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彼岸2
南棲自從在江南安頓了下來,便跟湛嶼一樣,過上了閑雲野鶴,山中打獵的日子,
木瀆不比煙平,深山鮮少,但附近得老林里經常出沒一些半魔化的小妖,南棲就整日紮根在東海之濱的一片沼澤里,獵些稀奇古怪的小妖獸。
今日她獵到了一隻二尾狐精,雪白的一團,赤色的眼珠,縮起來還沒有手掌大,卻已經會用幻術迷惑獵手,司機逃脫了。
南棲廢了好些辦法才捉到它,又見它冰雪可愛,便沒有傷其性命,打算帶在身邊教養。
出了沼澤,不遠處就是修繕一新的東海祭祀堂。
自從大地上的百姓親眼見過了神跡,便將丟棄多年得信仰又拾到了起來,每日里參拜不斷,香煙繚繞。
南棲提著裝著狐精得小籠子,走到了姬如浣夫婦得墳冢前,笑眯眯道:「阿浣姐姐,好久不見。」
小小的一顆墳包,細細密密地生了一層雜草,也許是蒼天可憐,江南在被大火焚燒的那段時日,祭祀堂都燒成了骨架,這座墳冢卻安然無恙,春風一吹,碧草連連。
南棲蹲下來,將比較高的草粟拔下,留下幾朵不知名得小花。
「之前我很忙,沒能來墳前看你,現在我一身輕鬆,以後,可以常常來陪你說話了。」
和煦的風從海面上吹過來,攜著淡淡地檀香味。
「你看,所有的鮫人都回家了,再也不會受到人族的壓迫了,你就安安心心的跟你的夫君在這裡住著,時不時等我上門叨擾,下次來,我給你帶些好吃的糕點,江南的點心總是比煙平得好吃。」
絮絮叨叨地拔完草,南棲貼著墳冢而坐,遙望了一陣風平浪靜的海面,伸手入懷,將那枚攜帶著體溫地樽中月捧了出來。
小小的一盞月色,在天光的映射下稍顯暗淡,南棲摸挲著邊緣,呢喃道:「巫澈,我想你了。」
很想,很想的那種。
這兩年,南棲白日里笑呵呵的,可到了夜裡,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種貫徹骨髓的疼,是會幹擾睡眠的。
她已經很久,沒有一覺到天明了。
「你就是個騙子。」南棲有些溫怒地對著那盞月光說道:「不過我會等,哪怕我已經雞皮鶴髮,我也要等。」
「其實我一直都沒有放棄,去喚回你的魂魄,只是我用了許多辦法,都沒有用。」
苦澀的笑容伴著淚珠流淌,濃郁的哽咽,幾乎吞噬了她的嗓音。
「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才來找了他們,再怎麼說,你得命,是他給的,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我能等,等到他想到辦法,哪怕這個過程,要很久,很久。」迎著天光,她無比堅定地點了點頭。
躲在這裡或哭或笑得言說了一下午,南棲這才收拾好心情,拍拍屁股跟姬如浣道了別。
「我走了,阿浣姐姐,下次再來看你。」
晚暮的餘暉在海面上投下一片靜謐的影子,幾縷紅霞初現輪廓,似胭脂一般嬌俏。
南棲重新回到了集市上,路徑一處麵攤子時,偶聽到幾句閑談。
「我聽說,這湛嶼跟江予辰沒有死。」
這一句話,仿若憑空炸雷,霎時便吸引了附近吃面得食客,紛紛抬起頭來向著那發話的男子看去,有人安耐不住凄惶,接話道:「不能吧。」
「這有什麼不能的,聽雨閣的沈傲下了深澗尋了十天都沒能找到他們的屍首,喚魂更是不起作用。這兩年,沈傲一直不死心想要找到他徒兒的屍骨,不也一直毫無音訊嘛,再者說了,西陵雙雄那可是墮下凡塵的神祗,就憑這神格的強大,就不可能死得這麼乾脆。」
