赦了,但我,還有一個可以撥亂反正的完美計劃。」
廉棠被迫彎曲的身子驀地一凝,緊接著一截冰冷的鐵器,被頌翊強塞進了掌心裡。
他緩緩的低下頭,只見一柄漆黑的鐵刺,在火光的輝映下流動著陰寒的光澤——那是他自小就帶在身上的玄鐵短刺。
頌翊雖然生著一張稚嫩的臉,但他的身量已經與廉棠不分伯仲,只見他緩慢而深情的將嘴唇湊到廉棠的耳畔,說道:「既然主神德不配位,那麼,您就用這誅神刺,取,而,代,之!」
廉棠聞言,心中的怒海頓時滔天,只見他猛地將頌翊推離自己的身前,對其呵斥道:「我不會像你一樣,為了重回天界就弒神奪位,我既然命該如此,那麼我認。」
「不!」頌翊搖著頭說道:「你的命是我奪得,你本不應該是這個下場。這麼些年,我看著你在紅塵里受苦受難,你知道我活的有多痛苦嗎?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在輪迴里煎熬,在我心裡,你才是那個堪比主神般的存在。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贖罪,我只想還你一條命。」
「可是命不是這樣還的,我當初既然選擇赴死就沒想過要跟你討還。」廉棠望著頌翊的悲坳,心裡猛的一酸。他以為凈化了頌翊的心魔,就可以助他重獲新生,可他終究是不懂頌翊的執念所在,兜兜轉轉,皆是錯過。
如果說頌翊的前半生是為了野心而活,那麼在遇到廉棠之後,他就已經在彼此相處的點滴歲月里,將整顆心都毫無保留的送了出去,名與利,生與死,都不及神君的安然無恙重要。
廉棠是他憧憬的真神,是他朝拜的信仰,是他陰暗道路上那一盞指路明燈,是他無數瘋癲歲月里最刻骨銘心的執念。
可他錯在悔之晚矣,錯在守著明珠當魚眼珠,錯在誤以為立於眾生之巔就可以逼迫廉棠就範,錯在他所有的執著不過是為了能與心中的月光並肩而立。
他本可以遵循廉棠之道,或者大膽的將心意挑明,是去是留彼此之間皆有轉圜的餘地。
可他用錯了方法,選錯了道路,他不但逼死了廉棠,也將自己的回頭之路徹底截斷。
事到如今,他非但沒有距離廉棠越來越近,反而是天上地下,越來越遠。
他們終究是,回不去了!
頌翊微笑著凝視廉棠緩緩後退,直到地底的神鳳忽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鳴叫,貫耳的聲波無情的回蕩在破敗的塔底,昭示著宿命的巨輪已然要到終點。
目不轉睛的緩慢屈跪,彷彿這一刻的身軀猶如千餘金重,只見頌翊將雙掌交疊於胸前,一絲不苟的平舉於顱頂,腰背挺直,向著廉棠畢恭畢敬的叩拜下來。
廉棠居高臨下的望著這闊別經年的跪拜禮,攥著爭鳴的掌心滾燙炙痛。
叩在地上久久不願起身的頌翊,彷彿要湮滅在這片洶湧的火光里,衝上地表的岩漿,迸射著猩紅的火花,帶來一重炙過一重的炎熱,猙獰的炙烤著兩具脆弱的血肉。
廉棠深吸了一口氣,薄紅著眼眶對著叩拜的頌翊說道:「你不必跪我,你應該跪的,是整座天下被你迫害致死的亡魂。」
「神君!」頌翊低著頭,嗓音沙啞沉悶,「我知道您會恨我,就算是死在您手,我也毫無怨言,誰讓我欠您一條命呢!可我,真的回不了頭。」
