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嘆4
僅管得知真相的江予辰再一次自責到崩潰,可鑒釋還要將自己知曉的真相繼續言說。
「因當年的怨恨與私心,我眼睜睜的看著靖無月孤獨的死去。」鑒釋說道:「我總覺得他欠你一條命,以命抵命,這本來就是他該做的,沒什麼好感激的。所以我就殘忍的將你從靖無月的生命里奪走,毫無留戀的帶著你登上了須彌界,安心的守在一隅,等著你蘇醒。」
「可是我等啊等,幾千年都過去了,你卻一直都沒能化形,我以為是因當初魂魄碎的太狠,所以這玉蓮的神力不夠,才遲遲未能醒來,所以當時急躁心切,我便去求佛祖想想辦法,可佛祖卻說時機未到,不可操之過急。你也知道師兄我啊天生就是個焦躁的人,於是啊!我就又開始了占卜......想要為自己求得一個心安。」
說到此處,鑒釋柔緩的面容倏忽間轉為凝重與恐懼,彷彿當年那極凶的卦象再一次出現在了眼前,龜甲碎裂,滿眼血腥。
「卦上給我的啟示,是你終將死於烈火。」
未能親眼得見蒼梧深淵前的慘烈,鑒釋光看到這卦象的凶位便駭得撥斷了手中的菩提子,散落一地的珠子生硬的敲擊著龜甲的碎片,隨即一股灼燒肺腑的炙熱猛的竄上了面門。
「我雖然很是擔心,可轉念一想,須彌界遠在三十三重天,不是一般的災禍可以突破的,再者神鳳的真身已然被你關回了地底。不管將來是誰要奪你的命,都不會這般輕易,而且,我也不會允許的。」
雖然當年的鑒釋這樣寬解的想過,但卻不敢在彼時的平靜里掉以輕心。
江予辰的命格雖從一開始就不順當,但也絕不是大戰前夕那種離奇的空白。他總覺得,無形之中應該是有什麼東西篡改了師弟的命盤,將他的半生順遂戛然而止。
可是已然為聖的鑒釋,自是沒有辦法去調查當年的真相,他只能寄希望於江予辰的醒轉,方能在師弟回憶中去梳理當時的種種。
「你一直未蘇醒,我便在日日的平靜里覺得,這災禍,應該是離你遠去了。」鑒釋凝望著江予辰的怔忪,苦笑道:「可這世上啊!人越是心緒放鬆,越會在鬆懈里滋生變故,當我終於平息了心底的忐忑,虔誠的跪在佛前祈願的時候,神鳳被剝離掉的衝天魄,就這樣毫無徵兆的攻上了三十三重天。」
神鳳天性殘暴,不服天道禮法,乍一突破了天界的屏障就大肆殘殺神眾,漫天的火海波濤洶湧的升騰上來,首當其衝的九重歸墟自是頻頻不敵而損失慘重,白白成了神鳳吞噬力量的供給。
隱痛的鑒釋仍記得那日,須彌界業火肆虐的紛亂。
緩急的梵音與炎鳳凄厲的鳴叫時不時的撞擊在一起,刺耳刮骨,驚心動魄,滿殿的神佛與之纏鬥在一起都不敵炎鳳的勇猛,靈體的飛灰與若火的爆濺迸射在四周,灼燙的鑒釋根本睜不開眼睛。
陣陣術法與火浪的碰撞,爆濺出層層聖光霹靂,震耳欲聾的法器彼此相衝,又閃爍出耀眼的靈場霞嵐。
鑒釋與諸神佛彷彿那前仆後繼的蟻類,無論護庭的決心多麼炙烈,都無法阻擋炎鳳的怒火波及眾生。
湮滅的湮滅,重傷的重傷,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炎鳳盤踞過後留下的烈火。
那場幾欲焚天的鏖戰歷經了整整四十九日,終以折損了半數神佛為代價,將暴虐的神鳳關押進了至臻幻境里。
業火纏繞的神鳳乍一被關入幻境之中,鑒釋鬆緩的心弦驀地一崩,隨即那副極凶的卦象豁然入眼,駭的他雙膝一軟狼狽跪地。
可是事急從權,此時明了已是什麼都來不及了,他只能茫然的跪立在佛祖的蓮座下,滿眼焦急的注視著那片花海,生拉硬扯的疼痛狠狠的瀰漫上來。
他終於明白,該來的總會到來,哪怕他帶著師弟躲到天邊去,也不能倖免。該是江予辰受的命,誰也沒有能力去為他阻擋。
「後來的事,你也都清楚了。」鑒釋對著佛祖默詠了一句佛號,繼續說道:「神鳳屢次侵犯須彌界只為得到你,可我不能讓你跟他走,你跟著這樣一個暴虐的禍患,我根本放心不下。可我又不想讓你知曉靖無月的存在,因為我太知道你的為人,你一生都不想虧欠任何人的,我怕這捨命的真相會亂了你修佛的禪心。」
「可我沒想到,自己的隱瞞,竟讓你跟白寧糾纏的更加激烈。我真的很後悔,若是在你蘇醒的時候就將當年的一切如實告知,你就不會給了白寧模稜兩可的希望,讓他陷在求而不得的循環里,無盡的折磨你。」
「我......!」江予辰用貝齒死死的咬住青白的薄唇,眼底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難耐。
當初,若不是自己因為白寧身上那似曾相識的感覺而萌動了心思,那這幾世的糾纏,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勾沉交錯,恩怨不清?