人群頓時噤若寒蟬,不好的氛圍漸漸瀰漫濃稠。
那人拋磚引玉,接下來的話,簡直如冰刀自刺,封凍了在場的所有人。
「而且,最近邪影真言又重出江湖了。」
「啪嗒」一聲,有人筷子落地,顫抖著說:「他們還活著幹什麼,是嫌我們受得苦還不夠多嗎?非要把整個人間都拖向地獄嘛?」
「本來我覺得,就算是活著,隱姓埋名,痛改前非,大家都會給他們留一條生路的,可這邪惡就是邪惡,暫時的安分,並不會得來高枕無憂。我們可要小心啦,這野心死灰復燃,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人揶揄一聲,垂頭吃面,話音到此,算是終結。
然而剩下的人哪裡還有心思吃面,一個個忐忑不安的,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南棲聽完,沒有說話,只是腳步有些僵硬的走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還算平靜,南棲偶爾來湛嶼處蹭飯閑聊,逗弄逗弄李泉遙。
只是這民間又開始重提兩年前的事,偶有疑似湛嶼或者江予辰的術法在民間顯露,雖是除魔衛道,但卻隱約透著些陰謀得影子。
照常是清空萬里的一天,湛嶼起了個大早,去集市上賣魚,卻在辰時左右沒來由的心慌,腦海里一直是江予辰燈下研寫的模樣,可那筆下的硃砂卻是鮮血磨就的,透過腦子裡的畫面,彷彿能聞到濃郁的血腥味兒。
「小夥子,這魚怎麼賣?」
就在這時,一位老嫗提著籃子站在了湛嶼的跟前,背對著天光居高臨下,布滿風霜得臉上是極其怪異的微笑。
活似廟裡獰笑的羅剎鬼。
「小夥子?」
湛嶼在發獃,在恐懼,在心凝若竭,在不知所措,在闊別重逢的失去里,無能為力。
老嫗盯著他又叫了幾聲,見對方沒有理她,嘟嘟囔囔地走了。
人一走,陽光繼續毫無阻擋地傾落下來,映亮了簍子里活蹦亂跳的草魚,幽幽地幾粒浮霞反射出血一樣的斑點。
湛嶼就這樣垂著頭,盯著那些越來越艷麗的赤紅,突然起身,瘋了一般向著家的方向奔跑,沿途撞到了幾個行人,卻並未在意,繼續馬不停蹄地向前狂奔。
從木瀆到郊外,湛嶼來來回回走了兩年整,以往這條路暢通無阻,花香十里,而此時,卻屢屢絆倒這個歸心似箭的男人,悠悠飄落的花瓣好似狂風絞旋的冰雪,既礙眼又刺骨。
他跑呀跑,披掛著斷斷續續的扶風,躍過桃林,踏過河畔,穿過竹林。
湛嶼奔跑到肺臟里好似針扎一般的疼,連呼吸都極是困難,可他沒有停下,直到茅草屋上的炊煙徐徐縈繞,他才在汗濕重衫的疲乏里露出一抹生澀得笑。
予辰,我回來了。
然而越是臨近自己的家,那種不好的預感愈是強烈,最終,他在小徑上放緩了腳步,稍稍轉過一株矮竹,便看到一個極其熟悉的清癯身影。
那個背影,挺拔,勁瘦,及腰的長發隨風曳曳,發頂的玉冠孤潔冷傲。
名門之風,臨霜傲雪。
湛嶼抬眸微驚,腳步生生頓住,擔憂與惶遽,苦澀與愧疚,錯綜複雜在臉上,讓他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那是沈傲啊,是他的授業恩師,是名門第一的仙盟首領,亦是恨江予辰入骨的聽雨閣閣主。
他怎麼會尋到這裡來?
他到底要幹什麼呢?
是來找我回去?還是興師問罪?亦或者,為玄鶴真報仇?