「我早該想到的。」廉棠望著頌翊的執拗終是下定了決心,失望的眼眸緩緩闔緊,猛地將鋒利的爭鳴劍旋起,極電般刺向了頌翊的背心。
然而頌翊卻在眨眼之間就變換了另一副人格,竟在爭鳴劍即將刺中自己的時候,以溢散著魔氣的結界抵擋住了這奪命一擊,隨後面容陰森的抬起頭來,齜牙咧嘴的對著廉棠笑道:「廢物可以甘心赴死,但我卻不會。」
廉棠望著頌翊的轉變驟然一驚,被劍柄震開的虎口驀地滾下一縷血珠。
他的陰鷙獰笑,恍然間讓廉棠誤以為他見到了囚困在朔方城中的靖無月。
頌翊很是滿意廉棠的震驚,隱於袖櫞之中的手突然凌空發難,淬著濁氣的天殤不知何時懸在了半空,斜楞楞的對著佇立的廉棠切了過去。
感知到危險驟降,廉棠足下踏力,身姿赫然懸空,猛的向後騰躍,堪堪的避開了頌翊鋒銳的劍尖。
跪地的頌翊眼見著廉棠已經立在了三丈之外的地方,乾脆利落的自地上站起,偏著頭打量著他說道:「神君!好久不見。」
廉棠遙望著頌翊瘮人的陰寒與血腥,神情微妙,心中已然是有了答案。
可他沒法追問出口,因為,問了也是白問。
「神君就不好奇,緣何我會死而復生?」頌翊端著天殤,貪婪的對著廉棠卷食著唇上的餘味。
「頌翊篡改了天籙上的仙法,能陰差陽錯保下你一條命來,不足為奇。」
「哎呀!」頌翊無奈的掀了掀眼皮,嘟囔道:「本就是大煞之身,非要做什麼清白正士,果然是腦子壞掉了,認不清自己是誰了。」
廉棠對他說道:「頌翊......」
「噓!」豎起一指抵在唇上,頌翊嗔怪的說道:「別在說那些拗口的大道理了,我早就聽膩了。從前呢,我是想自己取而代之,不過這些年流落人間,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有趣的玩法,那就是,捧你上位,再將你踩在腳下,那我不就是傲立於主神之上的存在了嘛!」
「呵哈哈哈哈哈......!」
頌翊雖笑的猖狂陰狠,但那雙勾沉的眼眸仍舊死死的對望著廉棠。
「我曾試圖渡化於你,卻不想,賤種就是賤種。哪怕是披上最高貴聖潔的外衣,也掩蓋不住骨相之下的污濁。」廉棠說道。
「對,我就是賤種,蠻荒罅隙里多的是你們這些神明丟棄的腌臢,可若是沒有你們的陰暗,又怎麼會有我的存在呢?」頌翊佞著一張鐵青的臉,猛地沖著廉棠嘶吼道:「所以,誰也不比誰高尚,你沒資格罵我!」
「我是沒資格罵你,但我有資格,為了我的弟子,誅滅你這骯髒的邪祟。」
「神君!您好偏心吶!」頌翊倏爾收了面上的猙獰,換上一抹只有那個少年才會有的悲切,「同樣都是我,為何你就喜歡那個懦弱搖擺的廢物,卻不喜歡這樣目的明確,義無反顧的我呢?」
廉棠轉眸瞪他,「你那不叫義無反顧,那叫野心勃勃。」
「有野心怎麼了?這世間誰人沒有野心!包括高高在上的創世之主也不例外!他們為了自己的崇高地位不被後來者動搖,降禮法,創命軌,甚至為了奠定自己的霸權,不惜設下這滅世之罰。三界眾生在他們眼裡算什麼?那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是徒手就可以碾死的一隻螻蟻。」