「我知道當初,你跟靖無月彼此相愛,你們能做到為了彼此互相捨命的地步,就斷不會輕易的就將彼此忘記。」
鑒釋憐惜的摸了摸江予辰的發頂,哀痛道:「可我明白的太晚了。我總是怨他,怨他的出現左右了你的意志,怨他的綿纏讓你失了本心,怨他的無畏葬送了你的餘生順遂,也怨他的重責卻要你來背負。」
淚光閃爍的眼底,是江予辰蹙眉心碎的模樣,他繼續說道:「我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我答應過靖無月會在你蘇醒的時候告知他的存在,可我沒能做到,我非但欺騙了他,還將他的囑託一一搞砸,我沒能遵守諾言照顧好你,反而眼睜睜的將那白寧那個災禍送到了你的身邊。」
鑒釋這一生,似乎總是在辜負別人的好,他的衝動,狹隘,固執己見都在左右著一顆想要做好的心。
他一心想要割斷江予辰與靖無月的這段孽緣,因為他覺得誰也配不上他純白清冷的好師弟,哪怕是尊貴的天神也絕不例外。
他必須要為了江予辰阻斷一切干擾他修行的障礙,只有位列了須彌,超脫了凡俗,他才能百世無憂,才能不為塵俗所牽絆困苦。
在鑒釋的世界里,江予辰是師弟,是親子,是他的家人,是他不可分割的眷戀。而當一個父親深切的想要給予孩子安好的時候,是什麼違心的事他都可以去做的,哪怕到了最後,江予辰得知真相會怨恨自己,甚至是——拋棄自己!
「予辰,是師兄自私,因為我的隱瞞,你們兩個,才誤會了這麼久!」
江予辰在鑒釋的注視之下,無力的搖了搖頭。
一夜之間,他從凡人成了神明,可四世的記憶涌覆,卻幾乎將他淬燒成魔。
因為愛,他在神明的授射之下獻祭魂魄。
因為忘不掉,他誤將白寧當做摯愛的替身。
因為愧疚,他甘願世世身死以贖罪孽。
因為成全,他極力的想要跟湛嶼劃清界限,還他前程似錦,餘生純粹。
若不曾知曉真相,江予辰大概只會覺得自己命本如此,因為無雙的樣貌被覬覦被糟蹋,畢竟太過完美的東西總會遭來嫉妒與仇視。
可當一切的因由水落石出,他依舊未曾變過初心,卻被因果的反噬無情鞭撻,墮下深淵!
委屈,不甘,憤恨,無奈,這些從一開始就融匯在心間的情愫,隨著真相的一一道出而愈演愈烈的時候,江予辰甚至覺得,哪怕自己為神又如何?他既阻攔不了白寧的野心,也規束不了靖無月的墮落。
說到底,他只是出師有名的那一紙訴狀,這就是他該固守的立場。
「師兄!」江予辰抬起酸澀的鳳眼,僅管充盈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他還是能還原出鑒釋臉上的每一道褶皺與肅戾,「我不怪你,真的,你也是為了我好......!」
事已至此,怨恨或者原諒又有什麼意義呢?打從一開始他獻祭了魂魄,成全了靖無月的生開始,這些本就是他打亂命盤活該遭受的。
不管是白寧的糾纏,還是靖無月墮魔的瘋狂,亦或者這一世的悲苦折磨,他都怨不得旁人一寸啊!
