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闊2
風停,水住,雲開霧散。
沈傲眼睜睜的看著湛嶼跌落下去,璀璨的流螢恍若熾白的磷火將他層層包裹,墜向了裂隙得最深處。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甚至可以說是慌不擇路地踩踏在潔白的梵蓮上,向著裂隙的邊緣狂奔過去,有什麼冷冰冰地液體從眼角滾落,貼著鬢邊飛灑,向著身後狼狽遺落。
是淚。
「阿嶼,阿嶼,阿嶼!!!」
最是儒雅自持的沈閣主,除了玄鶴真身死,這已是他第二次狼狽不堪地狂奔在微風之中。
他不住地呢喃,心口不住得撕扯滲血,他很想大吼大叫,發泄出去壓塞的炙痛,可痛到極致是無言,唯有奔跑,才是他向前的唯一動力。
洪水在消退,大地在修復,就連天幕上崩開的缺口也在徐徐闔閉,可那條真龍卻遲遲不願回歸而去,依舊盤旋著,俯瞰著。
宋惜霜站在那裡,望著漆怡海雲間縱橫得偉岸身姿,彷彿那片片雲層化作了點點海棠凝露,光影搖曳的唯美之下,是那個男人運籌帷幄的嫻靜淡然。
「惜霜,你回來了!」
他看到這個男人依偎在萬千芬芳里,長風疊起他漆黑的鬢髮,對著自己投來一記思念的目光。
宋惜霜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漆怡海淡笑的面容在純澈的天光下發出泠泠地白膩,他向自己招了招手,說:「我為你留了上好的桂花釀,在屋裡溫著。」
隨著對方的話音濺落,宋惜霜似乎真的聞到了滿室的桂花香,那種芬芳淡雅得酒氣,是他總也揮之不去得記憶。
宋惜霜就這麼循著若有似無得桂花香氣,向著漆怡海佇立的方位走去,潔白的蓮朵將他絲履上的泥土拂去,他恍若走在了通往王宮大殿的御道上。
他的王,他的影子,他少年之時的憧憬與玩伴,就在不遠的前方盈盈而笑,滿樹的繁花璀璨都不及他笑容得一分一毫。
「惜霜,待你回來,我們去獵場騎馬,我新得了兩匹好駒,跑起來,迅如極電。」
「惜霜,不管將來怎麼樣,我都會保下你的命來的,你信我——」
「惜霜,夜深了,少喝點酒,注意身體——」
「惜霜——」
「惜霜——」
眼前的光影碎落成片,宋惜霜在徐徐而起的微風中,加快了行走的步伐,他的王在一點兒一點兒的消散,俊美的面容在逐漸模糊。
他又要失去他了嗎?
漆怡海,你能否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
「漆怡海!」宋惜霜停駐在天光得最中央,竭盡全力地向著天幕上游曳的巨龍呼喚,「你快走啊!」
「結界就快閉合了。」他失落地呢喃道:「為何還不走呢?」
游曳的巨龍似乎是聽到了這個男人的呼喚,碩大而威風得頭顱凌空一轉,便向著男人俯衝而去。
宋惜霜目視著對方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的身影,直到巨龍的身軀劈開雲層的濕潤,沾染在鱗片上的水霧侵蝕住他的鬢角。
這對久別重逢的雙生之子,終於闊別相聚。
瘮人的龍目橫亘在眼前,難掩依依不捨得深情,宋惜霜抬起顫抖的指尖,巨龍亦是伏首向前,濕潤得觸上濕潤的,潮濕了兩顆心臟。
觸摸著漆怡海冰冷的頭顱,宋惜霜欣慰到眼角有淚,他說:「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可你別忘了,我有你給的神格,我還是人間手刃昏君的帝王,我會長命百歲的。」
「你就放心得回去吧!」
他知道在穿心而過的前一刻,混沌不堪的漆怡海感到了深深的懊悔與絕望。
他只想將最好的都留給自己,刨神格也好,登祭壇也罷,他通通都不在乎,只要自己能在這場醞釀百年的陰謀里能存活下來,百歲無憂。
可是陰差陽錯,回到神界的,竟然會是他自己。
漆怡海,是一點也不想跟宋惜霜分開的。
白龍巨大的頭顱小心翼翼地向著宋惜霜得掌心裡觸,它想留下來,哪怕一輩子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再回去做一個影子,在他惦念的人遭受危險的時候,去為他抵擋住所有的傷害,這就足夠了。
可宋惜霜又何嘗想要分離呢?
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啊!
「回去吧!」宋惜霜依依不捨得撤了手,他倔強地抬起眼睛,目視著白龍噙淚得豎瞳,「走!」
龍吟若雷,沉穩渾厚。
白龍極力得想要這個男人再觸摸自己,可宋惜霜鐵石心腸,他幾乎是帶著憎惡地說:「滾,你滾,這麼些年了,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不會,你既然能親手殺了我的母親,我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滾——滾啊——」
男人憤怒地嘯叫,如尖刀猛戳心口,一剎那,這天地中,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在他們之間,它已經沒有力氣,甚至是沒有立場,再去乞求什麼了。
他是真的不會原諒自己了嗎?