「你錯了。」廉棠說道:「萬事萬物,因果倫常,皆有規矩。禮也好,法也罷,都是為了三界眾生能在秩序的規束下循環往複,生生不息。如若眾生靈都如你這般偏私,那麼自誕生的第一日起,只會連睜開眼睛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別有用心之輩殘忍戕死。」
「這樣的世道,存在還有何意義!」
頌翊最是討厭廉棠的大道理,他先是蠻橫的沖著對方揚了一下手臂,做了一個抵觸的動作,隨後不耐煩的說道:「你怎知,這就不是能人居之,庸人為奴?」
「高低貴賤皆有它存世的道理,不能因己強大,就攻陷他人堡壘。」
「你夠了!」頌翊提劍躍去,懸浮在半空的那張臉撕扯的厲害,「呱噪,呱噪,呱噪!早知你這般頑固,當初煞費苦心的助你重生做什麼?你就是個廢物,無能的廢物,濫好心的廢物......!」
「砰」的一聲,兩道兵刃相撞,火花四濺,盛怒之下的頌翊雙目赤紅,焉有理智,他怒視著不願屈服的廉棠,就像怒視著徹骨剜心的仇人,恨不得一擊必殺,痛斬頭顱。
然而廉棠堅毅的俊容倒影在天殤澄白的劍身上,依如當年在雲麓之巔的殊死對決,身如利刃,不願退卻。
這些年的紅塵輾轉,嘔心瀝血,早已將頌翊的底子掏的七七八八,此時雖然勝在一顆恆心堅不可摧,但是身手與機敏卻大大不如鼎盛之期,竟狼狽到只能與凡人之軀的廉棠打成平手。
這一場闊別經年的鏖戰,是頌翊惦念了多年的,在疏影橫斜的劍光里,他幾次三番本可輕易就取了廉棠的性命,可他不能,也不願,於是在一掌揮退了廉棠遞向心臟的爭鳴劍,瘋狂與殘暴的眼神里赫然閃動著一絲希冀。
他說:「廉棠,是不是我永遠這般污濁,你就永遠都瞧不起我?哪怕臣服於我,將得來永世的榮耀?」
廉棠這時已然是承受不住翻攪的內傷,驀地嗆咳出一口污血,他揚起冰白通透的俊顏,喘息道:「頌翊,你記住了,無論你是大煞之身,還是高貴純粹,只要不服天道秩序,就是我廉棠的死敵。」
惕憟驟然一閃,頌翊面若豹變,怒喝道:「住口!你又比我高貴在哪裡?難道今生的人間動蕩就沒有你的份嗎?」他遙指著廉棠的爭鳴劍,「你看看那截劍身上,遍灑血腥,殷紅粘稠,那是你娘,是聽雨閣的門徒,是你率領妖魔大軍攻陷城池,大肆屠殺沾染上的。」
猛地抬頭怒視著廉棠的鎮定,頌翊狂吼道:「你倒是低頭看看啊!你倒是他媽的再義正言辭的狡辯啊!這些惡,難道不都是你做下的嗎?」
一通聲嘶力竭的吼完,頌翊在廉棠君子臨風的表皮之下,彷彿又找到了什麼誅心的由頭,只見他猛地向前,一把攥住廉棠一絲不苟的衣襟,曖昧的說道:「你知不知道,我不止一次的在夢裡肖想過你。」
廉棠赫然轉向他怨毒的雙眸,彷彿被無形的鞣鞭狠抽了一下,身子猛的一顫。
頌翊摻著情|欲的目光,玩味的對著廉棠,上下滾動了一遍,沙啞的嗓音彷彿饑渴了千萬年之久,他說:「你的腿又長又緊,皮膚滑而溫涼,不盈一握的腰身服帖在我的掌心裡,勾魂的緊。」
正說著,頌翊將那雙不安分的手貼著廉棠的腰線滑了下去,停駐在白色綉著鳶尾暗紋的腰封上,「我玩過的男女無數,但卻沒有一個像你這般,能讓我上癮到無法自拔的。」
頌翊褻瀆的話語彷彿迎面而來的流矢,狠狠的釘穿了廉棠錚錚的傲骨。
他可以容忍頌翊惡欲熏心,甚至可以容忍他逼宮弒師,但像這種玷|污□□的痴心妄想就跟自己親身經歷過一樣,讓他感到骯髒,噁心,自棄,無法原諒!