「我真的不怨你......我也怨不得你啊......!」江予辰潮濕的語氣一寸一寸的低沉下去,幾近於無聲。
然而鑒釋卻猛的打斷他的窒澀凝言,悲痛道:「予辰,是師兄做的不好,如果我做的足夠好,你就不會受這麼多的苦了。」
鑒釋很想張開雙臂,好好的抱一抱眼前清癯脆弱的江予辰,可他已是一縷靈識,虛無縹緲,能說能看已是天大的恩賜。
前世的他不能柔軟下性格里的利刺,今生又失去了彌補的能力,他只能極力的凝視著師弟完整的樣子,惟願僅余的力量能默默的為他抵擋下這餘生的所有苦難。
然而江予辰卻無法去埋怨,或者去將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一一紆解掉。相比較白寧的瘋,靖無月的魔,他始終在正與邪的較量里搖擺不定,不累及旁人,不復仇,亦或者不齎恨,都是自己的選擇,他誰也埋怨不了。
今世他造的孽已然夠多了,不想再在師兄這裡,絕了二人的情分。
這裡是他的家,師兄是他的親人,他已經故園以歿,心無安處,他不要再孤身一人!
於是江予辰極力的去化悲痛為釋然,勉強自己從困苦不堪的心臟里強行擠出一抹舒緩,半是流淚半是微笑的對著及近透明的鑒釋說道:「我不怨你師兄,真的不怨,你不要這樣,不要也離開我......!」
鑒釋的身形隨著燭火的暈淡而逐步化塵,自他看透天道,決絕的離開了三十三重天開始,固守在靜林寺的鑒釋就只為今日而活。
好在他青燈古佛了幾千年,終於等到了,他終於可以將私心之錯親口道出,求得一個余願的諒解。
「予辰,師兄這一生犯了數不清的大錯,我一直想要贖罪,可天道卻從未給我這個機會去彌補。我的一意孤行,對不起家國,對不起親眷,同樣,也對不起你跟靖無月,碧落黃泉,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心愿已了的鑒釋在江予辰的眼前逐漸透明成了一道雲霧,溫柔的視線代替了無法觸碰的手,緩緩的撫觸著江予辰的眉眼。
嚴厲了一輩子,拘謹了一輩子,明明心中有愛的鑒釋,卻總是擺出一副極難相處的模樣去掩飾內心的柔軟。
他深愛江予辰,深愛靜林寺,深愛這座天下的每一縷幽風,每一片花草,每一個行人交錯的微笑,和每一抹孤魂對望的暗傷。
千餘年的思念,其實積累了諸多言說不完的話語,可當他二人相見的那一刻起,鑒釋就知道,他的好師弟並沒有變,還是那麼的隱忍安靜,慈悲心腸,是個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叨擾他人的「濫好人」!
曾經,他害怕師弟的好會吃虧,會受苦,雖然事實證明,他的擔憂是正確的。
可當承受了四世壓迫的江予辰,再一次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才明白,原來這諸多的苦難才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最好也最深刻的印記。
它可以磨礪掉生命里那些或柔軟或堅硬的小刺,也可以築起心靈上或牢固或宣洩的閘口,既可以調劑生活里的困苦,又可以規束性格里的張狂,讓你在不一樣的軌跡里學會對人生,對人性,和對理念的抉擇。
他的好師弟,總是要親自到命軌里去選擇,去面對的。
自己的不忍與干涉,只會讓他的一生,充滿遺憾與無奈。
「我知道隔了這麼多年,我們二人剛一見面,師兄就要走了,這對於你很是殘忍。」鑒釋在點點的螢芒里凄惘的笑道:「可我的肉|體雖然已經化為塵埃,但我的靈魂則會永遠守護著你的。」
江予辰望著眼前模糊的人影,努力的困束住眼底的濁淚,不讓它們跑出來去狠戳鑒釋不舍的心臟。
陣陣酸苦涌覆在口中,凝固著他的唇舌,除了悲痛欲絕的深情凝望,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予辰,師兄愛你,像父親一樣深愛!」
鑒釋的笑終於湮滅成了一道柔軟的光,漂浮在半空,明亮且溫暖。
江予辰努力的抬起手臂,虛虛實實的光影穿梭在手指間,將鑒釋纖薄的形貌撩撥的扭曲而空濛。
他哽咽著,不舍著,也無能為力著。
前世的種種,在腦中徐徐而逝,如白駒過隙,如云云蒼狗,唯一不變的,是他尾隨在鑒釋的身後,那瞻仰而依戀的目光。
不管他的師兄曾在彼年做過什麼,那個在燈下為自己縫補衣裳的男人,在飯堂里為自己烹茶煮飯的男人,在危難跟前挺身而出的男人,在一世一世的命軌里為自己操心的男人,都在江予辰的心底是高大而親切的,是永遠都不會對其記恨與憎惡的。
他不但是自己的師兄,自己的家人,還是那個記憶模糊,偉岸深邃的父親!