是真的嗎?
我的惜霜——
「走!」
「別讓我再恨你第二次。」
宋惜霜目光堅定,濃沉的恨意迸射而出,深深地刺中了白龍搖擺不定得心臟。
偌大的缺口,逐漸細如小河,天譴洪流得倒灌也開始化作點點冷雨飄落下來,空氣里到處都是潮濕得水汽。
一人一龍,就這麼彼此焦灼,誰也不肯放棄,直到歸墟闔閉得嗡鳴再次響起,大地震動,水土歸位,萬千梵蓮功成身退。
宋惜霜在徐徐下落,漆怡海在逐步上浮,天光將他們阻隔在恆河的兩岸,自此,天上人間,不復相見。
在漸行漸遠得光影里,漆怡海最後再望上一眼他摯愛得惜霜,輕闔眼瞼,落下一滴明珠似的淚。
保重!
一聲龍吟嘯出,三川劇震,巨大的白龍終於割捨下心底的執念轉頭騰空,向著歸墟微渺的裂隙游曳而去。
宋惜霜抬手接住那滴淚,入手冰涼,凝固如晶,琉璃中透著對方決絕的背影。
緊緊地攥住這顆淚滴,再抬起頭,最是桀驁不馴得宋惜霜,雙眼灼淚。
他望著漆怡海破開長風,穿過雲層,威風凜凜得身姿渡過那層神人之隔的界限,翱翔於神界廣邈得天地間。
怡海,護了我半輩子,現在,該輪到你幸福了。
宋惜霜強忍住眼角得酸澀,清癯的身姿翩然落地,低頭,吻住了那顆淚滴。
忘了對你說,其實,我也捨不得你。
可就算捨不得,我也不想去束縛住你的腿腳,你生而為神,就該是高高在上的。
而我——
繼續去做那個仰慕你的孩子,就好。
沈傲終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伴著驚惶的呼嚎跳了下去,深澗里陰冷的狂風吹拂上來,將他得長發與殘袍狠狠撕扯。
「阿嶼!」陰冷的狂風透骨而出,沈傲在急速下墜得間隙里,嘶啞喚道。
光在一點一點的消失,無垠的黑暗好似蟄伏的妖獸,向著自己張開鯊齒嶙峋的巨口。
可失去的惶遽早已戰勝了未知得險阻,他只想找到那個孩子,找到他——
他的阿嶼,他一手養大得孩子,還沒有跟師傅留下一句交代,怎麼能就此隕滅呢?
怎麼能如此忍心呢?
「阿嶼——」
寒風呼嘯,怒潮拍岸,有光在目下浮動,向著更深的地方漂流而去。
沈傲喜極而去,踏著風,拽著氣,然而光影濺弱,流螢徐徐,驀地,熄滅了。
......
「南棲——南棲!」
「小棲,你醒醒啊!小棲——」
有光在眼前浮動,有風在耳畔拂過,有聲音,在腦海盤旋。
陷落在淤泥里的南棲,緩緩地睜開雙眼,她看到了爹,看到了娘,看到了攬月山莊得弟子,唯獨,沒有巫澈得身影。
一張張焦急地面孔,簇擁在自己的頭頂上方,帶著欣喜與無措。
這裡是哪?
