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寂

海寂

兩個人的談話,似乎到了這裡就算終止了,不過巫澈沒那麼輕易的好打發,他所認定的事,不是簡簡單單幾句敷衍就可以打消的。

所以靖無月便住了嘴,端起那鴛鴦袍,繼續沉溺在經年那些算不上甜蜜的回憶里。

巫澈見他如此,只能不咸不淡的坐在一旁,無聲的喝著酒。一盞燭火,好似一條無形的光河,靜靜的隔絕著兩顆各懷思緒的心臟。

然而這一夜,不管宮內或是宮外都出離的安靜。

隨風飄蕩的紅綢與紗燈,將肅寂的王宮裡裡外外渡上一抹僵硬的暖,彷彿它極力的想要透過這層層裹束的陰謀,向外面渲染著皇家的尊嚴與敦肅。

卯時剛過,余清音便領著一隊宮人,捧著繁瑣的吉服首飾,浩浩湯湯的渡進了曉月軒。

也許是長時間的掙扎無用,這一夜的南棲竟然能入睡了,雖然這奢侈的鸞榻沒有攬月山莊的土炕舒服,但她卻難得的安然無夢,一睜開眼就是母親洋溢著喜氣的笑臉。

這一晚似乎除了南棲,所有人都無法安睡,雖然余清音一大早就以盛裝出席,可眼角的倦怠還是分外明顯的。

「娘!」

睡了一夜的南棲,晨起的嗓音有些沙啞,瘦瘦弱弱的一團縮在錦被裡,只露出一張蒼白而略顯病氣的小臉。

余清音雖然暗自高興,但是見到愛女這番憔悴的模樣,還是驟然心疼的厲害。

只見她輕輕的居坐在床榻邊,抬手摸了摸女兒消瘦的面頰,疼惜道:「這才幾日不見,怎麼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了?」

南棲淡笑著用臉頰蹭了蹭母親的手,「我沒事,就是吃不慣這宮中的佳肴而已。」

到了此番境地,南棲也沒有什麼話好說的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願意嫁,可所有人卻也裝作不知曉,整日里曲意奉承的祝福著她。

而余清音則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顧左右而言其他,「馬上就要成為新婦了,再是不喜歡,也要學會適應。」

南棲縮在枕褥間,凄婉而無力的點了點頭。

一旁的宮人井然有序的各自忙碌著,盛放著金銀珠寶的托盤,依次排開擺放了能有幾十個之多。

曉月軒里繁多的燈盞,被宮人們逐一引燃,明亮的燭火彷彿偷借了太陽的輝光,倏忽間將這座灰濛濛的小樓映的宛如雪地明珠。

南棲就這樣怔忪的被余清音牽引著,沐了浴,浸了發,三熏三敷了花粉與蜜油,然後便木偶般的被擺放在梳妝台前,由著最好的宮人妝點朱顏。

不見陽光的肌膚在燈下透著空靈般的白,薄薄的一層鉛粉也堆砌不出更加盈透的姿色來,那宮人只好在新婦的臉上改敷一層胭脂,將南棲過分蒼白的病容暈出一抹健康的紅潤來。

余清音立在一旁,看著女兒從一身粗布麻衣到錦緞玉髓加身,火紅的綉袍上鳳凰如烈,百霞爭艷,每一針每一線都透著雍容與華貴。她這輩子,雖然無緣這等尊崇,但是能得見女兒登頂人極,亦是欣慰與歡喜的。

這麼些年,嫁於平庸的南淮暝為妻,她不是沒埋怨過,但也深知人各有命,自己本該如此。

當一切都穿戴整齊,宮人們小心翼翼的將昂貴的鳳冠帶在南棲的頭上,金制的流蘇鋪陳下來,遮擋住她巴掌大的一張小臉。

抬起頭,凝望著鏡子里,那個陌生,華貴,又眉眼哀愁的自己,有那麼一瞬間,南棲不知道這個堪比深宮怨婦般的女人究竟是誰。在她的印象里,自己本是個天真,調皮,又有些單純的小姑娘,整日里背著一把長弓,行走在山林與鬧市之間。