種種不好的預感滾上心頭,使湛嶼寸步難行,可他又不得不走上前去。
因為,他的予辰,還在裡面。
輕輕地推開柴扉,湛嶼一步一步的走進去,背對而立的男人許是感應到了他的氣息,緩緩地轉過身來。
湛嶼前行的步伐驀然停駐,怯懦地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這個氣度冷硬的男人。
沈傲變了,他不再儒雅,也不再瞻前顧後,整個人透著閱盡千險的冷漠與從容,似乎久別重逢,沒有給他帶來太多的驚喜,神情里到是多了一層若有似無的責怪。
「阿嶼!」一如既往的聲調,透著關切與慈愛,可目視著大弟子的神情卻不是這麼回事。
——他在剋制。
「師傅!」湛嶼小聲地說,冰白的一張臉上,是一貫的恭敬與孺慕。
「既然無事,為何不回聽雨閣?」
「我——」湛嶼眼神飄忽,不知如何作答。
他已是整個天下的罪人,哪裡還有顏面,再回到正道里去。
而且,他的往後餘生,都只想守著江予辰。
沈傲微微闔目,從踏進這座院子,看到憑窗獨坐的江予辰開始,他就知道,湛嶼的心,還是偏了。
他情願為了這個拽他入深淵的叛徒停留,也不要他這個師傅。
「一輩子躲在這裡,你安心嗎?」沈傲忍不住問他。
湛嶼知道這一天遲早會要來臨,只是沒有想到會來的如此之快,於是他說:「師傅,我只想跟他在一起,我等了這麼多年,就為了這一天。」
「那為師呢?」
湛嶼恍然頓住,心如刀絞。
雖然他同樣也捨不得眼前這個男人,可他只求一個江予辰啊!
見他久久不願回答,沈傲破碎的心臟只能散碎的更為徹底,他終是一無所有,鶴真,兒子。
沈傲平緩了一下瀕臨暴怒的情緒,沉聲道:「拖出來。」
只聞一聲令下,幾名聽雨閣的高階弟子,攜著清風霽月得江予辰,魚貫著從屋內而出,手中靈元淬動的長劍,泛著令人膽寒的青霜。
「予辰!」匆匆的望了那些人一眼,湛嶼慌張地欲撲上前去,撥開牽制住江予辰的門人,可還不等他走出兩步,先前奔出的兩名弟子,一左一右地架住了他得胳膊,甫一用力便將他摁跪在地上。
「師傅,您這是做什麼?」湛嶼費力地揚起頭,沖著身側的沈傲詢問道。
「誅邪,從正。」
鏗鏘有力得四個字,狠狠墜地,砸得湛嶼臉白如紙。
「您——您說什麼?」
江予辰亦是抬眸望向沈傲,絕美得俊容,露出一抹清淺的心碎。
——沈閣主要殺他,為玄鶴真報仇嗎?
沈傲望著江予辰禍國殃民的一張臉,冷硬道:「既然你執迷不悟,那我就幫你誅了這心裡的邪祟。」
猛地一個激靈上頭,湛嶼轉眸望了望淡然的江予辰,對著沈傲奮力掙扎道:「不——不行——不行師傅——我求您——我求您——!」
「我愛他,我不能失去他,我跋涉了四輩子才跟他相守在一起。」倏忽間,濁淚滾落,湛嶼凄惶哽咽,「我求您了——!」
江予辰恍然垂眸,四目相對間,濃烈得心疼刺破了固守得理智,他的阿嶼,他最是桀驁不馴的神祗,何時,何時露出過這種茫然與無措。
跪地乞求,拗哭狼狽,被人像牲口一般按在地上,掙扎不得,言說不進。
何苦呢?