於是電光石火間,幾乎是本能在驅使著廉棠而動,烏黑的誅神刺甚至都沒有給頌翊一個感知的機會,就這般準確無誤的埋進了他的心口,鑿斷了肋骨,刺穿了血肉。
頌翊痞滑的笑容還未從臉上散去,他竟已經順勢垂下了頭顱,望著深埋進心口的那一截冰冷的鐵器,笑的越發痛快與欣慰。
「呃......!」銀牙暗咬,薄唇輕顫,頌翊的臉上哭與笑輪番流轉,間或夾雜著欣慰的破碎與憤恨的猙獰。
被誅神刺重創的頌翊,彷彿市井上油彩變臉的藝人,貪嗔痴妄,怨戾悲默,輪番在這張病懨的臉上呈現。
悲傷的時候,他會默默的攥緊廉棠的手指,眼中積蓄的淚水將落不落的,有著幾分隱忍的倔強。
憤怒的時候,他會惡狠狠的瞪視著心口那錐心的鐵器,咬牙切齒的戾喝道:「廢物,你竟然背叛我......」
但更多的時候,頌翊都是微笑著的,模糊的淚眼牢牢的凝視著廉棠沾染著血漬的手,那樣一雙修長皙白的手,曾握著自己的手指篆過天籙,繪過神像,也曾燈下捻針,月下舞劍。
他的廉棠神君,有著太多市井的煙火氣,較真,不服輸,也有著神祗的威儀孔時,風姿清冷。他是這個塵世中最好的尊師,也是最好的信徒與追隨者。
倏爾膝彎一軟,頌翊貼著廉棠的衣擺緩跪了下去,恍若厲鬼附體的猙獰扭曲也逐步的散去了。
立在若火中央的廉棠木訥的盯著頌翊鬆散的發頂,遲遲不敢垂下眼眸去望一望那戳開生命的缺口,他只能感受到冰涼又濕滑的掌心自手背上緩緩滑落下去,一併的,也帶走了心底里僅余的溫度。
猛地嘔出一口鮮血來,頌翊連忙用掌心接住,生怕一粒血沫迸出濺髒了神君的衣擺。
他就這樣用雙手死死的捂住嘴唇咳嗽,一聲慘過一聲的咳喘撕心裂肺,卻還在拚命的咽下他臟污的血液,維持他僅剩不多的尊崇。
過了良久,流逝的生命已經不足以支撐頌翊強撐,於是他狼狽的撐跪在地上,將高傲了半生的頭顱重重的抵在廉棠的鞋面上。
忽然,一顆水珠滴濺在頌翊的發頂上,冰冷到錐心刺骨,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搖搖晃晃的落了下來。
頌翊在恍惚的間隙里,能感受得到廉棠蹲落了下來,他以為神君是來誅滅他這副惡滿盈天的神格的,卻不想仰頭赴死的那一瞬間,竟望到一項肅冷的廉棠流淚的模樣。
他感到震驚,稀奇,但更多的卻是哀傷。
前世,他讓廉棠流血,今世,他又讓廉棠落淚。
果然,他並不是個合格的徒弟,總是讓尊師不得安寧。
「神君!」頌翊努力的展出一抹微笑,「您怎麼哭了?」
抬起手來,他本是想要替神君拂去面上的淚痕,奈何指縫間的血漬太臟太臭,他不能再將純白的廉棠繼續染臟。於是躊躇了半晌,便緩慢的縮了回去。
他笑道:「臟,不碰了。」
然而廉棠卻猛地執起了他的手,牢牢的貼服在自己的面頰上,他說:「為了逼我殺你,不惜將心魔釋放出來,這麼做,值得嗎?」
血漬與眼淚在廉棠蒼白的臉上融匯成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頌翊用掌心感受著廉棠的體溫,氣若遊絲道:「我的心魔太多,是殺不完的。當初靖無月能助你凈化它一次,卻不能永遠的將它從我的身體里消除,因為只要我活著,它們就會源源不斷的被滋生出來,左右我的意志,操控我的心神。」
廉棠:「......」
「這個塵世間,誘惑太多,不公平也太多,總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掀翻你鎮壓邪惡的那塊石板,清正的人尚且不能自守,更何況是我這樣的苦惡載體。」
廉棠明白物極必反的道理,大千萬象,相輔相成,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也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有的,大概只有無愧於本心,無愧於天地。