她天真爛漫的十六年,從未將自己與這高牆翠瓦的深宮暗帷勾連在一起,她以為自己的最後歸宿,也不過是嫁於個江湖兒郎,閑林義士。

如今,她真的成為了所有女人都艷羨的對象,帶上這象徵權位的鳳冠,披上這百鳥朝鳳的后袍。

可心卻無論如何都雀躍不起來,甚至,在一點一點的被腐蝕死掉。

裝扮一新的南棲徹底成了所有人期盼的樣子,華貴,威儀,還有母儀天下的雍容與淡漠。

隨侍的宮人盈盈叩拜,默默退下,余清音這才從自己的手腕上退下一枚金絲七寶鐲,來到南棲的身前,牽起她隱在袖櫞里的手,緩緩的為其戴上,「這鐲子,原本是有一對的,這一晃啊!都跟了我十幾年了。如今,你深處宮闈,娘也不能時常留在宮裡陪你,這是我最寶貝的東西了,就讓它留下來,代替我,繼續陪伴著我的寶貝女兒吧!」

南棲低下頭,目視著那枚嶄新的鐲子。這鐲子她自小便認識,只是母親並不時常待在身上,而是單獨的收納在一隻錦盒裡,那盒子常年落著鎖,孤獨的擺放在衣櫃的最角落。

母親這一生不多的飾物,從來都不避諱南棲把玩,除了這枚金絲手鐲,就連母親自己拿出來觀摩,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極是珍貴。

鐲子上鑲嵌的寶石在燈火的流淌下泛著幽幽的澤光,南棲用塗著丹寇的指尖摸了摸那些涼潤的石頭,說道:「母親今日怎麼捨得將它送與我了?」

余清音亦是望著那鐲子,面有哀傷的說道:「你和它,遲早都是要離開我的。」

它,或者她,也許是特指的一個人,也許是特定的一枚物,但話里話外,都絕不是眼下這紅妝加身的南棲。

南棲沒有抬頭,兀自凝視了好半晌,才對母親說道:「娘,我想獨自待一會兒。」

「好!」余清音隱了隱眼底的淚水,淡笑道:「我先出去,一會兒來接你。」

「好。」

母女二人,生疏又淺薄的談話,到此終止。於是一人垂眸獨坐,一人暗自神傷,幽寂的一道門板闔了又開,開了又闔,靜靜的彷彿僵死的夏蟲。

曉月軒內短暫的熱鬧倏爾消失,南棲便頂著一頭的黃金珠翠,有些無力的歪斜著。

面前的托盤裡還擺放著諸多漂亮又精緻的首飾,是她這個粗鄙的鄉野丫頭從未見識過的。

抬起手來,摸摸這個,又看看那個,滿目的琳琅珠玉晃眼的緊。

若是在以前,好奇的南棲估計會露出艷羨的表情,可現在,再是華美的東西也撬不動她一灘死水的心。

緩緩拉開梳妝台上的首飾槅子,南棲將那條小心收藏的同心結捧了出來,幾分憎惡的將腕上的金絲手鐲退下,纏上了這條平平無奇的紅繩。

在南棲的眼裡,這條紅繩就是最好的,什麼翡翠珍珠,玉髓瑪瑙,都不如這條給予了愛意的紅絲線。

「巫澈啊!」南棲落寞的神情倒影在銅鏡里,她一邊摸著腕子上的紅繩,一邊苦澀的呢喃道:「你可知,我最想嫁的人,是你啊!」

一聲幽嘆,徐徐的飄蕩在寂靜的房間里,鏡前的燭火爆濺了一粒星嵐。

南棲失神的凝望著,冰涼的淚水緩緩的滾過面頰,輝映著一豆的孤火。

樓外,余清音獨自一人撐著油紙傘,躲在曉月軒庭前的河亭中,目視著一隊隊禁軍步履匆匆的從廊前經過。

十幾年不曾踏足過王宮了,這裡的一磚一瓦她已經鮮有印象了,不過對於禁軍的裝束她還是記憶清晰的,今日是漆怡海的登基大典,可這禁軍卻不去殿前守著,反而分批逐次的往後殿涌去,這就顯得極不正常。

雖說如今的天下動蕩不安,皇城之外虎狼環伺,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大軍不去護衛君王,反而去向不明,饒是余清音不明朝理,也倏爾多了一絲驚異。

是不是今日,會滋生什麼變故?