「師兄!」江予辰終於撐開了他沉重的嘴唇,在鑒釋流螢蹁躚的光影里,緩緩的道出了那句早就想叫出口,卻隱忍躊躇了多年的兩個字。
「父親!」
鑒釋在光斑傾落的碎螢里露出欣慰的笑,他拼了命的點著倔強的頭顱,算作一聲聲喜極而泣的回應。
能在臨走之際,聽到這個一手帶大的孩子喚了自己一聲父親,鑒釋覺得這一輩子的愧疚與困苦都求得了圓滿。
在這耀眼的光暈里,維持不住靈體的鑒釋,緩緩的揚起那半張極盡透明的臉。
大殿之上,退了顏色的經幡隨著穿堂而過的幽風徐徐飄搖,不再鮮活的色彩在半空交織出一幕幕斑駁的倒影。
他看到他的公主穿著華麗的盛裝,在萬軍陣前頻頻回頭,遮面的紅髓珠子驄瓏作響。
他看到他尚未出世的孩子,盛殮在一盞血泊之中,纖細的四肢透明的幾乎能發出光來。
他看到百萬如虎的容川大軍,無情的碾壓過故國的疆土,獵獵的旗幟破開了昔日固守的堡壘。
他看到落英繽紛的晚暮一角,墨發白袍的江予辰,靜默的佇立在繁花遮掩的暗處,鳳眸低垂,離愁哀怨。
許多的前塵往事,就像映照在太陽光下的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的最後,只剩下江予辰或靜或動,或笑或淡的絕美側影。
在靈識消散的最後,鑒釋將化為雲靄的自己懸浮在江予辰的額前,透明的嘴唇輕輕的點觸上他光潔的額頭,小聲的說道:「予辰!若有來生,我一定護好你。」
一滴濁淚隨著鑒釋留下的話語滴落,江予辰木訥的僵跪在那,努力的感受著鑒釋留在額頭的觸感。
可他什麼也感受不到,除了耀眼的白光遮蔽在眼前,幾乎連鑒釋最後的影子都看不清了。
最後再望了一眼他心心念念的小師弟,化為白光的鑒釋如烈日下破碎的泡沫,點點流螢彌散在半空,倏忽間傾落下來,溫柔的撒在江予辰的發頂與肩頭,彷彿憑空降落了一道銀粉,輕杳如塵埃,微風一吹,就散了。
失了鑒釋的神力,屹立在竹林深處千萬年的靜林寺,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了下去,滿殿的神佛羅漢,朱漆翠瓦,經幡蒲團,都在一瞬間化為了爆散的煙靄。
高若丈許的佛像驟然間失色倒塌,露出裡面陳腐多年的泥胎,而漆黑的疫雪則透過屋頂的破洞紛揚進來,緩緩的為其再塗抹上一層壓抑的深灰色。
江予辰垂著頭,默默的跪立在破碎的地磚上,不哭也不笑,彷彿靈魂都隨著鑒釋的隕滅而湮滅掉了,徒留一尊軀殼屹立在此,為這個彆扭而深情的男人,枯守著最後的期望。
夜深了,他該回家了!
※※※※※※※※※※※※※※※※※※※※
心情不美麗,寫的更垃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