「雖然我與心魔的意念相悖,但是我與它卻在一件事上是相通的。」頌翊目光柔和的凝視著悲傷的廉棠,平緩的眼波中蕩漾著濃烈的深情,他痛苦的說道:「那就是,我和他都捨不得你。雖然設計主神,褫奪神格,是我們大逆不道,但只要能還你一具仙身,能助你重回九重歸墟,就算是灰飛煙滅,我也一樣會這麼做的。」
「我欠你一條命,所以苟活到現在,就是為了等你親手來取。」
廉棠垂眸望著頌翊心口那泛著銀芒的鐵刺,強悍的褫奪法咒正在發揮著它殺神的威力,源源不斷的汲取著頌翊不多的生命。僅短短的一瞬,這個桀驁不馴,眉眼疏狂的男人就青白的彷彿湖面上凝結的薄冰,輕輕一觸,就碎了。
對於頌翊的執著,此時的廉棠竟悲傷的說不出話來。這種無言的悲坳,就像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雨,均勻的沾濕了身體的每一處角落,他凄愴,仿徨,六神無主,拼了命的忍住眼底的淚水,就連哽咽的力氣都失去了。
當初收他為徒的是自己,親手縱他的也是自己。所謂教不嚴師之過,無論頌翊親手犯下過多麼大的錯,歸根結底,他都難辭其咎。
他不是個合格的師尊,是他沒有好好的去看一看頌翊的掙扎與痛苦,是他沒有敞開心扉去接納頌翊的陰暗與瑕疵。
任由這個拼了命的去討好自己,渴望成為自己的少年,在欲|望的深淵裡踽踽獨行,在心魔的蠱惑下滑向更深的溝塹。
廉棠這一生,雖性情悲憫,但處事孤冷,在這段師徒的關係當中,他亦是個逐步摸索的學生。
他的教習與規束大多是從書本里學來的,畢竟嚴師出高徒是民間乃至神界都奉為信條的準則。
直到他自己做了人,做了背負著希冀與重責的獨子苟活於世的時候,他才真正體會到,頌翊的無奈與痛苦。
沒有誰生來就是完美的,也沒有誰生來就希望被捧為高位的。
廉棠捧著頌翊琉璃般的臉頰,第一次柔軟了堅硬的心房,誠心誠意的接納著這個弟子的付出,哪怕這付出沾著血,浸著泥漿,他說:「是我錯了。」
頌翊淺笑著搖了搖頭,「神君,您沒有錯,自始至終,都是我在痴心妄想,想要褻瀆神顏,失手殺您,淪落至此,都是我咎由自取。」
「不!」廉棠的眼淚終是潰決成堤,流瀉在面頰上,盡情的沖刷著遲來的悔悟,「我不該與你師徒有別,我們本該......本該......!」
本該什麼呢?
說他們本該是一對互相成全的摯友?還是相輔相攜的伴侶?亦或者是風骨千秋的名師高徒?
這三個答案,無論是彼時,或者當下,廉棠都無法輕言出口,畢竟從始至終他都不懂頌翊病態的深情。
「神君!」頌翊依偎進廉棠的懷裡,顫抖的雙臂褻瀆的環上了對方的腰際,哽咽道:「別說了,我懂!就是明白的晚了點兒,不過......能有今日的再次重逢......我亦是不枉此生了。」
神魂溢散的流螢中,頌翊罪惡滔天的心魔拚命的撕扯著他混沌的意識,企圖佔據主導,重奪性命的掌控,然而頌翊卻鐵了心想要死在廉棠的手裡,只見他緩緩的摘下廉棠的雙手,誘導著他握住那截粘稠的鐵器。
仰起頭,欣慰的說道:「廉棠,不要拒絕我的計劃,你只有奪了這炎鳳的神格,才能重回歸墟,去誅滅那個身居高位的「我」。靖無月的禁術就快要成功了,待九龍撕天,破開神界與凡間的屏障,所有流落凡塵的墮神皆可重回天界,可他所要承受的代價,不是他一副命格可以填補的住的。」
破碎的靈元爭先恐後的自頌翊的心口流出,緩緩的自半空凝聚成一道耀眼的星河,匯流進廉棠額心的神海。
那是他最乾淨的神格了,是他倥侗了半生也要還給廉棠的一條命。
「大錯已然鑄成,唯有您,才是撥亂反正,肅清三界,最後的真神。」
冰涼的誅神刺徹底絞盡了頌翊的生命,在墮入黑暗的最後時刻,沉睡在淵底的神鳳驀地躁動不安,碩大的尾羽在澗底翻攪出層層火焰的巨浪。
他淡笑著跪伏在神元凝聚的輝光之下,對著他心中的光明虔誠三拜,而這三拜,拜得了君心,拜得了天地,卻拜不得此生的長久。