一隊隊的禁軍枕戈待旦的從廊前經過,或佩著刀,或負著箭,抬著弩,一張張隔絕在覆面之下的眼,冰冷而肅戾。

余清音心有不安,幾番掙扎過後,便悄悄的尾隨了上去。

另一邊,漆怡海整理好朝服,帶著九龍冕旒從寢殿踏出,徑直上了宮門前停侍的馬車。

而伺立在一旁的宋惜霜則穿著中軍的鎧甲,腰佩人禍長劍,滿不在乎的隨著馬車而行,似乎這廂籠里的男人,並不是什麼九五之尊,還犯不著尋求他的保護。

余清音尾隨著禁軍向著西面的玉虛殿而行,沿途多見名門修士與禁軍兵將,他們或蟄伏在暗處,或佇立於廊下,明與暗處都部署了極強的法器與兵刃,似乎在等著什麼人,自投羅網。

而越是靠近玉虛大殿,部署的兵力就越多,奔走的仙門修士亦是神色凝重,鮮有鬆懈。

跟到此處,余清音便不好繼續前行,她將自己掩在一處漆柱背後,甫一探頭,便見到一身玄衣的沈傲自不遠處緩緩而來。

對方的身影乍一映入眼帘,余清音的腔子里就猛的滋生出一股怒火,垂在身側的手指恍然間銀芒一閃,三枚淬了劇毒的銀針便捻在了五指之間。

這麼些年她窩在煙平深居簡出,不願刻意踏足江湖紛亂,一是不想故人重逢,二是她尚未布好取而代之這步棋。此時仇人就在眼前,余清音善於置身事外的嫻靜瞬間蕩然無存,濃沉的恨意躍上眼底,顯然刺激的她有些不管不顧了。

心事重重的沈傲並沒有察覺到隱於暗處的危機,依舊自顧自的行走著,余清音見此時機難得,便戾了心思,倏忽間腕骨施力,三枚毒針預備蓄勢而發。

可就在她躊躇滿志,準備輕取沈傲的性命之時,南淮暝卻赫然出現在了她的背後,凌厲的大掌順勢捏住了自家娘子的手腕,猛的施力便卸了她陰狠的殺機。

余清音驀地吃疼,指尖的銀針便脫手落了地,而趁著沈傲未有察覺,南淮暝身形一閃便攜著憤怒不已的妻子鑽進了一側的圍壁之後。

因錯失了先機,余清音在看清是南淮暝的阻攔之後,便氣的臉色青白交加,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瞪的幾乎要當場爆裂,「你憑什麼阻攔我?」

從未給過余清音冷臉的南淮暝,此刻已然憤怒到了極致,只見他狠狠的甩開妻子的手,壓低嗓音怒斥道:「你鬧也該鬧夠了吧?如今是什麼時候,你不是不清楚,竟然膽敢在用人之際暗殺起義軍首領,我看你是瘋了!」

「對,我是瘋了。」余清音嘯叫道:「從嫁給你開始,我就是半個瘋子,我說過,只要你能幫我復仇,把沈傲從名門第一的位置拉下來,我就接受你。可你呢?當初答應的好好的,卻在得到我之後,便把當初的誓言通通拋諸腦後。你是不是當沈傲的狗當的很滋潤啊?怎麼一點骨氣都沒有?」