「阿嶼!」江予辰酸澀的開了口,本是想勸湛嶼不要乞求,可是沈傲的一句話,卻生生得刺死了他。
「你如果真得為了湛嶼好,就還他今後的光明前程。」此刻,沈傲的嗓音柔軟,卻又透著絲絲縷縷的責備。
「我不清楚你們的從前事,但是湛嶼是我養大的,他這一生不該為了你造得孽而背負,唯有你死了,才能平息這天下的眾怒,才能還湛嶼清白得好名聲。」
江予辰遲緩地抬起頭來,凝視著沈傲堅毅果斷得目光。
曾以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是污濁的,唯有沈傲,才是最純澈,最清白的那一個。
可當一切的真相擺在眼前,最是剛正不阿的沈閣主,也不可避免得選擇了偏私。
他將所有的錯都歸結到了自己的身上。
雖然這些因由,確實是因為他。
沒有他的存在,神鳳不會無休無止得禍亂三界,湛嶼也不會背離正道,靖無月也不會墮下神壇。
沈閣主說得沒有錯,他是一切仇恨的源頭。
然而湛嶼聽了這些話,卻恍若被逼得瘋了神志,整個人力氣極大的在原地掙扎,幾次三番強撐而起,卻又被同門惡狠狠地逼退回去,一雙眼瞳都紅若泣血。
他吼:「這是什麼狗屁理論,都是我自己的錯,跟江予辰沒有半分關係,您若是要給天下一個交代,刺死我便是,為何要把罪名按在他的頭上,他已經悲苦了四輩子,凌|辱謾罵,被逼入邪,還不夠慘嗎?」
沈傲卻絲毫不聽,他緊盯著江予辰的雙眼而去,繼續直刺心房,「如果你真愛他,就成全他,一輩子跟著你東躲西藏,你能安心嗎?」
愈來愈近的一張臉,透著慈父對親子得狠絕,江予辰曾在心底偷偷仰望過的男人,就這樣緊貼在自己身前,擲地有聲地塞給他一個退無可退得選擇。
能心安嗎?
能嗎?
「你不要聽他的。」湛嶼梗起青筋密布的脖子,額角血脈凸顯,眼中濁淚奔涌,他嘶啞地喊道:「你說過,不會再離開我的,你不能食言。」
飽滿得淚珠貼著臉腮滑落,這是湛嶼哭的最痛苦的一次,「我不要正道里的好名聲,我只要你。」
迎著咄咄逼人得目光,江予辰凄婉一笑,淡淡地水光盈滿了嫵媚的鳳眸,一抹決絕恍然而逝。
阿嶼!
你可知,每一天,我都在當末日來過,我是你神格里的污點,是阻礙天道輪迴的祭品,是延續三界動亂的劊子手,亦是拽你入深淵的邪魔外道。
這兩年廝守得時光,真的很像是我偷來的。
如今,是到了我該償還得時候了。
「不要!」湛嶼在同門的鉗制下,無力乞求,他怕,他怕這個男人再為了那些莫須有的成全,而捨棄自己。
他們好不容易才得來這平凡的重生
「我不想再分開了!!!」湛嶼對著他嘶吼道。
江予辰亦是蹙緊眉宇,凄然心道:我也不想與你分開!
一滴薄淚就這樣貼著面頰滾落下來,驀地,砸在了沈傲的心底。
讓他無端得有些疼。
可再一看兩個人含情脈脈的依依不捨,飽經風霜的沈傲就忍不住怒火中燒。
以為愛得很偉大?
可那些無辜喪生的百姓與修士,誰來償還他們逼不得已的偉大?
童雨棠的若火奔涌,南淮暝的捨身取義,花茗林笙的雙雙赴死,誰來替他們伸冤訴苦?
你們得愛,難道要用這麼多生命來成全嗎?
倏忽間,周圍陰風颯颯,天邊鉛雲陣陣,彼此凝視的一對戀人,木然地一同抬頭,耳邊雷聲千里,目及紫電穿雲。
好一番正義之象。
猛然間福至心靈,湛嶼垂眸凝視著沈傲靈光爆射的掌心,一叢久違的陰煞之氣撲面而來,鋒銳得魔道之劍,寒光熠熠,所向披靡。
這一刻,奈何裹纏著紫黑之氣的劍身,就像瀕臨落下的鍘刀般森然,湛嶼恍若見鬼般瞪視著它,連掙扎都忘記了。
沈傲最後再目視了一眼俊容慘白的江予辰,轉身渡到怔忪的湛嶼跟前,徐徐地蹲落下去,反手將劍柄塞進愛徒的手中,一寸一寸地指引著他將佩劍握牢。
「這一步,要你親手來做。」
跪在地上的湛嶼恍若驟然間丟失了魂魄,他盯著那把開疆破土得利劍,望著那無比熟悉的陰冷魔氣,感受著身旁這個如師如父得男人,賜予他的死亡。
為什麼要如此殘忍,為什麼?