於是在這三拜終了,頌翊僵硬的低下頭顱,默默的親吻著廉棠素白的鞋面,氣若遊絲,蒼白頹懨,「如果我不是莽荒出來的賤種,您,會不會誠心接受我?」
接受了頌翊神格的廉棠,默默的挺立成了一尊風化的石像,好半晌,才從齒縫裡祭出一句話來,他說:「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頌翊,是那個會給我摘花,給我釀酒,為我雪夜披衣,雨中撐傘的小徒弟。」
「這樣啊!」頌翊略微有些失望,他捧著廉棠的鞋面,模糊的視野再也瞧不出一片霜冷的絕色,「可我卻不是這樣想的,從見您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懷揣了不該有的心思。」
濃稠的黑暗逐漸封住了頌翊的五感,他先是辨不清顏色,然後是沒有了聽覺,就連自己是如何站起來的,他都感應不到。
可頌翊深知這破碎的心臟里還掙扎著一個嘯叫的惡魔,他唯有將這具殘軀焚化,才能徹底絕了它重生的退路。
猛地後退一步,立在了蒼梧之淵崩開的裂隙邊緣,頌翊在迴光返照的清明裡,再一次看清了廉棠凌厲的俊顏。
猶記得,當年在萬千靈魂漂浮的血海里,這個恍若天神般降臨的神君裹著一身透骨浸肌的寒涼,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他的清消凜然,輝月失色,就像一株盛開在淤泥里的菡萏,姱容修態,卓爾不群,是頌翊游曳了數萬年都不曾見過的絕色。
曾以為,拽明月入泥塘,刨清廉渡邪惡,就是他存活一世的意義。
原來在生命即將消亡的這一刻,頌翊只想再為他的神君披一次衣,執一把傘,想要再親手接過廉棠親鑄的水月劍,穿著他一針一線裁製的仙衣,並肩攜立在群玉之巔,俯瞰芸芸眾生。
這一生,頌翊極力想要擺脫掉心魔的控制,去做一個能配的上廉棠的神明,可他的廉棠卻從來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神明,他心有澤川,胸有海納,蒼生萬物皆為信仰。
果然,從始至終,庸俗的只有他一個。
頌翊望著困苦的廉棠驀然淺笑,那種流於表面的痛楚,剮在心上的悲坳,最是能戳進心扉。
可他極力的想要維持住死後的尊嚴,於是在仰身躍下深淵的時候,頌翊促狹的對著上方驚愕的廉棠,衷心笑道:「廉棠!對不起,可我,也是真的愛你。」
眼底最後的溫熱,隨著炙熱的颶風揮灑,而即將落入火海的頌翊,則無聲的向著黑暗的盡頭,呢喃道——
保重!
他在火海的懷抱中說:
保重吧!我的師尊。
弟子這一生滿手血腥,惡名難逃,亡於您手,心有歸鄉。
保重吧!我的愛人。
雖然您未曾接受過弟子的痴心,但血海之畔,眾生之巔,您已然是我終其一生不變的赤忱與信仰。
保重吧!我的神明。
就讓我的甘願伏誅,祭開您除魔衛道的第一劍,將這陰盛晝短的塵世扶正,將這天地殺絕的惡魔剿清。
我無顏請求您的寬恕,只願這副填滿了思念與愧疚的神格,能護您億萬千秋,安然無恙。
頌翊在火舌舔舐的炙痛里,終於將燒燈續晝的這一生,撥雪尋春,還得自在。
他能感受得到心魔在體內的憤怒與撕扯,可他只想擁抱住前方泛著微光的廉棠,在花雨紛飛的晚暮里,虔誠的對他說一句
「神君!我愛你!」
廉棠!我是真的愛你啊!哪怕滄海桑田,百川傾覆,永生永世,我頌翊的心裡都唯有你。
只是前塵以歿,今生無緣。
那些曾提筆寫下的林間松風,新雪初霽,都隨著物轉星移終成絕句。
於是相遇相識,終又分離。
嘯叫的心魔終於在岩漿的灼燒下猩紅成灰,自此命軌背後最大的國手——
隕滅了!
※※※※※※※※※※※※※※※※※※※※
宋翊下線了!
林笙跟花茗的三缺一終於來了一個湊數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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