恍惚中,南棲誤以為自己還在別院里貪睡,巫澈這個男人一天不出門就皮痒痒,深夜歸來得時候,衣服上,總是沾染著毒物得腥氣。
她分明穿好了嫁衣,披上了蓋頭,在紅彤彤得鸞房裡等著她的良人來娶她,
紅綢,喜燭,珍珠流蘇,同心扣——
她的新郎,她的愛人,她的此生不復,白首與共。
一瞬間得心潮迭起,七苦成殤,南棲的眼角淚珠簌簌。
——散了,都散了,成了灰,成了光。
「怎麼了大小姐,可是哪裡有受傷?」南牧從人群中擠過來,小心地攙扶起茫然得南棲,將她拖扶進自己的壞里,讓她倚靠著。
南棲被神鳳吸納了大半的靈力,又驚又悲的被心殤折磨,整個人瘦消孱弱,臉色白得像雪一樣。
先前眸神模糊,她分不清虛實幻影,此時耳聽著身旁的道道關切,她才尋回了一點兒神志,凄婉得眼珠徐徐地滾動了一圈,爹和娘,不見了。
「我爹娘呢?」南棲疑惑地問。
先前還七嘴八舌得同門,乍一聽到這句詢問,紛紛停住了唇舌,一個個眼神飄忽,似有哀傷。
南棲頓覺不妙,忙追問道:「我爹娘呢?」
南牧拖著自家大小姐得胸膛,壓抑著情愫顫抖不止,他鼻子發酸,眼眶發澀,發不出音來。
「我爹娘呢?你們說啊?」南棲的心也開始酸澀,先前失去巫澈的劇痛,再一次鑿穿了肺腑。
「宗主,宗主,和,和夫人,都,都,都——」
一名弟子不忍再說,其餘人都垂下頭顱,無聲抽泣。
「怎麼了?」南棲奮力地坐起來,枯瘦得手指攥住對方得衣袖,含淚乞求道:「說啊!」
南牧抬手扶住大小姐的雙肩,疼惜道:「宗主為了庇佑更多的人,選擇跟童宮主一樣,爆靈衛道了。」
南棲緊繃得軀骨驀然錚動,就像一根崩到極致的弦被再一次扯緊,她不可置信的扭轉過頭,機械而遲緩道:「我娘呢?」
南牧唯恐她承受不住,哽咽道:「別問了——」
「......」
眾弟子的眼前,似乎還能感受得到若火灼眼的炙熱,南淮暝眼見著童宮主捨身取義的結界開始崩塌消融,百姓與修士們驚恐奔逃,獃滯無望,此時,他縱有萬千之能,也庇佑不了所有的人。
於是在萬般焦急之下,南淮暝化天地,憫眾生,第一次遵從內心做了自己想做得事。
就在所有弟子驚惶呼喊的時刻,青衫白雪得余清音從廢墟深處奔襲而來,穩穩地接住夫君倒地得身軀,跪落在地。
這對怨侶,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死生不復相見的結局,余清音第一次誠心誠意的去接納這個男人,可橫陳在她臂彎里的卻只有一具溫熱的屍體。
南淮暝就這樣走了,誰也不知道在臨死的前一刻,這位在世人眼中懦弱,盲從得宗主會想些什麼,或者惋惜什麼。
可只有南牧知道,宗主是解脫了。
這一生,妻子不愛,女兒不忠,大義不復,恩怨難償。
唯有死了,才是最好的掙脫與放下。
「你告訴我,我娘呢?我娘呢?」南棲幾乎是無力支撐,好似崩斷的弓弦,癱軟在了南牧的懷中。
「告訴我——告訴我——求你——」
乞求得聲音逐步削弱下去,南棲在闔眼之前,一縷血紅的天光鋪灑下來,灼傷了她布滿熱淚的眼睛。
「娘——娘——」
「大小姐,大小姐——」
好累。
南棲輕輕地闔上眼帘。
她不要聽這些人的話,她要去找娘,找爹,找巫澈
——等等我,你們都等等我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好嗎?
南牧抱著形如枯槁的南棲有些不知所措,宗主死了,夫人亦是自戕隨去,整個攬月山莊唯一的主心骨就只有南棲了,可眼下這個情形,大小姐不但失去了愛人,還失去了雙親,這番接連的打擊讓她如何自處。
不光南牧心疼著她,殘存的攬月弟子亦是不知所措,一個個像是失去庇護的幼雛般,杵到天光傾落,紅霞滿壁,久違的人間濃墨降臨。
山河消融,雲霞染蔚,大地再一次恢復了生機。
洪水徹底退去之後,躲藏在廢墟里的百姓紛紛走了出來,懷著忐忑與崇敬向著困厄的修士伸出援手,遞水的遞水,施衣的施衣,他們勢單力微,能做的,只有這些微不足道的事。
南牧在百姓的催促下,抱起南棲準備尋個屋子修整,還不等幾人渡出數步,人王宋惜霜便在禁軍的簇擁下向著他們走了過來。
此一戰,饒是尊貴無匹得人間帝王,也沒有得到多少庇佑,反而還在竭盡所能的為蒼生效力。
從前,南牧等人最是看不慣王族得跋扈與驕奢,如今看來,經過這場滅世的洗禮,腐朽百年的人世,終於迎來了新生。
宋惜霜佇立在南牧等人不遠處,垂眸望了望他懷裡嬌弱的南棲,開口道:「隨我走吧,南宗主臨終有托,今後攬月山莊的事,我會妥善安置的。」
南牧有些驚詫,卻又無法追問,只好轉過眼眸,跟同門師兄弟互相對望了幾眼,忐忑地回應道:「那便多謝王上了。」
其餘人亦是行了重禮,然而宋惜霜卻沒有漆怡海會做人,身形一轉便先行而去,留下一干禁軍護佑著南牧等人,徐徐而去。
末日的動亂就此離去,一輪新月初現輪廓,零散幾滴星子熠熠閃爍。
待明年此日,今朝血落封骨處——
應該會有新的人傑,秉承傲然壯志,在這百川大地上,行俠仗義,傲骨不屈。
或許還有一樹梅花,一簇海棠,一盞梵蓮,沾著斑斑殷紅,向著人們警示與規勸。
——人心向善,放得始終!
※※※※※※※※※※※※※※※※※※※※
中秋節快樂,這是本書與大家共同度過得第二個團圓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