「師傅。」湛嶼怔然抬頭,眼中的淚珠如殤河傾落,「您為何如此殘忍。」
沈傲見愛徒如此,亦是心如刀絞,可他為了這個孩子能回歸到正道里,那這惡人,只能是他來做。
「這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機會。」
「......」
活?
呵——
原來活著,還是需要機會的。
怒而轉眸,湛嶼盯著沈傲,目眥欲裂道:「我憑什麼要這個機會,我們的命憑什麼要你來選,憑什麼——」
沈傲一把扳過湛嶼的脖頸,將他的臉狠湊到自己跟前,恨鐵不成鋼地吼道:「就憑我是你生身父親!」
被腹誹多年得真相一語道出,剎那間,萬籟俱靜,唯余陰風呼嘯,穿林越舍。
湛嶼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說什麼?他是——他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湛嶼的茫然落在沈傲的眼底,就像一個掩埋多年的秘密破土而出,雖然骯髒,醜陋,甚至不可原諒,可他還是要說,甚至是恬不知恥得說。
「你是我的兒子,是我一場彌補不了得錯誤,我已經對不起你生身之母,更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墮下深淵,你明白嗎?」
所有人都在沈傲的嘶吼里驚愕下來,他們萬萬想象不到,最是光明磊落的沈閣主,也會有沾染污濁得時候。
湛嶼雖然對自己的身世意識模糊,可他在鄉野遊盪的時候,並無生身父母的印象,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個普通農婦的兒子。
「我——我——!」湛嶼不知該作何回答,因為他真的毫無印象。
見他半信半疑,甚至是露出那種急切得否定神情,沈傲幾乎是悲痛不已的從袖櫞里抽出一管竹笛,一枚墜著白色流蘇的玉牌晃蕩了出來。
不甚名貴的一方玉料,因為常年的顛沛流離而透著清冷易碎的微光,蹩腳的仙鶴浮雕,已經模糊了細枝末節。
江予辰盯著那塊刺目得白,驀地,攥緊了掌心。
沈傲將玉牌托舉在湛嶼得眼前,就像在親子跟前展露出自己最骯髒的一面。
「這枚你帶在身上十幾年的玉佩,是我送你娘的信物,當年,我因為一念之差,醉酒誤認了人,玷污了你生母得清白。清醒過後,我萬分自責,於是遍尋了很久,才找到了她。可那個時候,你娘已經有了你。」
直到此時,沈傲都不知這女子姓甚名誰,她樣貌極美,卻性子孤冷,一顰一笑都透著媚與傲,跟湛嶼完全是兩種性格。
再次重逢,是在鄉野的林間小道上,沈傲尚未弱冠,一臉青蔥懵懂。
晨曦的光裹著朝露的寒涼,颯颯地秋風捲起半地殘葉,就在這露凝而白的林子里,一名大腹便便的絕美女子踽踽而來,容顏未改,衣袂素然。
她懷孕了。
一夜錯誤,珠胎暗結。
使沈傲佇立在小徑上目瞪口呆。
他試想過百餘種補救的可能,唯一沒有想到的,是他們之間竟然會有一個孩子。
饒是沈傲接受不了,還是硬著頭皮去逼自己贖罪,他想娶她,或者對方不願,就將她安頓在一處隱蔽的地方,自己細心照料她們母子的後半生。
可這女子剛硬,哪一種都不願接受,生生的將他關在門外整整兩日兩夜。
沈傲一直鍥而不捨,女子就避而不見,彼此的執拗,就這樣熬過了漫漫的凜冬。
早春的第一縷桃芳來臨的時候,沈傲應師門回召,要去邊地修補封魔結界,臨走之時他將這枚想要帶給心上人的玉佩,掛在了門扉上,對著檐下凝視他的女子說道:「姑娘,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沈某所犯的錯,我也沒法原諒我自己,可孩子是無辜的,沈某身無長物,唯有這枚玉佩是我最珍貴的,若我趕不回來,這玉佩,就是孩子的生辰禮。」
女子全程無話,直到沈傲走遠,她都未挪動半步,只是垂著眼眸,若有所思。
「待我再回來,你娘已經搬走了,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們,可是一直杳無音訊,直到我在村子里發現了即將被戾魂撕碎的你,看到你掛在脖頸上的這枚玉佩,我這顆千刀萬剮的心,才終於迎來了修補得機會。」
湛嶼跪伏在沈傲的身前,震愕的目視著這枚玉佩。
這根本就不是他的啊!