「啪」的一聲,余清音怒潮迭起的臉便被盛怒之下的南淮暝一掌打偏,隨即一粒血珠撕裂在唇角,映襯著悍婦不可置信的錯愕。

「沈傲是什麼樣的人,不用你每天都在我的耳邊叨擾,我自己會用眼睛去看。」南淮暝怒視著妻子的不甘,厲聲道:「沈傲固然有錯,但是斯人已逝,她生前都不曾怨恨過,你又何必揪著不放。」

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漬,余清音憤恨道:「你沒有親眼見過她是怎麼慘死的,你更沒有見過一個女人是如何在罵名中苦熬的。你們男人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樣子,提了褲子就不承認自己做過的惡,反而還要我們女人去大度,我去你媽的大度!」

余清音只要一想到那個女子的半生悲苦,就控制不住那顆復仇的心臟,可她修為淺薄,孤立無援,根本就不是巔峰之時的沈傲的對手,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假借他人之手,去為自己籌謀。

可她選來選去,卻選中了這樣一塊榆木疙瘩,非但不能替自己伸張仇恨,還反過頭來勸解自己去釋懷,去忘掉!

一想到自己這半生為了這個廢物生兒育女,日日操勞庄中事物,卻沒能換來大仇得報,余清音就連帶著將這個同床共枕的夫君一塊恨上。

「你既然不能幫我復仇,又有什麼資格來管我?」

「就憑我現在還是你的夫君!」南淮暝說道:「我勸你冷靜看待當下的局面,現在還不是你當眾撒野的時候,不管是起義軍還是整個修真界,現在都離不開沈傲。」

余清音只要一聽到沈傲的名字就頭痛的厲害,只見她極是沒有涵養的怒指著夫君的臉面,尖細的嗓音已經瀕臨沙啞,「你少在我面前強調沈傲的重要性,在我眼裡,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名門望族,通通都是狗屁,我只想要他沈傲的命。」

雖然常年的爭吵,讓南淮暝對待妻子已然失望,可再一次看到她不管不顧的瘋癲樣子,心裡的痛還是又增了一分。

二人互相怒視了良久,南淮暝率先軟低了聲線,說道:「你怎麼不想想南棲,不想想自己的女兒。」

說完,他遙指著宮闈之外的方向,心痛到無以復加,「外面的妖魔軍,虎視眈眈,北冥馬上就要攻進這座王城了,我們都在極力的守護著最後的家園,可你呢?為了一己之仇,全然不顧親女的安危。阿音,恨真的比女兒還重要嗎?」

陷在仇恨里的余清音,倏忽間就被南淮暝的幾句話打落進了現實,她順著夫君的指尖,窺望到天幕上那些危險的異像,突然就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沈傲固然該死,可是南棲呢?

余清音回過頭來。

她才十六歲啊!

她還沒有生兒育女,還沒有見識過人世浮華,怎麼能輕易就葬送進了魔物的肚腹中呢?

「我......」,余清音面容悲坳,盯著某一處怔愣道:「我的小棲,我的小棲還沒長大,我......怎麼能......怎麼能......我......!」

話音到此,已近無聲!

這些年,看著聽雨閣不斷的風生水起,余清音心中的妒恨就無故的粘稠一分,可她再是瘋癲的逼迫南淮暝去為自己復仇,卻總能在女兒的身上得到短暫的安靜。

是以南淮暝總是在劍拔弩張的關口,用南棲去規束妻子的野心,百試百靈。

於是他繼續規勸道:「你應該多為小棲想想,妖魔大軍還未驅逐回北冥,我們怎能不顧局面,就折了起義軍的主心骨啊!」

南淮暝抬起手,嘗試著想要去觸碰妻子僵硬的肩膀,可就算余清音此時神志不清,但篆刻在骨子裡對夫君的嫌惡,還是讓她不自覺的縮著肩膀躲避了一下。

無論在什麼時候,余清音對待南淮暝的下意識動作,都是如此的誅心與刻意。

他們夫妻二人,終於在愛女出嫁的這一日,散碎的尤為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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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不憶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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