皇城深巷,驟雨凄迷,乾瘦微暖的懷抱,邋遢傾城的小哥哥,甜膩芬芳的月餅,小心珍藏的深情。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這一切都不是我的。
再抬起頭,湛嶼淚珠簌簌,他哽咽地說:「師傅,不,不,不是我。」
沈傲一把握住湛嶼顫抖的肩膀,心痛道:「你可以不原諒我,可以記恨我,可我不能讓你就這麼墮落下去,我已經對不起你娘了,我更不能對不起你。」
「來。」沈傲的手就這樣順著湛嶼的肩膀滑下,一寸一寸地握住他冰冷的指尖,指引著他牢牢地握緊奈何裹纏著魔氣的劍柄,「誅了你心底的邪祟,回到正途里來,我沈傲一輩子不願與奸佞苟且,我的兒子絕不能遍身污濁。」
我沈傲的兒子,絕不能遍身污濁,遍身污濁——
一字字一句句,冷硬決絕,不容反駁。
江予辰將視線從那冗深的記憶里抬起,入眼卻是湛嶼半邊身子都被沈傲禁錮在了懷裡。此生,他唯一瞻仰過的兩個男人,正執著鋒銳的長劍,將他抵在了死無葬身之地的懸崖邊。
原來阿嶼,就是雨夜裡驀然出現的那個孩子啊!
隱忍多時的淚珠終於滑落,江予辰望著這師徒二人,一個傲然決絕,一個淚流滿面,自己在他們眼中,一個污穢不堪,一個白璧無瑕。
命運是何其殘忍啊!殺身不夠,還要誅心。
江予辰第一次有了站在命運的溝塹旁,進退無路,孤立無援的凄涼感。
旁人的誤解與仇視他通通都可以忍受,可唯獨今日,他承受不了。
原來自己在沈傲的眼裡,一直都是骯髒的。
「呵——」
苦澀的笑意驀然浮現在臉上,江予辰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這顆破碎的心臟,一路走來,刀山火海,為之信念的,為之努力的,鏡花水月,渺如大夢。
都是錯的,都是假的。
「予辰。」
沈傲握著自己的手太緊,湛嶼一時間無法掙脫,他流著淚乞求道:「你快跑,跑啊!」
江予辰茫然凝眸,眼前的湛嶼脆弱無助,握著劍的手顫若蒲柳,他縮在沈傲的懷裡,渺小如稚童,卻仍用那雙不再寬闊得臂膀,極力的為自己爭取一絲往生的天光。
「跑,跑啊——只要你活著,我怎樣都甘願——就算——就算永遠不見。」
他多想江予辰能為自己而活一次,不在乎自己,不在乎虛偽的名聲,不在乎天下蒼生對他的評判與揣度。
我只想你能平安,我只想你能不被枷鎖所羈絆。
跑吧!
不要在猶豫了。
湛嶼幾乎是泣不成聲,滂沱的淚水蜿蜒在面頰上,觸目驚心。
然而江予辰卻不動,臉上凝固著半瞬嗤笑,無不心酸得凝視著他生死與共得愛人。
見證著審判的聽雨閣門人,都在這對戀人的不舍里暗下眸光,雖然深知湛嶼和江予辰罪無可恕,可是這番痴情,卻感天動地,讓他們心下不忍。
似乎這場毀天滅地的災難,讓他們無法去指責,也無法去怨恨。
眾生皆苦。
江予辰在桎梏中微微地掙動了一下,那名鉗制著他的聽雨閣弟子便鬼使神差地鬆開了手,從對方的掌下滑脫,這個男人宛若一枚飄下枝頭的枯葉般孱弱蒼白。
這一生,他雖從未清白過,可湛嶼的捨身維護,就如那暗帷里的一縷微光,再多得黑暗,再多的污穢,他也值了。
江予辰就這麼直直地向著湛嶼走去,恍然間,對面的男人知曉他的意圖,淚眼婆娑,泣不成聲地輕吼道:「別過來——你別過來——走——走啊!」
然而江予辰卻突然笑了,依如當年在蒼梧之淵前,那個破碎又決絕的微笑。
湛嶼慌了,他極力的在師傅的懷中掙扎,森森貝齒緊咬下唇,鮮血淋漓,他在江予辰視死如歸的笑容里,讀到了這四輩子最是刻骨銘心的答案
——成全。
「我不要你成全我,江予辰,我不要你這麼做。」湛嶼想要將長劍從掌心裡退下,可背後的沈傲鐵石心腸,一雙嫉惡如仇的眼眸,死死地瞪視著這個絕美的男人,恨不得將其立刻絞殺。
江予辰徐徐地跪落在湛嶼跟前,飽滿得胸膛輕輕地抵在奈何的劍尖上,目視著他的愛人輕笑道:「阿嶼!保重。」
若有下輩子,請換我來守護你。
劍尖在心上顫抖,愛人在眼前無措,江予辰在湛嶼嘶啞的哭音里,緩慢地揚起頭。
有雨絲落下,墜進了眼底。
一滴復一滴,從淅淅瀝瀝逐漸大若傾盆。
好冷。
奈何引來的異像,終於將溫風徐徐的江南大地帶回到曾經的暗無天日,急雨將竹林捶打的噼啵亂響,一角白衣一閃而過。
將蒼白的面容極力的向著雨幕投去,江予辰凝視著紫電穿梭的天幕,看到了狼顧鳶視得白寧。
「江予辰,我詛咒你,我詛咒你不得好死,生生世世,你都將慘死在靖無月得手上。」
鳳眸如炬,恨意滔天。
他看到了碧泠幻世里,那縷與己無別的殘影。
「江予辰!你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片片杏花碎落,道道業火灼天,在這番死亡的絕望里,沈傲執著利劍而來,最是儒雅得一張臉,惡狠狠地囁嚅出一句話來。
「我沈傲一輩子不願與奸佞苟且,我的兒子絕不能遍身污濁。」
遍身污濁!
江予辰闔眸而笑,任由滂沱的大雨沾濕了視線。
原來沒有一個人會真心的希望自己幸福,除了他的阿嶼。
若我的死,能平息所有人的憤怒,能喚回湛嶼的清白與名聲,那這番分離得悲痛,又何懼呢?
從始至終,自己不都是湛嶼,最後得信徒嗎?
那麼,為了神明犧牲,又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既然沈閣主一直都視阿嶼為親子,自己又有什麼好心酸的呢?
這不是自己一直都想活成的樣子嗎?
最後再望了一眼記憶里的沈傲,江予辰由衷地呢喃道,
好,我成全您。
倏忽間,江予辰發狠地向著奈何撞去,長劍頃刻穿心而過,快到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尤其是不能自己得湛嶼。
瓢潑的大雨盡情得揮灑在親密無間的二人之中,在生命急速流逝的那一刻,江予辰微笑著抬起手掌,輕輕地握住湛嶼冰白濡濕得面頰。
阿嶼!
——代替我
好好活著。
※※※※※※※※※※※※※※※※※※※※
又填上一個坑,但是填的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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